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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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念回家的時間並不晚,他的精神頭兒也不錯,較之宮裏剛出事時六神無主的焦急樣,阿念重新恢復了往日風采。

何子衿看他這氣色,就知道那信定是已交予太皇太后,不然,斷不能這般輕鬆。

阿念換了衣裳,打發了下人,方與子衿姐姐道,“先帝之深謀遠慮,常人所不能及啊。”然後,與子衿姐姐細說了慈恩宮之事,包括先帝信中所寫內容,阿念探花出身,基本上看了一遍便記了下來,故而說的十分詳盡。阿念道,“先帝能得帝位,以往,不少人都說,是因先帝為太皇太后所養育的緣故。這樣說,也沒差。可是,先帝能有這樣的才幹,可見太皇太后在先帝身上花費了多大的心血。”

“這樣的心血,便是親生母子,怕也多有不及之處。”阿念不禁感慨,道,“當初我還小人之心,擔心太皇太后謀權。我的眼界,還是太窄。虧得先帝臨終前提點於我,讓我只管跟着太皇太後走。先帝目光長遠,心胸豁達,不愧一代明君。”

何子衿遞了溫水予阿念,道,“正因太皇太后對先帝悉心教導,方有今日先帝託付江山哪。一還一報,大抵如此。”

阿念正在喝水,聽到“一還一報”四字,險些嗆了,擺擺手道,“快別說這一還一報了。”悄悄將曹氏當年乾的事說與子衿姐姐知道,阿念道,“這蠢笨婦人,就一門心思的鑽營,當初能用催產的藥物,如今做出這種滅絕人倫之事,也不為稀奇了。”

何子衿有些不解,道,“太皇太后可不像那樣心軟的人。”一碼歸一碼,太皇太后心胸才幹世間少有,而且,為人性情不可謂不寬和。但,寬和與聖母是兩碼事,像這種替曹氏瞞下催產之事,要是別個人一時不忍心瞞下來,有可能。何子衿的認知里,太皇太后從不是這樣的人。”

阿念略一思量就明白了,道,“姐姐你沒留意,當初曹氏產子之時,是昭和八年,彼時,先帝身份尚只是皇子。我聽說,當初仁宗皇帝是病重之時方擇定皇儲,曹氏產子時,先帝並非儲君。先帝只是么子,秦王是長子,倘先帝內闈暴出催產之事,這是有傷顏面之事,更有甚者,說先帝內闈不謹,都是輕的,倘有心人拿此事做文章,先帝風評必然下降。”

何子衿恍然大悟,“想來,當年太皇太後為着先帝的儲位,方將此事瞞下的。”

“我猜這是第一原因,”阿念道,“太皇太后的城府,深不可測。她雖將此事瞞下,太醫院院使的秘檔中,此事卻是有當時竇院使的籤押,還有太皇太后親自用了印的。這件事,倘當年太皇太后全為私心,何必要用鳳印,畢竟,這就坐實了太皇太后瞞下此事的事實。可反過來,又讓人覺着,太皇太后此舉也不算不光明正大了,起碼,沒讓太醫院背鍋。我猜,當時是為了先帝,先帝畢竟是太皇太后一手撫養長大,先帝才幹出眾,太皇太后希望能推他一把,故而瞞下此事。這些年,先帝在時,曹氏還算乖巧,太皇太后也就沒再提這事。但沒想到,先帝因病過逝,諸皇子年少,最終立皇長子為新君。機緣所在,這件事就成了太皇太後手中的一個把柄。”

阿念道,“太皇太后說一還一報,當初她一時心軟,為曹氏隱下催產之事,遂有今時曹氏毒殺之事。但,何償不是太皇太後知催產之事,故而,防範曹氏甚深。說真的,叫誰想,誰能想到太平盛世,敢有太后毒殺太皇太后這樣的事呢。”

何子衿道,“還是咱們小百姓家太平些。”

“是啊。”

曹家伏誅后,緊跟着就是一批官員的落馬,朝中地方空出好缺無數,阿念都想着是不是再謀個外放。不過,通政司通政出缺,吏部直接調了阿念到通政司做了四品通政,雖然與先時做翰林一樣是四品,但,通政司何其要緊部門,簡直是直接從冷板凳到了熱炕頭兒啊。因有了新的職司,阿念只得息了外放之心,三家卻是不想放過這等機會,湊到一處商議,阿念道,“機會難得,現在但凡曹家一黨,最輕的都是丟官,先時曹傢伙同李尚書安排的那一批,都是好缺。如今空出來,搶的人可不少。想外放,現在是絕佳機會。”

沈素道,“是啊,阿玄阿朱都有意謀一外任,我想着,全在帝都獃著,帝都職司有限,我熬這些年,還算有些運道,如今在正四品上。他們願意外出看看,做些實務,倒也好。”

何恭想了想,道,“這話說的是,我看俊哥兒、興哥兒的心也活了。”

阿念道,“重陽在大理寺兩年,也算有些經驗了,我瞧瞧,有沒有知縣,縱是個小縣,能做正印官也好。”

沈江何三家能看到的機會,帝都大部分人都看得到,好在,三家謀的都不是低品官缺,陸續的也都有了消息。重陽那裏,也謀了北昌府下頭的一地知縣,就是地方有些窮,比當年沙河縣還要差些。不過,重陽在北昌府多年,父母也都在那裏,重陽是極願意去的。尤其,這可是做知縣,正經一地父母官兒。

三家人既高興所謀職司都有了着落,卻又要面臨著又一次子孫兄弟的分離。

何老娘約了女眷們一道去西山寺上香,給即將外放的孩子們燒幾柱平安香,何老娘還去地藏王那裏燒了香,悄悄與自家丫頭道,“聽說,曹家三族都殺完了。哎,你說,我以前來西山寺燒香時,心裏詛咒過他家,還求菩薩讓他家倒霉,如今他家算是倒大霉了,是不是我詛咒的緣故啊。哎,主要是他家先時太可惡了,咱家這些人做着官兒,他家使絆子,評的都不是好評,多可恨啊。可我也沒想到這麼靈,他家這都死完了。”雖則曹家可恨,但死的這樣斷子絕孫的,何老娘上了年紀,心下也並不全然都是歡喜。

何子衿立刻道,“祖母你可真會想,曹家做的壞事多了,難道就你一人咒過他家?再者,他家乾的事兒,不是誰咒出來的。兒媳婦毒殺婆婆,尋常人能做得出來?這事兒是你燒幾柱香給燒出來的?”

何老娘道,“要不老話說,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要天底下媳婦都跟前太后似的,這做婆婆的,早死絕了。”

“可不是么。”何子衿順着老太太的話安慰了一番,老太太心下寬敞不少,起碼不會認為曹家倒霉是她老人家當初燒香燒的。

下山時,何老娘坐的是滑桿,秋風送爽,何老娘解了心事,精神頭兒很是不錯,與沈老太太道,“你說孩子們哪,為著孩子們的前程,咱們也不能攔着孩子們不叫外放,可這心裏地,到底心裏記掛。”

沈老太太笑,“是啊,只得多添幾兩香油錢,請菩薩好生保佑他們,做好官,一輩子順順遂遂的。”

何老娘很是認同老親家這種說法。

沈氏江氏在後頭說起孩子們各自放外的情形,要怎麼收拾行禮,幾年一任,何時便可歸來。總之,孩子們還沒走,做父母的已開始掐着手指計算歸期了。

分離的日子來得很快,何沈兩家再加上重陽,五人都要外放。如今朝廷是抓了人立刻就得有官員補上,故而,就職文書辦得飛快,當然,你赴任的日子也得抓緊。

好在,家裏在謀外放時,就提早就開始收拾東西,聘請師爺,安排忠心的下人,隨着孩子們一同外任。何子衿也忙着準備給弟弟和表弟、表外甥路上用的東西。阿晏就急吼吼的家裏來了,滿面春風的跟他娘道,“娘,岳父答應把吳姐姐許配給我了。娘你趕緊去跟岳母商量我跟吳姐姐定親的事吧。”先時城裏戒嚴,雙胞胎也很緊張了幾天,如今家裏一切平安,他倆就重新開始往郊外跑了。

何子衿正看單子呢,道,“我跟你說,多往外祖家、舅祖父家去,你這又往吳家去了?”

阿晏道,“外祖母、舅祖父知道我在籌劃娶媳婦的事兒,都叫我抓緊哪。”

看小兒子一幅急的了不得的模樣,何子衿只得放下禮單,先說小兒子的事,“吳夫子真的答應了?不會是哄你吧?”

“怎麼是哄我,當著曹家的面兒,岳父親自說了,把吳姐姐許配於我。”阿晏口齒伶俐,接着就把事俐俐落落的說明白了,道,“娘你不曉得,吳嬸嬸的娘家曹家不是跟帝都曹家連了宗么。這回帝都曹家夷三族,他家真是險之又險,好在沒牽連上他家。不然,真不知要怎麼著呢。就這樣,曹老爺的官兒也丟了,曹公子的功名也革了。他家就又往吳姐姐家去,說天說地的賠禮道歉,想重續姻緣,岳父不大樂意,正趕上我在呢,岳父就說,已是把吳姐姐許配於我了。娘你先去把這親事定下來,不然,岳家的面子不大好看,畢竟,岳父把這話兒都說出去了,咱家不能不接着呀。”

何子衿聽曹家這事兒,都覺着稀罕,有什麼臉再去吳家求姻緣呢?

何子衿早也相中了吳姑娘,見吳夫子都主動說了,阿晏又這樣的喜歡吳姑娘,何子衿笑道,“成,咱們這就過去。”立叫丸子備了四樣禮,一樣首飾一樣衣料一樣茶一樣酒。

何子衿便攜着小兒子往吳家去了,何子衿到時,曹家人還沒走。何子衿一來,曹家人原本不大好的面色就更難看了。只是,如今江家徹底翻了身,曹家則是丟官兒的丟官兒,丟功名的丟功名,兩家已不可同日而語。

吳太太見着何子衿,連忙出來相迎,面兒上很有幾分尷尬,笑道,“嫂子來了。”吳姑娘隨着母親一併出來,更是忍不住的羞窘。

何子衿笑道,“還叫什麼嫂子,該叫親家了。”

吳家其實有些不好意思,吳家這樣的人家,當真是人品正直,要是江家正倒霉的時候許下兒女親事,如今江家重興旺起來,倒也沒什麼,吳家只有替江家高興的。但,江家興旺之後,又是吳家主動提的親事,吳家心裏便有些過意不去。

何子衿並不在乎這個,當初阿念得罪了曹家剛來聞道堂時,其實,肯與阿念親近的人家,也就是徐吳兩家。倘吳家當真是勢利人,當初就不會親近失勢的江家。

於是,百忙之中,何子衿先與吳家交換了信物,給小兒子定下親事。待擇吉日,再行大定之禮。至於曹家如何,只聽說是回了家鄉,後來便不知其音訊了。

阿冽俊哥兒阿玄阿朱重陽外放之後,何子衿又給阿昀定下了徐家姑娘。此時,江家因阿念為四品通政,雙胞胎又是小秀才,倒有不少人家打聽雙胞胎親事,更有趣的是先時在大街上裝不認識阿晏的易翰林,竟重提兩家親事。把阿念氣得,“竟不知還有此落網之魚。”竟有人這般三番兩次的侮辱他兒子,這不就是侮辱他么。阿念風頭正盛,家裏親近的都是翰林這一塊兒的,阿念走了走關係,把易翰林發配到了冷衙門去了。

至於這其間的朝中之事,以阿念在朝中地位,完全充當了一位看客。

今上因病於後宮修養,至於病癒的時間,或者是遙遙無期。

韋相辭去首輔之位后,兵部柳尚書升任首輔。

有趣的是,小唐大人當朝寫了封奏章,那奏章倒不是用來參人的,而是用來贊人的,讚美的人還不是別人,正是小唐大人的師傅,吏部尚書李九江大人。小唐大人從他師傅如何絕親棄友打入逆黨身邊調查曹家的逆謀大案說起,那溢美之詞,真是滔滔不絕,用小唐大人的話說,這是何等的品性,何等的犧牲,何等的無私,何等的偉大。

小唐大人謳歌了他師傅大半個時辰,把新任首輔柳首輔鬧得都有些懷疑,朝中有李尚書這樣偉大的存在,他是不是要把首輔之位讓賢啊!

被謳歌的李尚書都有些聽不下去,對小唐道,“行了,先說正事,你這個以後再說。”

小唐大人肅容道,“難道還李尚書一個清白之身不是正事,李尚書犧牲名節,忠心為國的大義,這更是大事中的大事。”

小唐大人堅持把謳歌他師傅的文章讀完,主要是,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沒有表示反對,之後,太皇太后重賞了李九江,明明白白的表示了對這位當朝重臣的看重。

當然,李九江先時都能師徒反目、自立門戶,來取信於曹家,進而調查曹家謀逆之事,便是太皇太后不賞賜,人們心裏也明白,李九江定是太皇太后心中第一心腹之臣無疑。

轉眼又是一年冬來到,這一年,有好大的雪。

瑞雪兆豐年。

西山萬梅行宮的梅花開得極俊,太皇太后興緻更佳,於萬梅宮開賞梅宴,帝都新貴雲集。何子衿有幸與阿念同往,夫妻二人漫步在這梅花林中,何子衿笑,“這景緻真好。”

“是啊。”阿念悄聲道,“第一次來時,沒顧得上看,這回好生賞一賞。”

何子衿看阿念如此輕鬆的說起與生母第一次相見之事,便知他心中舊事全消,再無芥蒂,何子衿一笑,“好。”

夫妻二人攜手看景,一時,遇着今年新襲爵的戚國公夫婦,戚國公夫人與何子衿說話,眉眼間格外和悅。戚國公那裏則與阿念寒暄,大家說幾句場面話,戚國公便道,“二殿下的經學先生年邁致仕,正想尋一位學識淵博的經學先生。”

阿念笑道,“為殿下講學之事,何其要緊。下官剛到通政司,怕一時難以分心,反誤了殿下功課。”

戚國公微微一笑,想再勸幾句,見阿念意已定,也只得作罷。

戚國公夫婦去后,工部右侍郎韋侍郎過來,說起韋德太妃所出六皇子的史學師傅辭官,問阿念的意思。阿念依舊是婉拒了。

何子衿尋思着,朝中這些人精,定是尋蹤覓跡的各有各的猜測吧。

只是,阿念再不願介入皇家之事。

阿念道,“咱家有咱家的日子要過。”

何子衿點頭,“好。”

何子衿望向行宮重樓,那裏,琉璃瓦鋪就的金頂,飛檐佇立着仙人騎鳳的脊獸,陽光白雪之下,是巍峨的皇家氣派。何子衿甚至可以遠遠看到,那重樓之上的一抹穠紫。

今,天下貴紫,由何人起,沒人不清楚。

穠紫之畔,尚有一青衣之人。

那抹玉青之色,讓何子衿隱隱覺着眼熟。

實際上,此時此刻,與太皇太后同在這瓊樓最高層的,就是何子衿的熟人,朝雲師傅。

自瓊樓向下,萬株梅林盛放,林間徜徉之人,莫不是朝中顯貴,衣香鬢影間,說不出的富貴風流。朝雲道長神色間頗多感慨,“自少年離開帝都,一晃幾十年未曾登上瓊樓了。”

太皇太后道,“先時聽人回稟,舅舅偶有過來這裏賞景。既來了,為何不到這瓊樓看看。”

“這裏,是至尊所在。我少時,也不過是隨着母親過來。而今,是隨娘娘過來。”朝雲道長道,“當年,我的母親,一朝離開,就再未來過。娘娘,不要走她的老路。”

太皇太後有一些冰雪樣的眼睛,帶着天然的清透與洞悉。儘管艷陽明媚,但,冬季的風裹挾着細碎的雪粒席捲而來,在這高高在上的瓊樓之頂,似乎更見風雪冷厲。太皇太后的回答似乎就裹挾在這風雪之中送到朝雲道長的耳際,太皇太后說,“好。”

朝雲道長退後一步,躬身輕施一禮,扶着內侍,緩緩離去。

朝雲道長自瓊樓下來,心情難免有些沉重,但,一出瓊樓便看到自家女弟子正在站在不遠處的一株梅樹下朝他揮手,笑的一幅陽光燦爛樣,朝雲道長立刻也不用人扶了,老胳膊老腿兒的嗖嗖嗖幾步就過去,與女弟子有說有笑起來。

冬日艷陽之下,北風挾碎雪之中,又一個風華絕代的年代,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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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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