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母親·紅豆(6)
我那時被機構里一些有權有勢的人視為異類,在發表作品、應邀出國訪問等事項上屢屢受阻。他們排斥我,我也排斥他們。我再不出席任何他們把持的會議和活動。即使後來機構改換了班子,對我不再打壓,我也出於慣性,不再參與任何與機構相關的事宜。我在民間開拓出一片天地。我為自己創造了一種邊緣生存、邊緣寫作、邊緣觀察的存在方式。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只能盡量避開那些把我視作異類甚至往死里整的得意人物,事先打好電話,確定冰心那邊沒有別人去拜望,才插空去看望她一下。冰心也很珍惜那些我們獨處的時間。記得有一回她非常詳盡地問到我妻子和兒子的狀態,我告訴她以後,她甚表欣慰,她告訴我,只要家庭這個小空間沒有亂方寸,家人間的相濡以沫,是讓人得以度過難關的最強有力的支撐,有的人到頭來捱不過,就是因為連這個空間也崩潰了。但是,到後來,我很難找到避開他人單獨與冰心面晤的機會。我只是給她寄自繪賀卡、發表在境外的文章剪報。我把發表在台灣《中時晚報》上的《兔兒燈》剪報寄給她,那篇文章里寫到她童年時拖着兔兒燈過年的情景,她收到馬上來信:“心武:你寄來的剪報收到了,裏面倒沒有唐突我的地方,倒是你對於自己,太頹唐了!說什麼‘年過半百,風過葉落’,‘青春期已翩然遠去’,又自命為‘落翎鳥’,這不像我的小朋友劉心武的話,你這些話說我這九十一歲的人感到早該蓋棺了!我這一輩子比你經受的憂患也不知多多少!一定要挺起身來,誰都不能壓倒你!你像關漢卿那樣做一顆響噹噹的鐵豆……”(1991年4月6日信)重讀這封來信,我心潮起伏而無法形容那恆久的感動。敢問什麼叫做好的文筆?在我挨整時,多少人吝於最簡單的慰詞,而冰心卻給我寫來這樣的文字!
吳青不清楚我的情況。我跟她媽媽說的一些感到窒息的事一些大苦悶的話她沒聽到。整我的人卻把冰心奉為招牌,他們頻繁看望,既滿足他們的虛榮心,也顯示他們的地位。冰心住進北京醫院后,1995年,為表彰她在中國譯介紀伯倫詩文的功績,黎巴嫩共和國總統簽署了授予她黎巴嫩國家級雪杉勳章的命令,黎巴嫩駐中國使館決定在北+激情小說京醫院病房為冰心授勛。吳青代她母親開列了希望能出席這一隆重儀式的人員名單,把我列了進去。有關機構給我寄來通知,上面有那天出席該項活動的人員的完整名單,還特別註明有的是冰心本人指定的。我一看,那些整我的人,幾乎全開列在名單前面,他們是相關部門頭頭,是負責外事活動的,出席那個活動順理成章,當然名單里也有一些翻譯界名流和知名作家,有的對我一直友善。我的名字列在後面顯得非常突兀。我實在不願意到那個場合跟那些整我(他們也整了另外一些人)的傢伙站到一起。在維護自尊心及行為的純潔性,和滿足冰心老人對我的邀請這二者之間,我毅然選擇了前者。我沒有去。吳青後來見到我有所嗔怪,非常自然。到現在我也並不後悔自己的抉擇。其實正是冰心教會了我,在這個世道里,堅決捍衛自我尊嚴該是多麼重要!
2010年9月25日於溫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