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母親·紅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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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跟冰心,談到我母親。母親王永桃出生於1904年,比冰心小四歲。一個作家的“粉絲”(這當然是現在才流行的語彙),或者說固定的讀者群,追蹤閱讀者,大體而言,都是其同代人,年齡在比作家小五歲或大五歲之間。1919年5月4日那天,冰心(那時學名謝婉瑩)所就讀的貝滿女子中學,母親所就讀的女子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有許多學生湧上街頭,投入時代的洪流。母親說,那天很累,很興奮,但人在事件中,卻並未預見到,後來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的“五·四運動”。那時母親由我爺爺撫養,爺爺是新派人物,當然放任子女參與社會活動。但是母親的同學裏,就有因家庭羈絆不得投入社會,而苦悶的。冰心那以後接連發表出“問題小說”,其中一篇《斯人獨憔悴》把因家庭羈絆而不得抒發個性投入新潮的青年人的苦悶,鮮明生動地表述出來,一大批同代人讀者深受感動。那時候母親隨我爺爺居住在安定門內凈土寺衚衕,母親和同窗好友在我爺爺居所花園裏討論完《斯人獨憔悴》,心旌搖曳,當時有同窗探聽到冰心家在中剪子巷,離凈土寺不遠,提議前往拜訪。後來終於沒有去成。母親1981年至1984年跟我住在北京勁松小區,聽說我去海淀拜訪冰心,笑道:“倘若我們那時候結夥找到剪子巷,那我就比你見到冰心,要早六十幾年哩!”我後來讀了《斯人獨憔悴》,沒有一點共鳴,很驚異那樣的文筆當時怎麼會引出那樣的閱讀效果。母親還跟我談到那段歲月里讀過的其他作家作品,她不止一次說到葉聖陶有篇《低能兒》,顯然那是她青春閱讀中最深刻的記憶之一。我直到現在也還沒有讀過葉聖陶的這個短篇小說。一位“80后”算得“文藝青年”,他當然知道葉聖陶,也是因為曾在+激情小說語文課本里接觸過,但離開了課文,他就只知道“葉聖陶那不是葉兆言他爺爺嗎”。在時光流逝中,許多作家作品就這樣逐漸被淡忘。
自從冰心知道母親是她的熱心讀者以後,每次我去了,都會問起我母親,並且回憶起她們曾共同經歷過的那些時代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告別的時候,冰心首先讓我給我母親問好,其次才問我妻子和兒子好。回到家裏,我會在飯後茶餘,向母親訴說跟冰心見面時聊到的種種。冰心贈予的簽名書,母親常常翻閱。記不得是在哪篇文章里,反正是冰心在美國寫出的散文,裏面抒發她的鄉愁,有一句是懷念北京秋天的萬丈沙塵。母親說這才是至性至情之文。非經過人道不出的。現在人寫文章,恐怕會先有個環境保護的大前提,這樣的句子出不來的。冰心寫這一句時應該是在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或附近的療養院,那裏從來都是湖水如鏡綠樹成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