第六章 灘涂逃身
每日潮起潮落,汐來汐往,大海總是寬容地帶走人類的“垃圾”,但留給濱東市臨海灘涂的東西似乎少了許多。
圍塘養殖比以前難做了,雖然養殖物的價格漲了不少,但產量是越來越低,養殖戶們依然每天巡視着自家的圍塘,及時修復潮水衝陷的土堤缺口。勞累之餘,他們望着大海默默地祈求,默默地詢問:這到底怎麼了?為什麼漲潮時送給我們的海水裏總是多了些污垢和油漬……
近海捕撈的收穫也減少了許多,當拖網顯得沉重時,他們已經沒有了以往的興奮,因為很多時候拉上來的都是人類的遺棄物,他們只能抗拒對大海的敬畏,不得不把小船駛得更遠些……
插茜作業更是快速衰退,退潮后,V型固定網後端的網袋裏已是少有捕獲物,常常辛勤勞作的收穫抵不上人工工資,之所以還勉強維持,心裏還念着濱東圍墾二期的政策處理,那是一筆不少的錢。
唯一興奮的是灘涂養蟶,他們用大量的三唑磷噴殺着有血動物和微生物,得以讓這種無血動物生長得更快更大,但也促成了灘涂生物多樣化的減少……
吳永福不再痴迷於網絡遊戲和酒精,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人成熟了很多少,他承接過父親留給他的行當——插茜作業。插茜作業是一種定網捕撈的方式,在海塗上插上竹竿布網,網成V型,未端設有網袋,用以捕魚捉蟹,插茜人待潮落後騎泥馬前去收穫,這一作業一般出現在我國東部浙江沿海灘涂上,早在清朝康熙年間,就有史料明確記載,迄今已至少延續了300多年。
而泥馬是一種灘涂中行走的木製工具,也是灘涂作業的必備工具,形似小船,長1.8米、寬0.20米,前部設橫檔,雙手握住泥馬上的橫檔,一隻腳跪在泥馬里,另一隻腳在泥塗上蹬,便可疾行如飛,素有“灘涂輕騎”之稱。
歷史上還有“戚家軍騎泥馬戰倭寇”之說:早在400多年前的明代嘉靖年間,民族英雄戚繼光率兵入溫嶺,追擊倭寇至海邊,倭寇趁海潮退盡,龜縮海邊船上,憑藉這一大片的泥塗,認為戚家軍插翅也難以靠近。戚繼光發現當地討小海的百姓架着長八尺、邊高八寸,底寬八寸左右,尾部形似小船的滑貼,在泥塗上能滑行如飛,像陸地上騎馬似的,來去自如。戚繼光於是命人製作了大量這樣的“滑貼”,招募了大批經常下海的健壯青年鄉兵,同時請百姓教會了許多戚家軍駕馭。嘉靖40年(1561)農曆五月十九,戚繼光令踩滑貼的鄉兵,去倭寇船前吶喊叫罵,誘敵登陸。戚繼光自己則早藤嶺等地設伏,最後把倭寇打得大敗,活捉倭首五郎、如郎等人。《雲浦陳氏文化》一書中,陳奕富先生寫的《滑貼誘放殲倭寇》一文,就有此記述。
每日潮落時,吳永福騎着父親的破電動三輪,載着泥馬和補網工具來到灘涂上收穫大海的“饋贈”。濱東圍墾一期北堤是他的必經之路,這裏離他的作業地最近。
每當經過惟河排污區時,他總是要在父親去世的地方停留,感受父親的艱辛和死亡前的恐怖,聞着被污染的淤泥散發出的惡臭,看着水閘開啟海水退出,留下的小生物在淤泥上四處亂竄……他不知道自已在尋找什麼,也許就是心中的一個“迷”吧:父親是怎麼死的?撕划的血痕是怎麼來的?是生物造成的嗎?什麼樣的海洋生物……
直到有一天。
吳永福象往常那樣扛着泥馬,提着竹筐來到北堤外的灘涂上,熟練地擺好泥馬,前檔放好竹筐,雙手握住橫檔,一隻腳跪在泥馬里,另一隻腳在泥塗上蹬,向著目的地駛去……
前方的小生物快速散開逃竄,身後又傳來了耳熟的“撲、撲、撲……”跳躍追逐聲,每日都是如此,吳永福早已經習慣,頭也沒回地來到父親留給他的插茜作業區。這片作業區一共有四排,一排有六欄,每欄成V型固定布網,整齊地排列着,吳永福要逐個翻着檢查插茜網袋,收穫一個潮次的饋贈,清理不需要的雜物,二十四個網袋一般都需要個多小時,加上固竿補網,至少也得二三個小時。
這趟不錯,可能是大潮水的緣故,收穫很不錯,除了蟹類、小魚,還撿到了一條近3斤重的河鰻,按照收購價也有個千多塊錢,吳永福有些興奮……
當快要清理到最後一個V型固定網時,吳永福發現不遠處的網欄里似乎橫擱着一個近米長的物件,他更是興奮,急忙蹬着泥馬過去,原來是一副很大的鯇魚骨,骨骼很完整,不見一點肉渣,眼珠子似乎是被吸了出來,白白的一顆小珠掉在不遠處。
“這麼大的魚,真是可惜了。”吳永福惋惜地拔弄了下魚骨,筋還連着沒有散架,半透明的脊椎似乎還能看見其間骨髓的流動,應該是剛被啄食過的吧,是誰呢?
吳永福看了半天沒想明白,這在以前是從來沒見過的,最近似乎是尋常事了,這是怎麼了?仰視着天空偶爾飛過的海鳥,又眺望了下凄涼的灘涂,灰色的淤泥接入灰色的大海,灰色的大海混入遠處灰色的天空,連成一片,只有那幾座孤零零的深灰色海島淺淺地分割着海天,帶着腥氣的海風掠過身體,陽光的熾射下毛孔依然能夠感覺到一絲不經意的寒氣,可能是過於空曠吧!
吳永福小心翼翼把整副魚骨移入竹筐,他想帶給馬小可副指揮看看。父親去世后,他現在最信任的就是馬副指揮,因為只有馬副指揮實實在在地幫過他,真的為他着想,也只有馬副指揮聽懂他的話,有耐心聽完他的話,還給他遞煙泡茶……“真心”為他考慮、分析。
為了父親的死因他尋找過馬副指揮幾次,帶過幾次所謂的“證據”,但很快都被否定,最後連他自己也感到不可信,但執拗的個性又讓他無法停止,他感受到馬副指揮對他無聊的造訪已經有所厭倦。這是最後一次,這,肯定有問題!吳永福有些激動。
“啊!”的一聲輕哼,他快速縮回手,可能是過於關注魚骨的完整性,食指被隨身攜帶的竹筐竹篾尖刺劃破,血滴入積水的淤泥,盪起小圈圈的波紋。他急忙把食指含在嘴裏吸了下,看看不是很深,又把劃破的食指放在海水裏盪了盪,血隨之溢開……
海水有消炎作用,一陣刺痛之後似乎止住了些許,翻遍了全身終於尋找到一張破紙巾,撕下一小塊沾着血把受傷的手指捲起來……
突然間,他的手在汗毛悚立中靜止。在陽光的照射下,依然有一股寒意透徹全身,他幾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還有熟悉的、輕輕的“撲、撲、撲……”跳躍追逐聲,從遠而近,越來越密……
他不敢動,也不敢回頭,只是用眼球在眼眶中溜溜地打轉着環視:不知什麼時候以自身為中心點的近兩米半徑內己經圍了一圈藍褐色的生物,略別於灰褐色的淤泥,若不是越聚越多,還真是難以發現。凸起的小眼睛長在額頭上閃着綠光,頭部肌肉如脫水般吸附着鏤空的魚頭骨,骷髏般的陰森,魚鰓有節奏地鼓起,不斷起伏,不斷擴大,發出微微的“思、思、思……”聲,緩慢而又警覺地貼近……
吳永福認識——跳跳魚,一種特別大的跳跳魚!每條足足有20厘米長,不同於小時候記憶中的印象!自從接手了父親的行當,他己經很熟悉這種跳跳魚,每次跟在後面的就是它們,他前進,它們跟着,他停下,它們依靠膚色偽裝靜止,當他甩去泥巴時,它們又飛快地逃竄……
今天,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不知道什麼吸引了它們,正在成排地組隊貼近,背鰭倒立,第一背鰭的鰭棘更是成扇形挺直,魚鰓越鼓越快,極力地向外擴張,“思思”聲隨之越來越響,已經有些共振的聲效,吳永福在耳鳴中有些暈眩,莫明其妙地心慌,他順手抓了把淤泥砸去,隨着淤泥撒落,跳跳魚快速散開,而又慢慢地重新聚集,打破的共振讓他沒了暈眩,耳鳴隨之散去,清醒了許多……
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嗖”的一聲,一條跳跳魚忽的彈射,直線沖向吳永福受傷的手指,他的手在條件反射中揮去,掌短肌猛擊跳跳魚努力擴張的大嘴。“呯”,跳跳魚無可奈何地痛苦扭曲着砸回魚群,泱起一片驚擾,吳永福的手有些微微刺痛。沒等他細察傷口,“嗖嗖”聲連片響起,不用想就知道是跳跳魚眾起攻之,疼痛讓他的神經在繃緊的肌肉中迸發,吳永福大叫一聲,不斷揮舞着雙臂,擺脫沾身的跳跳魚,猛地從泥馬邊上抽出一塊鬆動的木板刮向淤泥,泥漿隨之朝着四周散濺出去,跳跳魚驚恐地四處逃散,也許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的激戰對決吧,但它們還是不死心,因為已經嘗到了血的味道……
乘着跳跳魚重新回神聚集的空檔,吳永福急忙扶起斜倒的泥馬,擺上竹筐,又用木板奮力地揮舞了幾下,蹬着泥馬快速在V型固定網的間隔中逃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