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一 第十二章 鄉間漫步

修改版 卷一 第十二章 鄉間漫步

渡過奎拉圖河后,三個人舍大路不走,由格里恩帶領,沿着田間小徑向北方走去。這一帶的耕地比起拖查闊塔以南更加密集,農人從奎拉圖河最西側的分流奎拉圖金帕格河引水,歷經世代血汗,建設起龐大的灌溉溝渠系統。

人工挖掘的引水道四通八達,既廣且密。光是第一天,亞雷特就覺得他至少走過了一百座小橋。

農人在三月時將飽實的大麥、小麥播種到犁好的耕地里去。嫩綠的幼苗從肥沃的泥土中欣喜鑽出,到了即將進入五月的現在,已經長成和膝蓋同高的青翠植株。放眼望去,平坦整齊的蔥綠原野,被縱橫交錯的溝渠分隔成數千個小單位,其間或雜有黃金色的油菜花、寬軟綠葉蔓爬的南瓜田,以及樹榦挺直、雪白而優雅的樺樹林。偶而一陣風沖淡瀰漫四周的稚澀青草香,卻捎來不遠處山楂林的甜潤氣息。

在這一路上,格里恩和亞雷特聊了不少話題。首先他問亞雷特:“你們兩人為何要四處尋找和解放精靈之繭?”

“許多事情接連發生,”亞雷特說:“先是我夢到一件發生在風之頂上的奇妙事情,和尤西莉認識,然後得到這個風精靈額飾。之後我又感應到其它的五個精靈之繭……”

“我問的不是這個。”格里恩重新提問:“我想問的是:到底你們釋放精靈之繭這件事的意義為何?例如說:是『誰』要你們作這件事?釋放精靈之繭后,會造成什麼影響?不釋放的話,又會有什麼影響?”

亞雷特並沒有立刻回答。這些問題,他自己也曾經想到過,但目前還看不出個端倪。雖然他曾經提過“順應天命”一類的論調,但若要誠實作答,他除了不知道外,可沒有其它答案。

“那你為什麼還繼續旅行呢?”

“我覺得,一件事情既然發生了,就一定有其意義存在。”亞雷特指著頭上的額飾說:“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夢見在風之頂聽見歌聲,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我頭上這枚額飾。既然這事發生在我身上,我是該完全不理會呢,還是將之當成是一種指引呢?”

格里恩轉身向另一個人問道:“那麼尤西莉,你是怎麼想的?”

“我?”尤西莉笑笑說:“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所以試試也無妨。”

“可是你們並不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吧?”格里恩充分表現出他的憂慮:“如果會有壞的影響,那你們還能抱持着玩樂的心情去面對嗎?”

亞雷特則堅定地表達立場:“我認為:既然我們是『受到指引』而進行此事,就應該會有正面的意義。”

“也許你們是被某種邪惡的勢力利用了也說不定。”

“真要是如此,”亞雷特不同意這樣的說法,“這邪惡的勢力大可提供優渥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去供它利用。若是只依靠像我們這種自動自發的人來幫它辦事,你不覺得很不可靠嗎?”

尤西莉也有另一套看法:“事物的善惡好壞本來就很難分辨得清。至少我認為我們目前的所作所為還不算是明顯之惡,那就應該無所謂了吧。”

“但我還是覺得,你們應該要先把整件事情搞清楚才行。”格里恩不滿意他們兩人這種不負責任的說法。

亞雷特問:“你是因為我們要去的目的地在晨橡森林裏面,你才特別擔心是吧。”

“沒錯。”格里恩倒是很乾脆的承認,“照你們的說法,釋放精靈之繭會產生相當程度的變異,誰知道這麼做會不會給晨橡森林造成嚴重的傷害?”

“照我們目前的兩次經驗看來,這種變異,是從一種異象轉變到另一種異象。”亞雷特分析道:“如果晨橡森林目前的狀態已經很穩定,那麼改變之後確實會帶來可觀的影響……對了,”他忽然想到有趣的事,“你知不知道晨橡森林你有沒有哪裏些地方是特別反常的?”

格里恩對亞雷特突兀的問題感到不悅:“森林的面貌就是自然運行的千變萬化,藉此涵養成千上萬的動植物生命。與其說森林有反常之處,還不如說根本找不到固定的規律。你的問題我覺得不合理。”

爭論許久,最後格里恩還是不認同亞雷特樂觀的看法。亞雷特忍不住問他:“既然如此,你怎麼還願意帶我們到晨橡森林去?”

“基本上我和你們同行,理由就不過是我們正好同路而已。”格里恩答道:“你們雖然有可能帶來壞的影響,當然也有可能是好的影響。這件事我無能確認,所以我不想協助,也不想阻止你們。不過呢,比起期待幸運,一般人對於可能發生的壞事總是想得更多,我大概也不例外吧。”

※※※

對於居住在奎拉圖河沿岸農村地帶的布塔拉人而言,德魯依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角。在亞雷特他們沿途經過的村莊中,每一個村裡都駐有所謂的“護村德魯依”。他們知識豐富,能觀測星象推算曆法,安排農作的時節;他們能預測天氣,必要時會聯合其它德魯依舉行改善氣候的儀式,以保護田裏的農作物;他們還時常協助村民們解決糾紛,擔任仲裁者的角色。

還有很多不同職位的德魯依。有些德魯依善於記誦詩歌,以口傳的方式傳遞歷史,跟吟遊詩人很類似;另有些德魯依則擅長占卜;地位較高的德魯依則負責主持重要的獻祭儀式,以及對新進的德魯依進行資格審核。除了晨橡森林之外,他們也散居在各地的樹林之中。

從總人數來看,德魯依的性別是男女參半。但以各職位分別來看,性別的比例就有很大的變化。例如護村德魯依大都是男性,但主持重大祭典的獻祭司則以女性居多。

基本上每一種德魯依都受到各地村民們的敬仰,有很高的社會地位。亞雷特和尤西莉跟格里恩同行,連帶的也受到相當的禮遇——至少在沿途的每個村落,食宿都不成問題。

進入五月的第一天,是被稱為“五朔節”的重要節慶。此時田裏的麥子正迅速成長茁壯,人們為了祈禱入秋能有豐饒的收成,特別在這一天舉行向大地母神奴南嘉感恩、並將天空能量引導向浩瀚的母性土地的儀式。這時太陽正逐漸高升、日照時間一天比一天長,說明了太陽的能量正在擴張。布塔拉人認為要在此時引導太陽能量傾注到作物之中,才能確保今年的收成。

五朔節的前晚,亞雷特他們來到一個叫貝爾坦的村落。主持祭典的護村德魯依邀請格里恩擔任祭典的助手,使得亞雷特和尤西莉有機會參加五朔節的慶祝活動。

當天為了表示對大地的敬意,每個人都不可以穿鞋。其實這規定形同虛設——在布塔拉人的農村裏面,一般人都是不穿鞋的,真正受影響的好像只有亞雷特和尤西莉這種外來的旅人。這一整天裏,他們兩人幾乎都是低着頭走路,以注意地面上尖銳的小石子,避免被它們傷了柔嫩的腳板。

有趣的是,格里恩在拖查闊塔時確實是有穿鞋的,但是他過了奎拉圖河大橋后,就把鞋子收進背袋裏面。據他的說法是:拖查闊塔這類城市的大地已經遭到污染,不穿鞋不但無助於對大地的敬意,還會有害健康。

祭典從黃昏開始(當然,格里恩從清早就忙於準備了)。每個人都在身上戴一枝山楂花:這花朵代表着祈求豐收,同時也祈求婦女多產、人丁興旺。

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聳立了一根高大的橡樹木柱,其上用各種鮮花和藤蔓裝飾,四周則燃起熊熊篝火,光亮有如白晝。護村德魯依和格里恩依序在九堆篝火中執入綁成一束的樹枝,九種樹枝各代表了不同的意義。

接着大家參加“領取大地母神乳汁”的儀式。德魯依在地面埋進一個大瓮,然後將準備好的乳汁倒進去——這乳汁其實是葡萄酒和麥酒的混合液體,此外又加上多種香料和蜂蜜,以及一種特殊的樹脂,香氣濃郁四溢。領取乳汁的人必須趴下身子,以雙手從大瓮里舀起乳汁喝下。亞雷特和尤西莉也都飲用了這種乳汁。

完成領取儀式的人,都集合到橡木柱周圍。祭典上有喝不玩的麥酒和大塊的牛羊肉。村民們手牽着手,圍在篝火旁載歌載舞、又唱又跳。跳累了,就到一旁大快朵頤,隨便幾個人便湊在一起高聲談笑。縱然平日水火不容的仇人,到了今晚也都手搭著彼此的肩膀,快樂地談這一年來又暗地裏罵對方是什麼東西。

亞雷特覺得精神極佳,渾身筋骨舒暢、充滿活力,好像可以三天三夜不休息似的。格里恩這時經過他身邊,跟他打聲招呼。

“哇,好棒!”亞雷特揮舞手腳,興奮地喊道:“我從來沒有這麼精力充沛過。這是怎麼回事?”

“領取乳汁的儀式是讓人重新從大地母神的”格里恩笑說:“你會愛上這種感覺的。”

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亞雷特事後都不太記得了。他好像聽見尤西莉唱了幾首歌。但現場引吭高歌的人實在太多了,因此沒什麼人在注意她。那時他突然認為尤西莉可能會因此而沮喪,便想好言安慰她幾句。但是在人群中一直沒看見她的身影。

然後他注意到:不斷有村人兩兩成雙,走進村邊的樺樹林裏面。亞雷特不明就裏地跟過去,想一探究竟。

他逐漸脫離了篝火照耀的範圍,走進紫藍色的清爽夜色之中。這天晚上皓月當空,潔白的月色遍撒大地,青蔥的田野織成銀白色的毛毯,服順地迎風起浪紋。遠方的山峰稜線映射出一絲晶瑩剔透的鑲邊,刻畫天與地之間的狹縫。樺樹林緊臨在村子最西邊的小屋旁,高挺優雅的樹榦染上月光成為珍珠白,柔嫩的枝葉搖曳不停。夜色美的宛如夢境,令他精神恍惚,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樺樹林之中。

忽然他停下腳步來。就在眼睛適應樹林裏慣有昏暗的同時,男男女女的喘息與吟叫聲也飄進他的耳里。樺樹林中遍地是成雙成對的男女交纏在一起,有些還披着上衣,有些乾脆就全身一絲不掛,或擁吻、或交媾、或溫存,春意蕩漾晚林間。

受驚於眼前的景象,亞雷特跌跌撞撞地跑出樹林,恍惚的精神霎時清醒了五分。他連忙回頭在篝火旁找到格里恩問道:“怎麼回事,那邊有好多男女在樺樹林中野合!”

“五朔節的夜晚本來就是這樣啊。”

格里恩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相較起來,反而是亞雷特在大驚小怪了。格里恩想起他不是布塔拉人,便笑着跟他解釋:“在我們森林布塔拉人的傳統中,每一年從五朔節開始,太陽力量會源源不絕注入大地。生長於土地中的植物藉此吸收生命的能量,趁著夏季努力成長茁壯。可是我們不但希望植物茁壯,還希望它們能結實累累,帶來秋日的豐收。因此人們在這天晚上於樺樹林中進行”

“……你說這是一個儀式?”亞雷特結結巴巴地說:“可是他們,看起來只是在,尋歡作樂?”

格里恩大笑道:“誰說儀式一定要枯燥煩悶的?事實上,”

這番說詞讓亞雷特啞口無言。他深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轉頭察看四周,還是沒看到尤西莉的人影。

“你有沒有看到尤西莉?”

“尤西莉?”格里恩感到詫異:“先前還在那邊的。你怎麼會讓別人給搶先了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亞雷特臉紅着急忙辯解:“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哪裏里去了而已。”

格里恩拍了一下額頭。“也對,你到剛才為止根本搞不清楚今晚的事。”

他攀住亞雷特的肩膀,附耳輕聲相勸道:“那就隨她去吧。現在不在篝火旁邊的,要不就是到樺樹林交歡去了,要不就是沒人相陪所以無聊睡覺去了。

這兩種情況,你都不便打擾吧?”

亞雷特聽了不吭聲。格里恩又說:“你現在也不是沒有機會。想要找伴的話,那邊還有幾個姑娘。她們長得還不錯,但是脾氣不好,所以村裏的年輕人不想理她們。你只是過路的旅人應該無妨……”

“夠了,”亞雷特打斷他,“我沒興趣。我要去睡覺了。”

格里恩看着亞雷特,一副若有所悟的樣子。

“我聽說大陸東部的邁拉爾人視男女之事為禁忌,今天看你的樣子,大概就了解個七八分了。”

亞雷特大聲回應他:“我只是對這種事情很認真而已。”說完他就大跨步離開了。

格里恩望着亞雷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也是很認真的啊。”

亞雷特回到借宿的房間之時,並沒有看到尤西莉(他們三人合睡一個房間,在這種小村落是很合理的事)。他心裏有些酸酸的,總覺得尤西莉平時冷漠的難以接近,怎麼卻能跟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就這麼親熱起來?

他抑止自己胡思亂想,隨之而起的卻是對尤西莉的嫉妒——相較於自己還像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尤西莉似乎早已跨過成為大人的門檻。她思慮周密,凡事都有自己的原則,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而亞雷特自己卻老是憑著一股衝勁,做事情走一步算一步,來不及去考慮往後的變化。為什麼他們兩人年齡相近,精神上卻是一個成熟、一個幼稚?

第二天早上亞雷特醒來時,尤西莉正在她的床位上熟睡着。她側身而寢,背對著亞雷特,柔順輕卷的紅髮流瀉枕畔。亞雷特忽然有種衝動,想翻看她的紅髮中是否夾雜了幾片樺樹葉在其中。但最後他還是收回了伸在半空中的手,走出房門,迎著晨曦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

※※※

三個人前進的方向從正北方轉向西北,逐漸遠離了奎拉圖金帕格河。格里恩曾說,奎拉圖是布塔拉神話里一條從太陽中破殼而出的蛇(龍)的名字,而這條河的名字是“奎拉圖的右腳”之意。

遠離了灌溉廣沃農田的大河,麥田不再一望無際,其間零碎地散佈有微妙起伏的山丘,其上冠有簇密的松樹和楓樹叢。低地間則有一些水窪,積滿燒陶色般的淤泥。

在西方的地平在線,有一道深綠色的邊框,靜靜地向南北延伸,隨著亞雷特他們向西北前進,綠色邊緣也越拉越長,越拉越寬。那裏就是晨橡森林。

格里恩解釋道:“晨橡森林相對於奎拉圖河平原,是一塊隆起的台地。外緣處的森林是從平原開始緩緩上升,從遠處看去就是一片深廣的綠色斜坡。

在登上斜坡后,就是德魯依的修行場,依照規定,一般人若是隨意闖入,會受到程度不同的責罰。越是深入,懲罰越重。”

亞雷特問道:“既然晨橡森林已經近在眼前了,為何不往那裏去呢?”

“今年我必須回家鄉一趟,參與家鄉五朔節之後的占祭儀式。這是正式成為德魯依的修行課程之一。”

“還要再來一次啊?”亞雷特對五朔節的印象很不好。事實上,他幾乎不記得當天他做了些什麼事——除了最後在樺樹林裏見到大群男女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向走在前頭的尤西莉看了一眼。

“那和五朔節是完全不同的啦。占祭儀式的目的是謝神與求取神諭,是五朔節的後續祭儀。”

“是嗎?”若真要亞雷特再參加一次五朔節,他也談不上高興還是討厭。

說實話,那種精神恍惚縱情享樂的感覺的確不錯。

之後亞雷特轉移話題,要格里恩教他一些防禦性的法術。

格里恩表情為難地說:“說實在的,我覺得你想得太簡單了。我們德魯依的法術來自於向大地母神奴南嘉、和其化身森林女神妮芙德麗的祈願,以虔誠的信仰領受神恩。你既然不是信徒,就算**再多咒語也是沒用的。”

“我並不是只背咒語而已。你跟我解說一下法術的原理或概**,我可以自己去嘗試。”亞雷特又補充說:“我的風刃術就是這樣學會的。”

格里恩瞪了他一眼:“該說你天資聰穎、運氣好、還是拜你頭上的青色寶石所賜?”

“至少不是第一項。”尤西莉在一旁自言自語。

“像你這樣一個一個學自己喜歡的法術,未免太急功好利了。為什麼不從基礎有系統的學起?”

亞雷特順著格里恩的語氣說:“現在正是好機會,你就從基礎教起吧。”

“至少三年。”格里恩輕描淡寫地回答。“三年後,你將能聽見森林的呼吸聲,也能順從季節運行的規律而掌握自然的生活方式。”

“……算了,我還是挑有趣的法術來問吧。那個『地精靈波動防壁』是什麼樣的法術?”

“那是法師們給的稱呼,”格里恩顯然並不喜歡這個名稱,“聽說法師也研究出類似的法術,我們德魯依傳統上稱之為『靜之漣漪』。這個法術能引領大地氣息的韻律,將心懷憎恨的傷害力量化於無形。要能使用這個法術,要先能觀照自我內心,了解寬恕之心能包容萬物、柔弱能承受憎惡,並且在冥想中達到空明至靜的境界。再來要從自然運行的知識中,藉由認知大地是至大至久的生命,來體驗大地活生生的氣息,從中感受到有如心臟搏動的韻律……”

亞雷特的腦筋根本無法接受這種宗教意味濃厚的觀**。聽完格里恩的解釋之後,他趕快轉變話題:“德魯依崇敬的是森林女神妮芙德麗。但你應該知道,七精靈神之一的木精靈神也被人稱為妮芙德麗。這兩者之間有任何關係嗎?”

“這是個好問題。”格里恩突然精神抖擻,似乎很高興能解答這個問題。

在大陸東部,也就是亞雷特的家鄉盛行的宗教,是以七位精靈神為崇拜對象的精靈神教。其中木精靈神被人們稱為妮芙德麗,正好和德魯依崇敬的森林女神相同名字,而其形象也恰巧相似。近百年來精靈神教逐漸向大陸西部傳播,多少也影響了有傳統宗教的布塔拉人,尤其是象是拖查闊塔、康克雅這些大城市的布塔拉人,有不少人改信精靈神教,而其中又以加入木精靈教會者為眾。就常理來推斷,這些布塔拉人是直接將原本對森林女神的信仰,轉移到木精靈神身上去了。

“其實木精靈神妮芙德麗,不就是借用我們德魯依崇拜的森林女神的名字和形象嗎?”格里恩神色相當自傲。由於德魯依教的歷史遠久於新興的精靈神教,這些疑點連木精靈祭司都不曾否認。不過祭司們反倒認為:德魯依崇拜的森林女神不過是木精靈神的其中一個面貌罷了,並藉此吸收布塔拉人成為信徒。

德魯依不但對於木精靈教會這種侵略式的傳教作風多有反感,更認為他們的教義違反自然。格里恩舉例解釋道:“這些祭司認為人只要累積善行,靈魂朝向更完善發展,來生就可以轉世成為超越人類的更高級生命,享受更大的福報。於是他們要求信徒必須在一生中完成什麼四百凈業、二十大凈業一類的成就,其中還包括要追求長壽不老,活得越久越好。這種違背自然運作常理的行為做得再多,萬物生命的輪迴還是循環不息,渺小的個體無法抗拒輪迴的必然性。”

亞雷特問道:“德魯依的輪迴概**又是如何?”

“靈魂會在各種生物中隨機輪迴。例如說你這輩子是人,下輩子可能是只小蟲,再然後可能是水裏的烏龜、樹上的鳥等等。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轉世為人了。”

亞雷特開玩笑道:“我倒寧可相信精靈神教的說法,至少人生在世還有個上進的目標。”

格里恩仍然是一本正經:“試圖違反常理而想超脫自然的循環,不但徒勞無功,反而對自己、對周遭環境都會造成傷害。”

“照你這麼說,”亞雷特一聽,也嚴肅起來了。“我們活着的人不該擁有一個值得努力去追求實現的理想,只能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不是渾渾噩噩,而是沒有**、和大自然融為一體,一種寧靜的生活方式。”格里恩略做停頓,象是在心中再次確認某種概**,才繼續說:“……

不過人類確實不能像動物一樣,只是為了活下去而活。縱然是德魯依,也會有想追求更多知識的**。其實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因為連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

見到亞雷特沒有回話,格里恩又微笑道:“反正你也要到晨橡森林去,你可以親眼去感受,森林深處那些偉大智者的生活方式。有些事情是沒辦法用言語表達的。”

※※※

西方還是那一大片綠色的斜坡。三人行走的方向大致上和晨橡森林的邊際平行,一路上農地逐漸地被從疏落到綿延的各類樹林所取代,原本豐饒的農村景象也越顯冷清了,甚至有時可以看見長滿雜草的荒蕪廢耕地,綉蝕的犁具就像墓碑一樣斜放在亂石堆旁。北方則在繚繞的雲霧后隱隱約約可看見灰沈沈的山脈,頂上覆蓋著皚皚白冠,一步步地從地平線爬升起來。

“那是費斯登噶耳山,意思是『惡夢的峭壁』。”格里恩解說道:“那座山兩面陡峭,背面就是寒冷的北海,也是海上暴風之王克拉肯的領域,船隻若是未帶活人為祭品,是不敢通過那海面的。”

“你的家鄉快到了吧?”亞雷特疲倦地詢問他。大平原上沒有屏障能阻擋來自東北方的寒冷海風,雖然已經到了五月,氣溫偶而會突然下降許多,出生在遙遠南方的亞雷特覺得有些消受不得。尤西莉雖然沒說什麼,但她將披風越圍越緊,顯然也不習慣這種氣候。

“就在前面。”格里恩指著約五公裡外的一縷炊煙,“那裏就是亞爾諾德村。”

亞雷特突然想起來:“亞爾諾德?我記得你的全名中也有這個字。”

“其實我的名字照布塔拉語原本的意思,應該是『亞爾諾德的格里恩』。”格里恩笑着回答,“布塔拉人並沒有姓氏,所以都在名字前面加上家鄉的地名,以資區別。光是我認識的德魯依裏面,就有三個人和我同名。”

“那你們村子裏面,難道不會有人同名嗎?”

“我們全村人彼此都認識,應該不會有人取錯名字吧。”

亞爾諾德村是個鬆散的小村落。村內的屋舍並非聚集在一起,而是散佈在方圓一公里之內,彼此之間有榆樹林相隔,一條清澈的小溪從西向東蜿蜒流貫。全村大約只有八十餘人,除了小麥之外,主要的農作物還有甜菜、以及西北角的蘋果樹林,有些獵戶以捕捉晨橡森林附近的赤鹿、野兔和灰松鼠維生。

“獵捕晨橡森林內的動物,你們德魯依不會管嗎?”亞雷特十分好奇。

“只要是為了維持生計而必需的捕殺,我們德魯依是不會幹涉的。”

進村后,格里恩先領着他們兩人到家中去。那是一幢簡陋的木屋,屋頂上還鋪放成捆樹葉,磚砌的煙囪突兀地頂出。門口旁堆放了一堆乾柴,有個頭髮灰白的婦人正彎腰在整理,她聽見身後格里恩的喊聲,馬上很高興地迎了上來,給了格里恩一個溫暖的擁抱。接着他們兩人嘰哩咕嚕地用布塔拉語談了起來。

“需要翻譯嗎?”尤西莉提醒亞雷特,他趕緊點點頭表示感激。

尤西莉還是幾乎一字一句毫不刪修地照本翻譯。亞雷特從她的翻譯中得知:那位婦人是格里恩的母親。格里恩詢問她一個叫做娜西達的女孩的近況,他母親回答說嫁給一個叫蘇孚的人了,而格里恩聽了還挺高興的樣子。接着他們又談到他父親上森林裏打獵去了,要後天才會回來。

說著格里恩招手示意兩個人靠近,溫和有禮地介紹道:“這位是家母貝菈瑪莎。”並且也將兩人介紹給他母親。

亞雷特拘謹地向格里恩的母親點頭問好。而尤西莉則十分大方,直接用布塔拉語問候:“博優若,貝菈瑪莎。”

“嗯?”亞雷特很驚訝尤西莉竟然直呼朋友母親的名字。但格里恩和他母親都笑了。

格里恩高興地說:“沒想到,尤西莉還知道布塔拉人直接稱呼對方名字的禮俗。”他又對亞雷特補充解釋,“喔,除了父母之外,我們即使對長輩也是直呼其名的。”

在格里恩家中安頓好行李之後,格里恩要兩人先好好休息,他則得去拜見亞爾諾德村的護村德魯依。不過亞雷特好奇心大盛,早將剛才的倦意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尤西莉則表示她還不需要休息,所以也跟了出來。

三人沿着榆樹林間的小路迂迴前行。現在村裡正是農忙的時節,一路上在田裏看到不少村民。有時經過田埂邊,格里恩便親切地向田裏的農人問候。

亞雷特發覺村人都對格里恩有着相當程度的敬意,更甚先前的村落。

護村德魯依住在村裡西南角落的一處小土丘頂上。一座石砌的低矮小屋,有一半高度是在地面下,屋子周圍植滿橡樹。一位禿頭卻滿臉長須的老者臉色平靜地站在門口,似乎早就知道格里恩的到來。

格里恩上前向老德魯依行禮,隨即兩人又用布塔拉語交談起來。亞雷特求救似地望着尤西莉,但她搖搖頭說:“他們講的話裏面有很多我不懂的字句,大概是德魯依的獨特用詞,這我沒辦法了。”

格里恩和老德魯依談了好一陣子,最後又恭敬地向前輩行禮。他行禮的方式是先用手輕抵額前,接着移到左胸,再移到腹部正前方的腰帶上。然後他就招呼亞雷特和尤西莉往回走。

“你們剛剛談些什麼啊?”亞雷特迫不及待地問。

“除了敘舊之外,我們在談舉行凈食儀式的細節。”格里恩回答得十分爽快,“凈食儀式從明天開始,需要連續進行三天三夜,到第四天的凌晨才能舉行祈禳儀式。這段時間內我必須全程參與,抱歉不能招待你們了。”

亞雷特又問了關於儀式進行的過程,以及剛才格里恩行禮動作的涵意。格里恩也都逐一詳細解釋。

“這是我們德魯依面對前輩時的見面禮。”他一面講,一面用手在身上比劃。“頭腦代表心靈、心臟代表靈魂、而**的生命能量則由肚臍進出。所以這樣的手勢代表我以靈、魂、體同時致敬。”

接着格里恩又繞到村子的另一頭,去探望他的姊姊娜西達。娜西達這時已有九個月身孕,大腹便便行動不靈活,所以沒有到田裏去工作。

亞雷特悄悄對尤西莉說:“剛才格里恩的母親提到娜西達才結婚沒多久,怎麼肚子已經這麼大了?”

尤西莉賞了他一個“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的眼光。

“算我沒說。”亞雷特沒趣地搖搖手。難道布塔拉人都是先懷孕再結婚的嗎?他心裏暗自思索了一下,想起五朔節那晚的情景,其實還滿合理的。

這天晚上,窄小的格里恩家中倒是十分熱鬧。娜西達和她的丈夫,以及格里恩的舊朋友們,都來慶賀格里恩即將正式成為德魯依。當然這麼多人的伙食不能全要格里恩的母親一人準備,所以大家各自帶了吃喝的食物來,有粗糙的黑麵包、苦澀的麥酒、一籃蘋果、剛從泥土中採收的山芋……等,辦個宴會倒還有模有樣的。

其中最受歡迎的算是兔肉湯了。才從廚房裏端出來,馬上被大家搶個精光。但亞雷特注意到格里恩完全沒有沾口,而且其它人也好像早知道他不喝似的。亞雷特好奇地小聲問道:“前幾天我還看見你吃肉,怎麼今天就變成素食主義者啦?”

“這是為了接下來幾天的儀式所作的凈食。”格里恩說:“在向森林女神獻祭的時候,我們必須保持身心的清凈,才能使獻上的牲畜不受污染。其實我已經好幾天沒吃肉了,你沒注意到嗎?”

“這一路上本來就不常吃到肉。”亞雷特抱怨道,格里恩則哈哈一笑作為回應。

尤西莉吃飽之後,靜靜坐在灶爐旁邊,漫不經心地逐一審視在場的人。有個年輕人麥酒喝多了,紅著臉粗聲粗氣地大談他對德魯依的印象,還揶揄格里恩以後也會變成滿臉鬍鬚的粗獷模樣。格里恩聽了只是用手比個撫摸鬍鬚的動作,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亞雷特走近她身邊問:“你怎麼不來唱首歌?”

尤西莉盯着喧譁不休的熱鬧場面,不悅地反問:“在這種情況下?”

顯然她並不喜歡這種喧鬧的場合。過不了多久,她便低着頭打起盹來了。

格里恩看到之後,就要大夥收拾東西回家去。

“我明天還要早起準備凈食儀式呢!你們別耗在這裏,趕快回家去。”

把吵吵嚷嚷的食客們都趕回去后,他向母親低聲吩咐了幾句,她便從拿出衣箱中拿出兩件陳舊的毛毯,而把兩件新毛毯交給亞雷特和尤西莉。格里恩略帶歉意地說:“我都忘記你們趕了幾天路,已經很累了。早點休息吧。”

第二天亞雷特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竿頭。格里恩似乎一大早就到護村德魯依的家中去了,不愧是長年生活在森林中,體力真是充沛。

※※※

接下來三天,格里恩和年長的護村德魯依相偕進行一連串的禁食和凈身儀式,以為接下來重要的祭儀做準備。在這個祭儀中,德魯依將會獻上一隻活鹿作為牲禮,向大地母神求取神諭,占卜今年全村運勢的吉凶。

這段時期中,兩個人必須持續長時間的冥想,除此之外還要遵守各式各樣的禁忌:例如用餐的時候,不可以用自己的手來取食,因此必須直接以嘴從盤上將食物咬起;吃完的食物殘渣必須立刻焚燒,用過餐具則在打破后和焚燒的灰燼埋在一起;他們兩人用餐時不能被任何人瞧見,因此送食物去的人必須背對着他們進出。亞雷特在聽格里恩描述這些禁忌時,覺得實在是莫名其妙。

在德魯依住所的小土丘旁邊,有村裏的青年在看守,不讓任何人靠近。亞雷特這幾天閑得沒事幹,眼見村人都在田裏工作,他索性也下田去幫些搬東西的雜務,順便找人聊天,學幾句布塔拉語。尤西莉則通常坐在農地旁,靜靜地聽農人們閑聊、唱當地的歌謠。太陽出來的時候,她就乾脆躺在柔軟的草皮上,沐著溫暖的陽光午睡。

三天的凈食儀式結束之後,第四天的清晨所有的村民都起個大早,集合到護村德魯依所住的小土丘前,亞雷特和尤西莉也陪同格里恩的母親貝菈瑪莎前去觀禮。在土丘的東面有一棵特別雄偉的橡樹,大約有三十公尺高,枝幹上攀滿了寄生槲,因此被選為祭拜妮芙德麗的神壇。格里恩和老德魯依早已等在樹下,旁邊綁了只活蹦亂跳的赤鹿,是昨天格里恩的父親從森林裏活捉回來的。

格里恩的父親名叫格柏勒安。格里恩已經算是高大了,但格柏勒安身材更是魁梧,恐怕有一百九十公分之譜。他個性豪邁又不修邊幅,滿臉的大鬍鬚,一回家來看見家裏有客人,就拿出麥酒來,拉着亞雷特要痛飲一番。若不是格里恩的母親勸說道:“明天早上還有重要的祭儀”,亞雷特恐怕非得宿醉不可。他覺得格里恩還是跟母親比較像。

整個祈禳儀式是由護村德魯依主持,格里恩依然是居於輔助地位。他舉起一束山楂樹枝朝天揮舞,周圍的村民們馬上安靜下來,因為大家都知道:接下來的神聖儀式,將會決定他們今年的收成如何,一想及此,每個人都不由得緊張起來。

老德魯依站到橡樹下最顯眼的位置處,面對橡樹朗聲說道:“掌管自然萬物生死之命,深邃美麗的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啊,我們讚揚你的慈悲、我們讚揚你的寬恕、我們讚揚你的真情、我們讚揚你的智能。你是大地母神奴南嘉的化身,生命因你而榮耀。

“掌管自然萬物生死之命,深邃美麗的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啊,豐收的權能歸於你、醫療的權能歸於你、寧靜的權能歸於你、守護的權能歸於你、結緣的權能歸於你、愛慾的權能歸於你、變遷的權能歸於你、審判的權能歸於你。你是大地母神奴南嘉的化身,凡生者必在你面前拜伏,凡死者必在你腳下安眠。”

老德魯依接連不斷地說了許多森林女神妮芙德麗的頌詞。整個儀式冗長而單調,村民們全體莊嚴肅穆地觀看此一儀式,連小孩子都不敢吭聲,亞雷特在一旁卻是看得心浮氣躁。

終於老德魯依說完了所有的祝禱詞。格里恩便將綁在一旁的赤鹿牽到橡樹下,輕輕撫摸牠的頸子。赤鹿逐漸不再緊張地抖動身子,只是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圍繞在一旁的村民,全然不知道自己身為牲禮的命運。

老德魯依從長袍中拿出一把銳利的尖刀來,朝格里恩點了點頭。格里恩便用手環住赤鹿的頸子,面帶微笑地對著赤鹿****有詞。而趁著赤鹿獃獃地望着前方時,老德魯依從後面慢慢接近牠,然後身手敏捷地將尖刀插入赤鹿的肋骨下方。

赤鹿陡然發出凄厲的悲鳴,猛力抖動身子,卻被格里恩牢牢抓住而無法掙脫。老德魯依拉動刀刃,將赤鹿的腹部整個剖開,裂口直開到兩後腿之間,格里恩才鬆手讓赤鹿跑開。那赤鹿先是向前跳了幾步,激烈的動作讓牠的內臟從巨大的傷口中迸出,肝和胃垂掛在外,而鮮血淋漓的腸子更是拖了一地。最後牠又歪歪扭扭地踉蹌幾步后,才頹然倒下,只余垂死的喘氣聲和一灘暗紅色的血跡。

“這……他們到底是在幹什麼?”亞雷特覺得這場面噁心極了。但尤西莉推了他一把:“你別嚷嚷,這對他們而言是很神聖的儀式。”

尤西莉講這話時,其實臉色也是慘白一片。亞雷特忍不住有種“布塔拉人果然是未開化的民族”的想法。

格里恩和老德魯依維持一貫的嚴肅神情,對灑落四處的血漬、拖在地上扭曲交纏的腸子、以及赤鹿屍體裸露出來的內臟,逐一仔細檢視。老德魯依還不斷向格里提問,待他回答之後,老德魯依露出滿意的表情。之後他們兩人又討論了一會兒,老德魯依才站回先前**誦禱詞的位置,大聲向村民宣佈占卜儀式的結果。

“掌管自然萬物生死之命,深邃美麗的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她藉由神聖使者的軀體賜給我們亞爾諾德村珍貴的諭示。讓我們讚美她!我以妮芙德麗之名,將珍貴的諭示傳達給你們:今年的收成將無法如往年一樣,因為有某種灰濛的不潔之物將由東方或是南方前來……”村民們聽到此處,嘆息聲此起彼落。“入秋之後將會出現不祥的預兆,但這預兆同時也是改變命運的良機,那時應舉行祈求大地蘇醒、準備迎接不潔之物的儀式。在夏末之時……”

占卜的結果比先前的禱詞還冗長。亞雷特之所以記不得,倒不是因為份量太多,而是內容大都曖昧不清,不知道在影射些什麼。接着儀式就結束了。

村民們各自回去田裏工作,而兩位德魯依今天必須再凈食一天,也回到土丘上的石舍里去了。

這天格里恩的父親沒事情做,就拉着亞雷特聊天。這位身材魁梧的獵人對格里恩在外地的情況很有興趣,可惜亞雷特認識格里恩還不到一個月,沒辦法跟他說太多。到後來就換成亞雷特向他請教一些問題。例如說:

“格里恩為什麼會去當德魯依?”

面對這個問題,年輕德魯依的父親回答道:“村裏的老德魯依說他能當成,那就讓他去試試看啦。”

“嗯?是你要他去的嗎?”

“當德魯依好得很哪裏!”乍聽之下,格柏勒安是在稱讚德魯依是個高尚的職業,“我們村子裏面那個老德魯依,平常就很少看到他。重要的祭典他出來講幾句話;偶而村裏有什麼重要的覺定時,請他占卜看看吉凶如何;村裏有人鬧糾紛,鬧到不可開交,才找他出來講講理。除了這些小事外,平常他還有幹些什麼?這種清閑的飯碗上哪裏去找?”

原來他心目中的德魯依是個遊手好閒的差事,亞雷特想笑又覺得失禮,只好強自忍住。格柏勒安又接著說:“格里恩這小子啊,從小就古怪。每次他給村裏的孩子王欺負,就跑去躺在樹下,到了三更半夜還才回家。有天我獵兔子大豐收,一次活捉了五隻野兔,打算全家吃它個幾頓,沒想到他竟然放掉了其中四隻,說我們家吃不完那麼多,要放牠們一條生路;結果等到晚上剩下來的那隻兔子端上桌,他小子卻吃到拚命舔手指頭!

“後來老德魯依聽說了,竟誇讚小子頭腦不錯,問我要不要讓他去森林裏修行個十幾年。我就問小子的意見,結果他竟然說:若是不去的話,就得學我當獵人,所以他只好去啦!”

亞雷特聽了哈哈大笑。他想像不出若格里恩也成了個粗聲粗氣的獵人,會是副什麼德性。

※※※

隔日格里恩結束了凈食儀式之後,告別了他的家人和舊友,三人又繼續上路。格里恩將要領着他們,前往晨橡森林的東北角、一個叫做馬什庫爾的小城鎮,那裏是外地人——尤其是非布塔拉人的外族——被准許進入晨橡森林的唯一門戶。除該地之外,若是有像亞雷特和尤西莉這種白皮膚的人進入晨橡森林而被發現,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懲罰?有多嚴厲?”懲罰一事引起亞雷特的注意。

“如果有破壞森林之舉動的話,大概就是一死吧。”

“怎樣才算是破壞森林的舉動?”

“基本上,凡是為了生存必需以外的行為,都算是破壞森林。”格里恩簡單地解釋,“例如獵取毛皮的人、砍伐樹木的人……”

“等等,”亞雷特插嘴質疑道:“你剛才說的好像都算是生存必需吧?例如毛皮可以禦寒、木材可以建造房舍和製造工具……”

“若你是在森林中迷路的人,你不會需要這些東西的。被容許行為頂多的就是獵殺動物為食。當然,無意義的濫殺也是不被允許的。”

“那像你父親到晨橡森林中打獵,又要如何區分?”

格里恩回答得斬釘截鐵:“一般說來,住在晨橡森林附近的布塔拉人,都知道這些禁忌。他們只會拿取必要的東西,不會搜刮額外的物資來販賣牟利。”接下來他卻畫蛇添足似的,“一般說來,是如此。”

亞雷特無奈地苦笑:“所以像我們這種白皮膚的進晨橡森林,就得特別注意羅?一不小心就是殺身之禍。”

“放心好了,”格里恩舉起手表示保證之意,“我會盯着你們,隨時提醒的。”

走在前面的尤西莉突然冒出聲音來:“順便也是監視我們。”

“你可以相信我。”格里恩誠懇得象是聽不懂尤西莉話中的譏諷之意,“我會注意不讓你們觸犯這些禁忌的。”

尤西莉對格里恩的保證不置可否:“有件事我很好奇。當你們德魯依在森林裏遇到一個迷路的人的時候,是如何判斷他有無觸犯禁忌?”

“這個問題好。”每次有機會講解關於德魯依和森林的事,格里恩就特別起勁。“有無觸犯禁忌,並不是由我們德魯依判斷,而是由森林本身來判斷。晨橡森林有一種自我意識存在。每當有人進入森林中,那個人在森林裏做的所有事情,就好像我們對自己身體的感覺一樣,森林意識全都一清二楚。

德魯依藉由和此種森林意識交談,便可以了解到此人的一舉一動,進而得知他是否有觸犯不可饒恕的禁忌。”

亞雷特問道:“剛才提到晨橡森林的意識,是指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嗎?”

“不,妮芙德麗是大地母神奴南嘉的我們都稱晨橡森林的意識為『涅芭菲絲羅』,意思就是『橡林的清晨』。但不知為何,在通用語裏面卻倒過來稱之為晨橡森林。”

亞雷特向西方遼闊的樹海望去,想像森林有雙眼睛正遠遠地瞪着他看。

“對了,”他改變話題道:“你父親說你之所以想當德魯依,只不過是不想當獵人而已。”

“他一向都是這麼說的,”格里恩笑道:“才沒這回事呢。小時候我最想當的就是獵人。”

這點倒是大出亞雷特意料之外。

“當時我才九歲。老德魯依問我要不要接受德魯依的修行時,我馬上就一口回絕。但他後來勸我說:『接受修行不一定就得成為德魯依。但如果你學習森林的知識的話,就可以成為更優秀的獵人。』我就被他這樣半哄半騙的送去修行啦。”

“可是你現在卻已經是德魯依了。”

“還早呢!”格里恩搖搖手,“德魯依的修習過程分成好幾個階段。首先在各地的村莊,護村德魯依會挑選有資質的幼童,送到晨橡森林接受大約十年基本的訓練,這個時期我們稱作『芽』,類似通用語中學生的意思。在訓練的過程中,會不斷有『芽』被審定為能力不足、心性不專,喪失資格而送回家鄉,最後大約會留下三分之一。

“通過最後審核的『芽』就成為『嫩葉』。由於德魯依的職責分成許多領域,『嫩葉』必須決定自己將終生奉獻的領域,並且在領域中找到一位願意教導他老師。『嫩葉』就類似通用語中學徒的意思。大約再經過十五到二十年的時間,『嫩葉』終於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德魯依之時,才能領受『橡樹的智者』之名,也被稱為『茁葉』。

“成為『嫩葉』之後,有一年的時間四處旅行增廣見聞,以決定自己要投身的領域。這就是我必須在今年夏至之前完成的事情。”

“你要成為哪裏種德魯依……對了,”亞雷特改口問道:“你現在還想成為德魯依嗎?”

格里恩有點不好意思:“小時候的幼稚夢想,我早就忘掉了。我很習慣現在的生活,所以當個德魯依也是不錯啦。”

“聽你的口氣,好像並不是很情願。”

“其實未來的人生如何發展,誰都說不準的。今日我想做的事情,不代表明日我就一定有機會去實現,既然如此,順其自然就好了,又何必強求呢?”格里恩說到這裏,露出開朗的笑容。“話雖這麼說,其實我不喜歡走別人已經幫我安排好的道路,只是目前我沒看到什麼更好的選擇而已。”

這句話卻引起亞雷特的省思。釋放精靈之繭的這趟旅程,不正是一條由別人安排好的道路嗎?他甚至還不知道這趟旅程的目的為何,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被選上擔負這使命。但除了堅持下去、或是乾脆放棄之外,他現下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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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界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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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版 卷一 第十二章 鄉間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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