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一 第二十章 神聖動物
離開夏琳思岡爾後,亞雷特一行人先向西南方走。他們的預定路線,是從西南邊出晨橡森林,然後翻越一小區低矮的丘陵,便會抵達奎拉圖河北側大支流的奎拉圖察帕河(意思是奎拉圖龍之翼)。從那裏搭船順流而下,便可直抵奎拉圖河南岸,緊臨河岸的山脈北坡有綿延不絕的銅礦區,布塔拉人役使許多擄獲的白人在礦坑中工作。穆里費亞特別提醒亞雷特:即使有格里恩隨行,在這個區域還是得小心別惹麻煩。
通過銅礦區之後,便來到布塔拉亞高原。高原上聚居有山嶽布塔拉人,他們信仰大地母神奴南嘉的另一個化身——山嶽女神莎萌,是崇尚武勇的民族。還好,據穆里費亞的說法,所有布塔拉人對於侍奉奴南嘉各種化身的祭司,至少都有禮節上的尊重(那些墮落於污穢都市中的除外),有身為德魯依的格里恩相隨,亞雷特一行人應該不會受到太大的刁難.
晨橡森林的西南部地勢平緩,分佈有許多沼澤低地。構成此地樹林的主要樹種是松樹,其樹蔭濃密,地面幾乎寸草不生,覆滿了松針和毬果。然而在地勢低洼地區,松樹被濕軟的沼澤所分隔,彼此之間有相當的間隔,光線便能夠穿過濃密的樹冠層照射到地面。連日來的陰雨,讓沼澤內的水位大幅上漲,在陽光照射下,於水面形成了幽邃和明亮的強烈對比。氤氳的水氣躍動於瀰漫的松香間,有種動靜比鄰而居的氣氛。
不過積水縱橫漫流,三人就不得不迂迴繞路,同時蚊子也多起來了。亞雷特開始羨慕尤西莉那件全身包得密不通風的黑色外衣。
離開夏琳思岡爾之後的第四天傍晚,三人抵達一處護林駐留林。一棵特別高大、幾乎有七十公尺的松樹聳立在一處小山丘頂上,樹榦南邊有座供護林德魯依居住的長形木屋。不過當格里恩帶着他們走近的時候,卻發現木屋裏面空無一人。
「通常這種情況,」格里恩提出他的看法,「是森林有外人闖入,護林德魯依四處去搜捕入侵者。」這裏是一個小型的護林駐留林,人數不會超過六人,而負責的周圍林域恐怕有方圓十餘公里,也難怪搜捕一個入侵者得全員出動了。
三人升起屋內的爐火,圍着溫暖的火焰坐下。雖然時節已近六月,屋外夜間濕涼的空氣還是會令人不自覺想拉緊身上的斗蓬。但德魯依的長形木屋結構緊密,晚風只能在屋頂外颼颼吹過,地面上鋪着的細沙粒乾燥又平坦,讓人迫不及待地想安安穩穩睡上一覺.
***
這個駐留林的德魯依直到第二天早上都還沒有回來,不過亞雷特他們出發之後,卻在森林裏面遇上一個。雖然事不關己,格里恩還是向他打聽了一下關於入侵者的消息。令他驚訝的是:這名入侵者潛入晨橡森林,已經超過十天了,而附近數個林域的護林德魯依全體動員,還是沒能抓到他。
通常侵入晨橡森林的人(大部分是盜獵者),身上都會利用黑豹皮施展隱藏氣息的襄持,以防止被護林德魯依發現.然而身上施有這種襄持之後,一旦和其他動物有交互動作,像是獵人射出一發弓箭之類的,襄持就會立即解除,同時也就等於是行蹤敗露。所以盜獵者通常不會深入森林活動,以免獵到獵物后卻來不及逃離.
然而這一次的入侵者在行蹤被發現之後,卻能再次隱藏氣息而消失匿跡.
格里恩訝異道:「難道是個「落葉」?」
「八成是,而且還是相當厲害的。」護林德魯依說:「我們三天前曾經迅速包圍住他最後出現的位置,然後全體同時施展「安寧的呼喊」,但卻還是沒發現他的氣息。就連一瞬間都不曾出現過.」說著他頻頻搖頭,「真不知道是他溜得快,還是另有反制的手段。」
除此之外,這個入侵者在晨橡森林內獵殺了數只赤鹿,但明顯只是為了取食。雖然依照德魯依的法典,為了果腹而殺死動物不需受到懲罰,這卻表示入侵者有意在森林裏做長期停留,顯然是帶有某些目的。這想法令護林德魯依憂心忡忡。之後他表示還有任務在身,便先告別離去了。
亞雷特隨即問道:「「落葉」是什麼意思?」
「從各地的村落挑選出來,集合於夏琳思岡爾的少年少女,在結束「芽」
的生活之後,必須接受一次試煉,以確認是否能成為德魯依。若是沒有通過這次試煉,就必須返回家鄉,不得再任意踏入晨橡森林。不過他們通常已經學得許多德魯依的知識,也能使用森林女神的法術,即使並不具德魯依的身份,也普遍受人敬重。我們稱呼這些人為「落葉」。」
「那……為什麼你剛才聽那護林德魯依的描述,就知道那入侵者是「落葉」?」
格里恩微笑道:「因為隱藏氣息的襄持,是信仰森林女神的德魯依才能使用的法術.一般的盜獵者,都是在進入森林之前,雇請「落葉」為他們施展,然後他們一路上就不能交談、甚至是彼此打手勢……不過他們好像有發展出間接溝通的手段……總之,今天這個入侵者能夠自己施展隱藏氣息的襄持,自然本身就是「落葉」了。」
此時,從三人的背後,也就是東北方,傳來一陣樹葉搖晃的窸窣聲,像陣浪潮般迅速擴散開來,同時伴隨着飛鳥群起展翅的撲翼聲。隨即北方、東方等多個方向也有同樣的騷動傳出。
「這就是「安寧的呼喊」,」格里恩解釋道:「可以解除施於人身上的各種襄持。如果入侵者正好被這法術碰上,行蹤馬上會暴露出來。」
「嗯,」亞雷特點頭應道:「馬什庫爾的盜獵者追上我們的那天晚上,你也曾經使用過.」
由於護林德魯依無法確定入侵者的位置,只好用「安寧的呼喊」逐一搜索森林的各處。不過格里恩表示:他覺得這方法很沒效率。既然先前入侵者甚至能夠逃離護林德魯依的包圍,如此大範圍的搜索,能發揮的效用就十分有限了。
***
當天下午,亞雷特一行人正走在不甚明顯的森林小徑上。突然格里恩蹲下身來,用手指輕輕地撥弄着地面上的沙土。
「你看,這裏有橫過小徑的足跡.」
湊上來察看究竟的亞雷特,依照格里恩的指示睜大眼睛仔細地觀察,卻只能看見非常模糊的幾個影子。他心中暗想:這真能算是腳印嗎?
然而格里恩卻開始猜想:這或許是入侵者留下的足跡.理由有二:首先,這足跡是橫過小徑的。德魯依通常都會沿着小徑移動,若是採取橫過小徑的路線,彷彿就像是不想被人發現.其次,這裏正好是小徑在附近路段中地勢最高之處。地勢低的地方若非積水,土壤也會因為潮濕而顯得柔軟,留下的腳印會更明顯,因此刻意選擇地勢高之處橫越小徑,也可說是有隱藏行蹤的意圖在。
格里恩繼續着他的分析:「而且這足跡還很新,我認為是今天早上才留下的。或許入侵者還沒有走遠!」說著他從懷中拿出一段大約食指長度的榛樹枝,「讓我來占卜一下。」
他用榛樹枝在他所謂的「腳印」周圍畫了一個圓圈,然後將榛樹枝立於其中,開始**誦咒語:「以妮芙德麗結緣權能之名,步伐跨過土地踩下足跡,如同景物留存在回憶中,每待想起,卻又遺忘,只好佇立於現在那一刻。」
然而**完咒語之後,什麼事都沒發生。格里恩站直身子,滿臉疑惑地盯着依舊立於地上的榛樹枝。過了半晌,他彎腰將榛樹枝揀起收回懷中,對亞雷特說道:「我想去追蹤這足跡,你們在這兒等我一下。」
亞雷特急忙問道:「占卜的結果是什麼?」
「沒有任何反應……」格里恩的語氣帶有明顯的困惑,「除非踩出這足跡的人死了,或是已經遠離此地——大約要走出晨橡森林才行,否則足跡占卜應該至少能定出他的方位才對……但總之,」說著他又改用堅定的口吻,「這是找到入侵者的機會,我不能不管。」
此時格里恩跨出步伐,準備追着足跡進樹林裏去了。一旁的尤西莉突然出聲道:「你現在又不是護林德魯依,是可以不管啊。」
格里恩笑着搖了搖頭.「所以我還是決定插手管一下。不會花很多時間的,我馬上就回來。」說完他便走入森林的陰影中了。尤西莉彷彿無聲地嘆了口氣,便揀了個樹蔭下乾凈處坐了下來。亞雷特想跟上去,又覺得把尤西莉丟下似乎不妥,一時拿不定主意,便轉頭觀察她的表情。
「我在這裏等你們。」尤西莉閉上眼睛,甩甩手要他想去就快去。於是亞雷特也緊跟着格里恩進入昏暗的樹林中。
自從進入晨橡森林以來,在格里恩的帶領之下,亞雷特一向是走在平時德魯依慣走的小徑,而現在是他首次直接穿越森林中真正原始荒夷的部分。由超過四十公尺的大樹所組成的樹林中,灰雲和樹蔭相疊而形成了雙重的昏暗,盤據地面的扭曲樹根、橫倒的壯碩老樹榦、低洼處足以沒膝的積水、以及潮氣滋養的青苔,在在使人寸步難行,只要一個疏忽就會摔傷雙腿。還好走在前頭的格里恩憑他德魯依的知識,盡量選擇了較好行動的路徑,亞雷特跟在其後,並不會特別吃力。
不過亞雷特真正感到好奇的是:格里恩怎麼能從如此雜亂的環境中,辨認出曾有人經過的足跡來。
「一條鐵煉在你眼中,是許許多多的鐵環,還是一條完整的繩索?」格里恩如此打着比方,「當我們在追蹤足跡時,搜尋的是種串成一氣的整體感覺,並不是如你所想的,將足跡一個個翻查出來,那會累死人的。」
格里恩一面說著,一面從一棵頹傾的樹榦下的凹縫彎身鑽過去,隨後亞雷特也小心翼翼地從中掙扎過去。
「所以說,你其實也看不出足跡在哪裏,完全是跟着感覺走啰?」
格里恩停下腳步,緩緩張口道:「……其實我是在釋放木精靈繭之後,感覺才變得這麼敏銳.正如你也經歷過的,釋放精靈繭的確會對人產生難以言喻的影響。這應該算是幸運嗎?」
格里恩說完,又繼續向前進.亞雷特暗自咀嚼着格里恩話中的意思,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想到:如果繼續沿着足跡追蹤下去,說不定待會兒就會和入侵者碰上了,也有動武的可能。不過可惜他的佩劍雖然帶在身上,卻被德魯依的法術給封印住了。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不禁伸手去試拔一下劍柄,沒想到他這麼一使力,原本纏在劍柄上的藤蔓就這麼鬆脫,劍刃也應聲而出。格里恩聞聲也停下腳步,回頭察看亞雷特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順手就把劍拔出來了!」亞雷特急忙解釋,「並不是我故意要違反戒律,只是纏住劍柄的藤蔓自己鬆掉……」
格里恩將鬆脫的藤蔓捧在手上仔細觀察,然後就順手丟開:「封印已經失效了。釋放精靈繭時產生的衝擊好像會讓附近的結界和封印失效,在夏琳思岡爾時我有聽到一些消息,但並沒有特別在意——本來夏琳思岡爾也就沒什麼特別的結界和封印。」
這和雷精靈繭時的情況很像,因此亞雷特絲毫不感覺驚訝。他問道:「待會兒可能會碰上入侵者,我可以用劍嗎……哎喲,天啊!」
「怎麼回事?」格里恩聽到亞雷特的慘叫,也湊近觀看。原來是光滑的劍身多好幾塊斑剝的黃褐色,生鏽了。
「這是……對了,」亞雷特回想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我們在對付鬥法師的時候,曾經用這把劍去擋酸液箭,然後就被護林德魯依拿去封印……
難道德魯依都不懂得要把劍擦拭乾凈才能收回劍鞘里嗎?」
格里恩歉然道:「抱歉,護林德魯依是不使用金屬武器的,所以可能不清楚保養的方法。」
「算了,生鏽的劍還是可以勉強用用。」亞雷特將劍收回劍鞘中,「你繼續追蹤足跡吧。」
大約就這樣追蹤了半小時之後,兩人停在一棵特別粗壯的橡樹前面。這棵橡樹至少有十人合抱粗,高度則由於被濃密的葉叢遮住,從下方看不清楚。
格里恩在樹旁迅速地繞了一圈,然後又專心謹慎地繞第二圈,結果卻毫無所獲,他所追蹤的足跡就在這樹旁沓然而止了。
亞雷特抬頭看着雄壯的橡樹:「難道是跳上樹了?」
「不會。就算跳上樹,也會在樹上留下足跡.」格里恩用手貼着樹榦,似乎想調查些什麼,「但目前的情況簡單說,就是人是以徒步以外的方式離開此地的。」
「你是說用飛的嗎?」
「不是沒有可能,也許有人能穿越這些濃密的葉叢飛出去,但既然對方也算是德魯依,他可能是用一種叫「木之徙徑」的法術移動到他處的。簡單地說,就是從這棵樹進去……」格里恩解釋的同時,並作了個彷彿要走進樹榦里的動作,「再從別處的樹榦走出來。一次可以移動好幾里遠.」
由於這種在樹木之間移動的法術,幾乎是沒有辦法追蹤的,格里恩也不得不就此放棄。之後他們又花了半小時走回尤西莉睡午覺之處。
***
當天晚上他們在一處德魯依的宿營地休憩。大約午夜時分,正當裹着毛毯熟睡之時,亞雷特被格里恩起身的聲響吵醒。
亞雷特揉揉迷糊的眼睛:「怎麼回事?」
「剛才入侵者的氣息出現了一瞬間,」格里恩指着西北方的樹林,「附近的護林德魯依朝那個方向展開包圍了,我打算過去看看情況.」
亞雷特一聽,也馬上爬起來,拍臉振作精神。旁邊的尤西莉好像被他們吵醒,翻了個身背對着他們。由於德魯依的宿營地早已施有保護性質的結界,尤西莉一個人單獨留下也不要緊,亞雷特和格里恩便離開宿營地,在漆黑的森林裏疾步前進.
白天的晨橡森林就已寸步難行,那麼於夜晚行走其間,便是更加危險了。
不過兩人的行走速度卻是和白天差不多——基本上,只要是在樹林裏,白晝和黑夜對德魯依而言並無太大差別.而亞雷特則是靠着雷精靈戒指的夜視能力才勉強跟得上。
大約十分鐘后,格里恩突然停下腳步,狀似凝神傾聽。「入侵者好像施展了「木之徙徑」。」他以手勢要亞雷特保持安靜,默默地閉上眼睛,仰頭和森林意識對談。然後他便領着亞雷特改往東方前進.
「你怎麼知道入侵者往這個方向移動?」
「嗯……這樣說明好了。」格里恩一面跨過盤根錯節的樹根,一面解釋:「「木之徙徑」是一種在兩棵樹木之間建立起密切關係的法術,甚至你可以這樣說:在那短暫的時間內,兩棵樹跨越地理距離,合為一個整體了。這種合一的意志,在大範圍的森林意識之中,是相當的清晰而明確的。所以只要從森林意識中去追蹤這個痕迹,就可以找到入侵者移動的方向。」
亞雷特疑惑地追問:「如果像你所說的那麼簡單,為何護林德魯依一直找不到入侵者?」
「我有說很簡單嗎?其實我剛才只是試試看,沒想到真能感覺到的。」
「那好,」亞雷特已經不想再去揣摩格里恩話中的涵義,「你趕快通知其他的護林德魯依,朝那個方向包圍過去。」
「這有些困難,」格里恩略顯困惑,「他們都已經將自己的氣息隱藏起來,進行追蹤時理所當然會這麼做。我無法和他們取得聯繫.」
最後他們兩人還是先獨自追趕過去。反正假若真能找到入侵者,剩下的護林德魯依自然也會包圍上來。格里恩並沒有打算在身上佈下隱藏氣息的襄持——他料想對方對於單獨接近的氣息不會特別在意,更何況,隱藏氣息的襄持只要一講話就會立刻解除,這樣一來兩人要交換意見時就不方便了。
兩人在漆黑的樹林裏穿梭前進.剛開始時,格里恩的腳步堅定而迅速,但大約一刻中之後,他的步伐卻慢了下來,最後終於駐足不動。只見他抬頭張望着樹葉的陰影,有些懊惱地說:「糟糕,剛才距離太遠了,沒辦法掌握很確實的位置。而現在雖然接近了,但對方已經把氣息隱藏起來,我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亞雷特建議:「你可以用「安寧的呼喊」把入侵者身上的襄持解除掉。」
「這樣做可能會打草驚蛇,他可以再次用「木之徙徑」逃走。」
那麼唯一的方法只有搜索整個周邊區域了,但是只靠兩個人嗎?而且還得隨時注意避免被對方發現,這根本沒道理。格里恩雙手交抱,靜靜地思索着,亞雷特則四下張望,徒勞無功地試圖找到些蛛絲馬跡.
突然之間,他從黝黑的樹林深處,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異樣。在反覆確認這並非錯覺之後,他問格里恩道:「隱藏氣息的襄持,也算是一種幻術吧?」
格里恩不明就裏地點點頭.亞雷特便得意地拍了拍別在衣領旁的木精靈胸針:「如果是幻術的話,就對我無效了。」他伸手指出方位,「往這個方向走。」
雖然知道方向的是亞雷特,但黑夜的樹林宛如充滿陷阱的迷宮,只有德魯依才能穿梭其間而安全無虞。因此兩人依然是由格里恩帶頭,亞雷特則跟在後頭輕聲指引方向。
「感覺到他人的存在」並不是一種非凡體驗。例如在漆黑不見五指的深夜裏,除非遇上懂得隱藏自身氣息的人,任何人或多或少都可以察知自己是否真的是「獨處」着。那種「附近好像有人,但不知躲在哪裏」的感覺是許多人都曾經歷過的。德魯依們經過特殊的訓練,大幅強化了這項知覺,以致於他們有能力察知周圍數里之內的動物活動,而由於人類的活動常常是「非自然性」的,對他們而言更是特別顯而易見。
不過亞雷特的情況有些差異。與其說他確實知道有個人在陰暗的樹林深處,還不如說他有種「往這個方向前進就會遇到人」的預感,就好像是在荒野中迷失方向的旅客憑着直覺尋找人煙一般。所不同的是,他們所尋找的是隨時會發動突襲的入侵者。亞雷特不由得輕輕地將長劍從劍鞘中抽出,牢牢地握在手上。
這把刻有獨角獸徽印的長劍,雖然劍刃已是鏽跡斑斑,它依然是把頗具殺傷力的武器。亞雷特總覺得向他這樣的「劍士」總是要手握着劍柄才會感到心安,但若真的打起來,他發風刃的數量可能比揮劍的次數還多些。
為了避免對方警覺,他們故意偏離方向前進,然後在樹林裏繞了個大圈,彷彿突然發現走錯路徑而改變前進方向似的,直到接近預計的目標到目視距離內。從樹榦與樹榦的空隙間望過去,會看到那是一棵至少十人合抱的巨大橡樹,很適合作為「木之徙徑」這種移動法術的出口。由於粗壯的樹根之間有太多陰影和凹陷,縱然亞雷特儘力觀察,依然無法瞧見任何人影。但他確信那個入侵者就藏在某處陰影之中。
「準備好了嗎?」
「嗯。」亞雷特緊緊握住劍柄,便和手持橡木杖的格里恩並肩朝大橡樹迅速輕聲接近。
當他們即將接近大橡樹到十公尺以內時,突然有一個人從陰影中霍地躍上樹根。他的手上也抓着根不知什麼樹的木杖,此時將之正高高舉起,做出施法的動作。
這邊格里恩也迅速舉起橡木杖,「以妮芙德麗……」兩名德魯依幾乎是同時開始**誦咒語.
「以妮芙德麗豐收權能為名,精心雕琢的織錦,肉眼卻難以分辨。願讓魯莽者以身軀來感受!」
「以妮芙德麗變遷權能為名,依偎在樹榦旁久候,當所等待的人終於到來時,張臂相迎送上歡欣的擁抱!」
隨着咒語聲結束,一面白色的蛛網爆發似地擴展開來,將格里恩和亞雷特兩人罩在其中。同一時間,攀附在四周樹榦上的藤蔓突然顫動起來,如同活蛇般飛馳而下,一面伸長一面彎曲變形,逐漸地往入侵者逼近,並且纏繞住他的手腳.入侵者奮力抵抗了好一陣子,幾乎就要被他掙脫了,但最後還是雙腳離開地面,被藤蔓吊在半空中。
被蛛網纏住的亞雷特急忙扭動手腕(他身上只剩這地方能動),用長劍砍除身旁的蛛絲,但顯然一時半刻之間無法脫困。而被懸在半空中的入侵者竟又開始**誦咒語.此時格里恩大聲**了一個音節,纏住入侵者的藤蔓馬上起了變化——一條藤蔓卷上他的頸子收緊,讓他連氣都喘不過來,更別提**咒語了。於是亞雷特得以從容地將兩人身上的蛛絲逐一砍除。
等到兩人脫困之後,亞雷特佩服地說:「原來你會使用這個法術啊。」因為他曾經被這個纏藤術綁過,所以印象特別深刻。不過當時的纏藤術是穆里費亞所施展的,亞雷特在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前,手腳就已經被牢牢地綁住,方才入侵者倒還有餘力抵抗一陣子,兩者間仍然有差別.
「其實我是第一次使用,效果還算可以。」格里恩一面回答,一面以手勢下達命令,纏住入侵者喉嚨的藤蔓隨即鬆開.他不由得大口喘氣,乾咳了幾聲之後,才道:「……沒想到像你這樣年輕的嫩葉,竟然會使用纏藤……」
這次格里恩就笑而不答了。
亞雷特仔細觀察手腳被綁住,懸吊在半空中的入侵者。這是一個和格里恩一般褐色皮膚的布塔拉人(當然),大約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衣着作獵戶打扮,不過身上並沒有弓或箭。先前他拿在手上的一枝榛木杖,掉落在一旁的地面上。格里恩走上前,對入侵者提出一些問題.
「你的皮膚太細緻,不可能是獵戶。應該是醫療師吧。」
皮膚太細緻?亞雷特睜大眼睛,還是分不清格里恩和掛在空中的入侵者深沈的褐色皮膚有何差異。入侵者苦笑着回答:「一般落葉被送回鄉后,大都是當醫療師。」
「那麼,你到晨橡森林有何目的?」
入侵者並沒有回答。格里恩便說:「既然如此,請你在上面待一下,等護林枝來處理。」
「什麼?」入侵者詫異道:「你不是護林枝?」
「我還沒進行擇枝儀式。」
入侵者像是聽到一件震驚的事實般,面如死灰地喃喃自語道:「原來現在嫩葉的素質這麼高……」
先前格里恩提過:「落葉」是從小接受德魯依的養成訓練,但因為不夠資格進行擇枝而遣返家鄉的人。從他苦澀的神情看來,心裏大概是在想「和他相比,我會變為「落葉」是理所當然」一類的。不過格里恩是因為釋放木精靈繭的關係,才會有如此飛躍性的變化,一想及此,亞雷特忍不住插嘴道:「你別太在意,他算是個例外。」
「我很幸運,有過一段特別的際遇。」格里恩則以此自我解釋。他面對被藤蔓縛在半空中的入侵者,禮貌似乎太周全了些。「我再次向你請教,你進入晨橡森林的目的為何?也許有我可以幫得上忙之處。」
入侵者奇道:「你不是說要等護林枝來處理嗎?」
「雖然你並未在森林中犯下任何最輕微的罪行,但是你和護林枝周旋了十幾天,也把他們給惹惱了。他們大概會不由分說,直接將你催眠之後就送到森林外頭去。」
入侵者沈默不語.從剛才被捉住到現在,他的神情一直有股淡淡的悲哀和遺憾,講話也維持着平穩的溫和語調,毫無半點暴戾之氣。光憑這點,亞雷特就先對他有了些許好感,同時也覺得他潛入晨橡森林並沒有為非作歹的打算。或許格里恩也是基於這點,才主動提出幫忙的建議.
半晌,入侵者開口道:「你不怕幫了我的忙,會惹上麻煩?」
「我不怕惹麻煩。」格里恩的表情認真中還帶着一絲自豪,亞雷特看了差點就要笑出來。隨後他又補充道:「但那得看你想作什麼.」
「如果我說……我想捉一隻神聖動物——莎莫瑞拉呢?」
「莎莫瑞拉?」亞雷特大為詫異:「你是盜獵者?」他回想先前格里恩對盜獵者毫不留情的態度,不免為此人的性命擔憂起來。
「不要用假設,」格里恩也嚴肅起來,「你進晨橡森林的目的,就是為了捉莎莫瑞拉?」
「……沒錯.」
那人臉上顯露下定決心和覺悟的神情。但接下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格里恩隨即**了個字眼,竟將他給放了下來。乾枯松落的藤蔓撒滿一地。
格里恩語調柔和地說:「你身為「落葉」,應該知道擅闖晨橡森林是不妥的,至少也該請護林德魯依帶路。」
「我試過了。但是那些護林枝一知道我的「落葉」身份,就百般刁難.」
入侵者神情堅決,「我沒有時間等那麼久。」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格里恩倒顯得有些為難,「但是沒有當地護林枝帶路的情況下,想找到莎莫瑞拉的棲息地,不是容易的事。」
這對話讓亞雷特大感詫異,不禁打斷了他們的交談:「等一下,我還以為德魯依是禁止外人捕捉莎莫瑞拉的。」
「你的用詞不妥,」格里恩的口吻有些責備的意味,「聽起來好像我們德魯依就可以隨意捕捉莎莫瑞拉似的。事實上,我們只是保護莎莫瑞拉免於被強制捕捉帶走,如果莎莫瑞拉自行決定要離開,則我們無權置喙。」
「自行決定?」亞雷特越聽越糊塗.照一般的想法,既然德魯依如此推崇莎莫瑞拉,將之尊神聖動物,怎麼可能會隨意讓人帶走?尤其在馬什庫爾的時候,格里恩不顧一切地救出被捉走的莎莫瑞拉,又意圖將盜獵者趕盡殺絕,亞雷特還都歷歷在目。他不瞭解格里恩為何會有如此矛盾的兩面想法。
那人看着格里恩,又望了望亞雷特。他大概覺得在晨橡森林裏看到白人很奇怪吧,便多看了幾眼。
格里恩則繼續先前的談話:「總之,你再這樣盲目地搜索下去,對你也沒有好處。待會兒護林枝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再幫你交涉。」
入侵者也沒有別的選擇,因為格里恩無論如何是不肯把他放走的。於是他們決定先返回宿營地,護林德魯依應該會在半路上找到他們。格里恩帶領着他們往東走,先抵達便於通行的森林小徑,再折向西南——在無月的暗夜、且積雨未退的茂密森林中行走,就算對德魯依而言,也不是件輕鬆的事。
從沿路的交談中得知:這落葉德魯依名叫查帕康佐,來自位於晨橡森林西方、河谷平原上的小村落。他的妹妹罹患了某種難以治癒的急症,醫療師、甚至德魯依都束手無策,只有傳說中的莎莫瑞拉的血,是他妹妹的最後希望。亞雷特聞言回想起:在馬什庫爾遇上的鬥法師曾經說過,活生生的莎莫瑞拉每隻至少值一萬金幣,並且有個響亮的別稱:「會走路的萬靈藥」。
根據布塔拉人流傳甚廣的傳說,若是生飲莎莫瑞拉的血,什麼病都能治好,尤其是對付傳染病最具療效。但由於莎莫瑞拉只生活於晨橡森林的最深處,數量稀少,並且受到德魯依的嚴密保護,因此很少有人實際看過真的莎莫瑞拉。查帕康佐是在無他法可想的情況下,才藉着他落葉德魯依的森林知識,冒險潛入晨橡森林一試。
亞雷特覺得很好奇:「若是傳說屬實,那麼不就會有很多人潛進晨橡森林來捉莎莫瑞拉嗎?」
「一般人不敢輕易進入晨橡森林。」格里恩解釋道:「缺乏足夠森林知識的人,通常都會違反森林的法規而遭到德魯依的處罰.能自由進入森林內的只有德魯依和行獵維生的獵人。而獵人必須遵守「只獵取生活所需」的原則,所以也不能捕捉莎莫瑞拉去賣錢.當然,違反這項原則的,就是盜獵者了。」
「結果還是只有德魯依能捕捉莎莫瑞拉嘛!」
「不是捕捉。」格里恩糾正道:「如同我剛才所說的,我們德魯依禁止任何人強制將莎莫瑞拉帶離.然而你所說的也沒錯——我們的確是有意限制外人有接觸莎莫瑞拉的機會,否則莎莫瑞拉大概會在一百年內滅絕.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限制外人……」亞雷特問道:「那麼落葉德魯依也算是外人啰?」
「其實比外人還糟。」查帕康佐感嘆地說:「例如說,你稱我是「落葉德魯依」,但德魯依通常認為我們落葉並未領受森林女神的恩寵,所以沒有資格稱德魯依。更有甚者,會認為我們利用為數有限的森林知識進行不潔的勾當,例如說盜獵者也會使用的隱藏氣息的襄持,很顯然就是經由落葉流傳出去的。」
「但絕大多數的落葉都非常安分守己,珍惜着森林女神為他們保留的力量。我想,各地的護村枝是最清楚不過了。」
聽到格里恩的安慰,查帕康佐相當感激。但隨後他又帶着悲哀的表情說:「許多護林枝卻不是這麼想的,我從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到輕蔑和懷疑。他們將每一個落葉都當成盜獵者的同夥,不肯輕易告知莎莫瑞拉的柳樹林的位置。但是罹病的親人又能等待幾天呢?」
「對了,」亞雷特驀地想到:「既然德魯依能夠判斷謊言,應該知道你確實是為了救助妹妹而來。為何還要刁難你?」
「布塔拉人有句俗諺:「今天說不出明日的謊言」。確實查帕康佐今天是為了罹病的親人而來,卻不保證往後他不會將情報透露給盜獵者或其他人。」格里恩代替查帕康佐回答了這個問題.
查帕康佐謹慎地詢問格里恩:「難道你沒有這層顧慮嗎?」
「這個嘛……」格里恩還沒回答,亞雷特就突然插斷他的話:「有人來了!」
三人並未因為亞雷特的提醒而停下腳步。格里恩推測護林德魯依不會貿然發動攻擊,況且逼近的護林德魯依身上佈有隱藏氣息的襄持,大概不會預期看到三個有警覺的人,何必嚇着他們。
不久之後,就有兩名護林德魯依從樹叢之間現身攔路。其中一個很不客氣地用橡木杖指着走在前頭的格里恩喝道:「嫩葉!這麼晚了還在趕路,是為了什麼急事?」
格里恩恭敬地向他們行禮,然後客氣地回答道:「我們在樹林間散步,碰巧在樹林中遇見一位迷路的落葉,正要帶他回宿營地休息。」
「落葉!?」兩名護林德魯依驚異地望向查帕康佐,然後附耳交換了幾句話。很不巧的是,亞雷特聽得一清二楚:「難道就是我們在搜尋的入侵者?」「他說碰巧遇上,怎麼可能?」「或許入侵的落葉不只一個?」
然後他們又看見正強忍着笑意的亞雷特,更為驚訝了。
「怎麼會有個白人在這裏!」
「我們剛離開夏琳思岡爾,打算從西南方走出晨橡森林。」格里恩維持一貫的客氣語調,「在前面的宿營地還有一位小姐已經就寢。請容許我們先回宿營地休息,有任何事情明天早上再談,好嗎?」
護林德魯依楞了半晌,其中一人才恍然大悟道:「你就是把「世界之軸」
喚醒的那個嫩葉?」
***
「你在晨橡森林的德魯依之間,已經是有名人了。」
第二天早上,尤西莉知道昨晚事情經過之後,如此調侃格里恩。他只好無奈地苦笑兩聲。當地護林德魯依的頭領已經來過宿營地,和格里恩交談了好一陣子后,他終於答應帶領查帕康佐到莎莫瑞拉的柳樹林。這些德魯依都比格里恩來得年長,地位也高,卻對他有所顧忌(亞雷特的觀察是如此),顯然是因為夏琳思岡爾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已經在晨橡森林的德魯依之間宣揚開來了。
格里恩由於已經介入此事,所以決定跟着查帕康佐一同前往,亞雷特和尤西莉也因為好奇之故跟去。有趣的是,護林德魯依倒也不在意多他們兩個無關的人得悉莎莫瑞拉的隱身之所——或許是因為:反正他們連夏琳思岡爾中神聖無比的禁林都進去過了,莎莫瑞拉的柳樹林又算什麼?
大約太陽剛越過天頂時,一行人來到莎莫瑞拉的棲息地。一座低矮的土丘成環狀包圍着一處低洼地,四周圍的土丘頂上植滿約十五公尺高的柳樹,低伏在高大的山毛櫸林之下,柔軟而綿密的柳葉構成層層疊繞的迷宮,其間瀰漫着強烈的幻術,任何闖入的人會永遠迷失其中,徒成枯骨。
不過亞雷特卻認真地思考着:若是攀上山毛櫸的枝幹,也許能從上空橫越柳樹林?當然,他並不打算將這個問題說出口。
土丘的西偏南方有個缺口。如果將土丘當成山脈,那麼這缺口就是山谷,只是比例縮小許多罷了。在缺口處的谷底、密實的柳樹牆前,有片經人工整理過的平地。由於地勢低矮,柳樹牆彷彿隱身在昏黑的樹蔭之下,陰森而詭譎.實在和「神聖」動物棲所的印象大異逕庭。
「在這裏祈禱吧。」護林德魯依領着查帕康佐站在柳樹牆之前不遠處,「若你的心意真誠無私,在太陽將要落下之時,莎莫瑞拉會給你回應。」
「……只要祈禱就可以了嗎?」查帕康佐不解地問。那些德魯依說是要帶他來找莎莫瑞拉,但到現在連個影子也沒見到,還要他向個不知為何物的對象祈禱,也難怪他會心存疑竇了。
護林德魯依板著臉反問:「你以為我們會直接送你一隻,還是會讓莎莫瑞拉站成一排,讓你挑一隻帶走?」
「那……我該如何祈禱?」
「隨你喜好皆可。」話一說完,護林德魯依便從查帕康佐身旁退開,站到空地邊緣的樹榦下,留下他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睛瞧瞧那片柳樹牆,又回頭求救似的盯住格里恩。格里恩微微一笑,上前對他說了幾句話。
「相信我,莎莫瑞拉就在這片柳樹後面。」格里恩扶住查帕康佐的肩膀,要他把眼光放在幽暗的柳樹牆深處。「他們隨時聆聽着各種心靈的心聲與願望。將你希望救治妹妹的心愿化為祈禱,就彷彿要傳達給在柳樹後面聆聽的每一個心靈.想像你妹妹恢復健康后的笑顏,周圍的親友的歡喜,以及等待着她的美好未來,還有,相信你自己確實是真誠無私的。若是你沒有這份自信,不如現在就回去。」
查帕康佐憂心地問:「你對我有信心嗎?我忍不住要懷疑:為了救治自己的親人,是否也算一種自私?」
「無論你想救治的是親人還是陌生人,助人的心思都是起於自身,所以幫助別人就如同幫助自己,無分親疏。」
「……謝謝.」查帕康佐有種豁然開朗的頓悟。他決定面向柳樹林,以盤坐的方式祈禱.
格里恩也退到空地邊緣,和亞雷特並肩而立。陪同前來的護林德魯依用疑惑輕蔑的眼神瞪着格里恩看,似乎對他剛才協助查帕康佐祈禱表示不滿.格里恩故意不去理會他的視線。
這時太陽剛通過天頂,到日落還有一段漫長的時間.不久之後烏雲密佈雷聲大作,下起傾盆大雨,雨勢滂沱。雨水灑落在濃密高大的樹冠層后,匯聚成流,化為無數道灰白色的瀑布灌注到地面的樹根間.旁觀的人都站到樹根上避開地面漫流的雨水,查帕康佐也站起身來避免衣褲無謂浸濕,但依然持續祈禱.
待雨勢停歇後,樹林間揚起風吹枝葉的窸窣聲,原本略顯悶熱的空氣又變得清爽起來。尤西莉覺得無聊,對亞雷特說:「如果莎莫瑞拉真的出來了,記得把我叫醒。」然後她便找了個尚稱乾燥的樹根凹縫躺下,睡著了。
亞雷特問格里恩:「為什麼必須等到日落時分莎莫瑞拉才會出現?」
「這我也不清楚,」格里恩雙手交抱在胸前,緩緩地回答:「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目睹呼喚莎莫瑞拉的祈禱儀式,或許待會兒就會知道理由了。」
「會走路的萬靈藥,」亞雷特又問:「這就是莎莫瑞拉被稱為神聖動物的原因嗎?」
「也不能說沒有關係啦……但最主要還是因為莎莫瑞拉具有靈性,能夠感應人的心靈與思想。」
雖然這個回答也能令人滿意,亞雷特還是挺在意開頭那句「也不能說沒有關係」。格里恩察覺亞雷特的心思,便笑着說:「我告訴你關於莎莫瑞拉為何會被稱為神聖動物的傳說吧。這傳說本來是詩歌,應該請菈妲唱給你聽,不過現在你也只好將就一下了。」
亞雷特點點頭,帶着些意外的驚喜。這段傳說原是德魯依遠古的歷史,沈浸在久遠的時間之流中蛻變而成為詩歌流傳下來。
「德魯依教團的歷史有三千年之久,起於被稱為大災難的年代。但在那年代之前,曾經有過另一個世代的德魯依教團,甚至比今日的還要更加興盛,那時西方的大沙漠還是塊肥沃的土地,被稱作愛沙尼西亞,意思是「無垠草原的國度」。
「信奉妮芙德麗的德魯依們,在這片土地上指導人民耕種、編寫詩歌記載歷史、編定公正嚴明的律法、並且藉由預視引領着文明未來的走向。德魯依教團掌控每件事情,人民也都毫無疑慮地活在幸福之中,就這樣經歷了上千年的安定和平。在後世的詩歌記載中,稱那段時期為「鍍金的年代」。
「在大地母神奴南嘉的七個化身之中,森林女神妮芙德麗代表母神的慈悲與恩寵,也因此翠綠的森林被認為是神恩的具體象徵。德魯依教團相信藉由堅定的信仰,將能擴展大地母神所分賜的恩寵,於是他們決定進行一項可能將會耗時數千年的偉大計劃,目的是將神恩傳達至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讓人類所能生存的大地皆為森林所覆蓋.據說縱貫大陸中央的洛傑姆諾森林,就是那偉大計劃殘留下來的痕迹.
「但並不是每一塊土地都適合森林生長的。教團為了遂行其目標,便施展許許多多的法術,刻畫新的河流以引水灌溉、控制氣候的變化、改變地脈的流向、使喚風拖動雲層,以及其他重造自然環境的法術.他們成功地將森林的界限擴展到寸草不生的荒地、高聳陡峭的山峰、永久冰封的冰海濱,與許多過去未曾見過綠色的土地。
「但是自然法則受到人為了扭曲,引發了種種的異變,教團卻將異變視作大地女神所設下的試煉,更加地操縱與扭曲自然,終於引發了神怒,千里沃土化為沙漠,後世稱為「大災難」——沙漠女神是大地母神的化身之一,代表的是失望與遺棄。直到此時,教團才知道已犯下了不可彌補的錯誤.
「在大災難之後,倖存的德魯依們向東遷徙,找到了新的森林定居下來。
當時的德魯依雖然失去了對妮芙德麗的信仰,仍然保有豐富的知識和技能,並且憑之獲得了新土地上人民的信賴與敬重。但他們不再崇尚順應自然循環的生活方式,大都居住在森林邊緣,以便隨時能和仰賴他們的農村人民們交易,成了出賣知識與技能的工匠。
「大災難過後三百年,一個名叫狄依絲的年輕德魯依,她無意間從傳承下來的詩歌中獲悉了過去德魯依的生活方式。她對於順應自然循環的生活方式十分嚮往,便單獨遠離人群,進入一處廣大無人煙的森林之中。她在這森林的中心處生活了將近二十年,非常地悠然自得,從來沒想過要再回到人群之中。
「有天她生了重病,病得非常地嚴重,因為虛弱而無法覓食,以致於她懷疑自己會先病死還是先餓死。然而在她神智昏迷之際,她突然強烈地希望能將她所發現的生活方式傳達給他人,這個願望極其強烈,乃至於超過了她希望能活下去的意願。一隻莎莫瑞拉出現,自願就食於她,在餵飽狄依絲的同時治好了她的疾病。
「之後狄依絲重新回到人群之中,召集了一批年輕的德魯依進入森林之中,學習順應自然循環的生活方式。她是現在德魯依教團的始祖,她曾經單獨生活二十年之處就是夏琳思岡爾,而曾經救她一命,並且讓她認清自己的使命的莎莫瑞拉,從此被德魯依稱為神聖動物。」
待格里恩講完,亞雷特在心中稍作整理后,提出了疑問:「那隻莎莫瑞拉為何會出現?是妮芙德麗的旨意嗎?」
「莎莫瑞拉犧牲自己救助他人的行為,起自於他們天生具有高度的靈性,能夠感應到人類的心思,並且對於善意的感應特別敏銳.再以教義層面來談,奉獻自我救助他人的行為,都是發之於靈魂自身的意志,犧牲一個生命去拯救另一個生命,不存在於妮芙德麗女神的旨意中。」
突然之間,原本昏暗的樹林剎時明亮起來,金黃色的光線逐漸地在重重樹榦之間擴展開來。亞雷特回頭朝光線的來源望去,發現濃密的樹冠間有道開闊的空隙,正朝着夕陽落日的方向,好讓落日的陽光能夠循隙照射進來。
光線的另一頭,柳樹牆直接迎受金黃色的光芒,地面積水的反光也投射在柳枝織成的簾幕上。柳樹牆眨眼間像換新裝似的,變為晶瑩的翠綠色,宛如一道由綠玉拼成的屏風.
隨着夕照升上翠綠牆垣的頂端,就在剎那間,柳樹牆間突然冒出了許多的嬌小的身影,密密麻麻地分佈在牆面上的個個角落——全部都是莎莫瑞拉。
雪白的毛皮在夕陽的照射下,反映出金黃色的光輝,如織錦般閃爍變幻。數量之多,令人不住猜測:是否整個土丘凹地內的莎莫瑞拉,全都集中到此地來了?
亞雷特連忙喚道:「尤西莉,快點起來……」
「我已經在看了。」尤西莉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也正全神貫注地看着眼前的奇景。
查帕康佐楞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有一隻莎莫瑞拉從柳樹梢跳下,姿態高雅地緩步前進,一直走到查帕康佐腳前,抬頭注視着這位落葉德魯依,彷彿要牢記他的面容似的。然後他便身體軟弱地倒在他的腳邊。整群莎莫瑞拉同時發出短促的低鳴,聽起來像是悲傷的道別,卻又有種將使命交給同伴去完成的寄託在內。
查帕康佐雙手發顫地將莎莫瑞拉從地上捧起,抖着嗓音道:「這……這是……」
格里恩走上前去,柔聲說:「莎莫瑞拉願意救治你妹妹的病,將牠帶回去吧。」
「可是,牠是怎麼了?」查帕康佐不解地問。
「牠進入了假死狀態.」格里恩嘆了口氣,語調帶着些哀傷。「必須是活生生的莎莫瑞拉的血液,才有治百病的功效。但曾經有些人帶着莎莫瑞拉回去救助他們的親友時,卻因為和莎莫瑞拉建立起感情,捨不得殺死牠而讓親友喪命。這種悲痛的負面情緒不是莎莫瑞拉所能承受的。所以自願犧牲性命讓你帶回去的莎莫瑞拉,會先進入假死狀態,讓你能夠心安理得地……使用牠。」
這隻有着柔軟白毛的小動物,靜靜地躺在查帕康佐的手掌中,恍如熟睡一般,卻是永遠也不會醒來了。查帕康佐低頭看着他,淚水便流了下來。
「這才是莎莫瑞拉被稱為「神聖動物」的理由……」尤西莉喃喃自語,彷彿有些許感觸.
柳樹上的莎莫瑞拉們又再次發出短促的低鳴,既悲傷卻又堅定,讓亞雷特心中又激起一陣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