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版 卷一 第十一章 傷痕

修改版 卷一 第十一章 傷痕

那位年輕的德魯依,今天還是在山毛櫸的樹蔭下替窮人治病,雖然周圍的民眾沒有昨天那麼多,但也有個二、三十人。亞雷特心想,他總不能叫那德魯依丟下眼前的病人不管,去替依夏莉治傷吧。所以他打算耐心地等候德魯依將所有的病人看完。

由於不斷又有新的病人過來,等到德魯依面前沒有人在等候時,已經是夕陽西沈的黃昏了。那位高大、黑髮棕色皮膚、態度溫和的年輕德魯依收拾一下身邊的草藥和樹葉護符,伸個懶腰打個呵欠,就逕自走到亞雷特的面前向他打招呼。

“願你健壯而長壽。”

事出突然,亞雷特連忙也向對方回禮。德魯依接著說:“我看見你從中午起就一直等在這兒。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

“是這樣的……我有一位女性朋友被人用帶有詛咒的匕首划傷臉,留下一道難看的疤痕,治療師沒有辦法治好它。我想請問你是不是有辦法可以消除這個詛咒,如果找不到那把匕首的話……”

“不需要找到那把匕首。”德魯依自信地說:“德魯依應付詛咒的方式和咒術師不一樣,我們會引出生命中潛藏的真實力量,每個人都可以用這股自身的力量來擊敗詛咒。”說著他看看左右,“你的朋友呢?她今天似乎是沒有來。明天請你把她帶到這裏,我會為她治療。”

亞雷特覺得有點難以啟齒:“其實……她不相信德魯依會為她治療,所以不肯過來。”

年輕的德魯依一聽,臉色凝重起來。“能否請教你,她從事的職業是?”

“舞者。”亞雷特簡短地回答,想先看看德魯依的反應。

他嘆了一口氣,直接了當地說:“唉,那就沒辦法了。”

“等一下,”亞雷特這下急了:“為什麼你一聽到是舞者,就不肯幫她治療了?這太不公平了吧?”

“不是我不肯,而是德魯依的治療方式對舞者不適用。”德魯依解釋道:“舞者的生活方式處在生命循環之外,以我們德魯依的方式,無法引出她生命中的潛藏力量。縱然我有心想幫她,也是力有所未逮啊。”

“生活方式處在生命循環之外?那是什麼意思?”

德魯依稍微整理思緒,好像在揣摩最適合的用詞,片刻后才回答道:“這麼說吧——所謂的生命、對於任何一種生命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維持生存和種族繁衍,並且儘可能使種族興旺。自然界中所有的動植物,它們為了實現這三種生命意義,從誕生到死亡所作的一切行為,我們德魯依稱之為構成一個『生命循環』。

“就我們人類社會來說,每個人除了飲食、取暖、繁衍後代之外,文明帶來了很多新的知識和技術,讓我們懂得建造房屋、編織保暖的衣裳、開墾農田以增加糧食、並且將這些知識傳授給後代。這些知識使得人類不斷增加,終於成為大地上最興旺的種族,就生命的意義來看,這些知識也讓人類社會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生命循環。

“但是在人類社會中存在一些奇怪的現象,例如說歌唱和舞蹈。這些事情並不是生命中必需的部分,卻有人將其一生的精力都花費在這上頭。這在我們德魯依看來,就是一種脫離自然生命循環的行為。我們相信,其生活脫離生命循環的人,是無法體認生命的真正價值的。而一個無法體認生命價值的人,我們便無法藉之引出其生命的潛藏力量。”

亞雷特聽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提出了質疑:“等一下,有些人若是不能唱歌的話,可就活不下去了。”他覺得尤西莉就是這種人。

可是德魯依並不同意:“人沒有空氣、沒有水、沒有食物,可就一定活不下去了。你覺得唱歌會比這些東西還重要嗎?”

“當然是比不上啦,但這只是程度上的差異啊。”

“那只是文學上的虛假的幻想而已。”德魯依下定論道:“常有詩人頌揚為名譽、為愛情、為藝術而死是至高無上的品德,但名譽、愛情和藝術這些東西,對死人有什麼意義?生命的價值就在於生命是活着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

“照你這麼說,那些窮得活不下去而放火殺人的強盜,比歌手和舞者還懂得生命的價值羅?”

“就理解他人的生命價值來說也是不足,但就理解自己的生命價值來說,確實是高明的多。”

“你這什麼歪理!?”亞雷特沒辦法再跟他討論下去了。“反正你就是看不起舞者,不願替她解除詛咒就對了。”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德魯依有種受到誤解的委屈:“我只是說沒辦法利用舞者自己的潛藏生命能量來解除詛咒而已。我個人並不討厭舞者啊。”

亞雷特沒話好說了,於是德魯依向他告辭離開。此時亞雷特腦中鮮明地浮現出依夏莉昨晚表演七精靈之舞時的情景。那種洋溢着生機活力的舞蹈,真的會是不了解生命真實價值的人能表現出來的嗎?但縱然他是這麼相信着,卻又該如何說服那位腦筋頑固的德魯依呢?

亞雷特回到遊藝團的營區時,夜幕已灑滿繁星。他走到依夏莉的帳篷前輕聲呼喚尤西莉的名字。過了一會兒,尤西莉掀開簾幕從帳篷里走出來。

亞雷特問道:“依夏莉的情況如何?”

尤西莉搖搖頭,示意他走遠一點再談,於是兩人繞到一旁堆放雜物的帳篷後面去。不遠處聚在一起聊天的年輕演員看到他們倆,吹了幾聲嘲笑的口哨,尤西莉則賞給他們一個白眼。

“今天占卜師來過了,”尤西莉心煩地說:“但是沒有什麼成果。據占卜師說,是因為依夏莉的情緒不穩定的關係。你去找德魯依的結果如何?”

“抱歉,沒有成功。”

“是嗎……”尤西莉這時連嘲諷話都懶得說了。“依夏莉目前表面上心情還算平靜,但下午她好幾次忽然就掉下眼淚來,而且還不讓其它人進去探望她。就連遊藝團的團長也是三番兩次好言相勸才能進去的。”

亞雷特想起一個問題:“對了,為什麼在臉上留下一道疤痕,會讓她如此沮喪呢?”

“這很奇怪嗎?”

尤西莉眼中掠過一絲冷芒,讓亞雷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但他鼓起勇氣繼續追究:“是很奇怪啊。就算那疤痕是治不好了,依夏莉還是可以繼續跳舞啊,頂多用面罩把臉遮起來就好……”

“你不懂啊?”尤西莉提高音量,手從額頭比劃到下巴,“那道疤痕有這麼長,你要她一生都帶面具跳舞嗎?”

亞雷特不解道:“為什麼臉上的疤痕會影響到跳舞?”

“你想想看,舞者之所以要跳舞,就是為了給別人欣賞。若是她臉上有那道醜陋的疤痕,觀者能心平氣和地欣賞下去嗎?”

“這樣說來,以後依夏莉就不能靠舞蹈維生了。”

“唉,不是這種問題!”尤西莉頓足道:“說了半天你還是不懂。舞蹈存在的意義,就是要經由肢體的語言和韻律來摹寫生命的語言,並將這訊息傳達給他人。若是沒有人欣賞的話,舞蹈本身就失去意義了。”

“可是,那也跟臉沒有關係啊?”亞雷特還是不懂。

“信不信由你,表情是舞蹈演出中很重要的一環。當然也是有些舞蹈會戴上面具演出,但那是為了表現特殊的意義,並不是常態。總之,”尤西莉頓了一下,“她真正的恐懼是面對厄運時的軟弱、無力阻止習以為常的生活模式就此崩潰……”她又用手在臉頰上比劃,“若是臉上有這種疤痕,依夏莉以後就不能在人前演出她想要的舞蹈了。不,事實上她會連舞蹈的自信都喪失掉!”

也許是警覺到自己的聲量太大了些,尤西莉轉頭察看依夏莉的帳篷。凝視一會兒后,她的眼神中竟然露出些許哀愁。

“亞雷特,你覺得依夏莉美麗嗎?”

“是很美啊。”

“但是她不是自願長得那麼美的,”尤西莉說:“就像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一樣。長得美的人自然有些常人不能了解的負擔在。我知道她之所以選擇成為舞者,只是為了不辜負她優異的天賦──也就是美麗的軀體。她不像我,捨棄自己最獨特的天賦不用……”講到這裏,尤西莉倏地用手掩住臉,深深吸了一口氣。“沒什麼,我說了沒啥意義的話。”

亞雷特靜靜思索她所謂獨特的天賦是什麼。當然不可能是指歌唱,因為她現在已經是吟遊詩人了。那麼是上次她提到的魔法資質嗎?

經過短暫的沈默后,尤西莉又說:“後天早上,遊藝團就要離開拖查闊塔,乘船前往大陸東邊的依斯旺堡。我想依夏莉臉上的詛咒大概得到那兒的水精靈神殿才治得好,可是這段時間內留她一個人,我放心不下,所以我要跟着遊藝團一起去。”她也不理亞雷特驚異的神情,“抱歉,不能陪你到下一個精靈之繭去了。”

※※※

在回旅店的路上,亞雷特為了尤西莉的決定而苦惱著。依過去的經驗來看,若是沒有尤西莉在的話,找尋精靈之繭一事就變得毫無意義。所以他現在有兩個可行之道:和尤西莉約好幾個月後在某個地方會合,或是乾脆跟着遊藝團一同行動。

但是尤西莉似乎對釋放精靈之繭一事失去興趣了。自從她來到拖查闊塔、見到她的姊姊依夏莉后,亞雷特就總有種感覺——尤西莉不再是那個獨自在大陸各地旅行的吟遊詩人,而只是在遊藝團里和舞者姊姊搭檔演出的一個歌者罷了。

他和尤西莉之間的關係,其實全靠精靈之繭一事聯繫在一起。若說他現在要和尤西莉約個時間地點碰頭,或甚至是跟着她一塊兒走,那也勢必是為了這件事的緣故,這是他和尤西莉一同旅行的動機,也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牽絆。但這種牽絆在拖查闊塔卻似乎不復存在了,這種尷尬彆扭的感覺,使他無法說出“讓我跟你們一起走吧”的話來。

為什麼他們兩人要去釋放精靈之繭?

這個問題他之前也不是沒想過。亞雷特一直認為釋放精靈之繭是精靈神或是其它偉大意識賦給他的使命,這樣嚴肅的理由卻一直不被尤西莉所認同──她倒傾向於認為這只是值得嘗試一下的趣事而已,所以她才能輕易地說不做就不做。又有誰會把玩樂看得比親人的苦難來的重要呢?

就連亞雷特自己也不免抱持懷疑的態度。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現在的所作所為,有其非做不可的動機。再者,從風之頂來到拖查闊塔,也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這麼短的時間,還無法讓亞雷特產生“不繼續下去的話,之前的歲月不都白費了嗎?”的信**。

乾脆就這樣算了吧?

但是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一種想見到精靈之繭的強烈渴望卻油然而生。他直覺地了解到:若是現在他放棄了,一定會一輩子都被這種渴望糾纏不清。

他現在“不能”放棄——縱然他不知道是什麼“理由”要他非做不可。

尤西莉曾對他說:“你比較適合依賴直覺、而不是用理智去思考事情。”

“真是這樣子嗎?”亞雷特苦笑起來,“那我有沒有更好的選擇呢?”

也許直覺可以指引出什麼是該做的事,但如何去完成這些事,直覺可就幫不上忙了。亞雷特試著分析目前事態演變,從雜蕪清出一條可行的道路。

那個德魯依應該有能力很快治好依夏莉那受詛咒的傷痕吧?從尤西莉的言行大概可以看得出端倪:她相信德魯依確實能辦到。但是該如何說服他呢?

如何讓他相信:依夏莉是舞者中的例外、她能藉由舞蹈來傳達生命的喜悅和哀愁?亞雷特放鬆心情,凝神回想昨晚的演出,讓思緒重新沈浸在悠揚的歌聲和曼妙的舞姿中。

※※※

第二天一大早,亞雷特又到山毛櫸旁去等那位年輕的德魯依。今天的病患又比昨天略少一些,但等到德魯依處理完所有的病患,已經是下午三點左右了。

德魯依如同昨天一般地打招呼:“願你健壯而長壽。”待亞雷特回禮后,他才微笑着說:“你今天應該還是為同一件事而來吧。”

“你說得沒錯,”亞雷特說:“就算成功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我還是想請你去試試看。”

“你用這種說法,讓我很難拒絕耶。”德魯依聞言煩惱起來了。

這回答倒是大出亞雷特的意料之外。他欣喜地笑道:“那你還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嗎?”

“嗯……”德魯依認真地想了想,“其實我已經用完大部分的藥草了,也許等到我回晨橡森林一趟,再帶一些用來清除詛咒的藥草,會比較好。”

真是個正當的理由,但是亞雷特可沒法兒等他個十天半月。“這件事有點緊迫,明天之前就必須解決。你不能再想想別的辦法嗎?”

“等一下,”德魯依覺得好奇,“聽你的語氣,好像時間緊迫是和詛咒本身沒什麼關係的。你為什麼這樣急?”

“那是……”亞雷特話還沒說完,旁邊卻有人粗魯地打斷他們的談話。

“喂!這幾天在樹下為窮布塔拉人治病的德魯依,就是你嗎?”來人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後面跟着幾個一看就知道是地痞流氓一類傢伙,手上都拿着木棍。

“是啊。”德魯依但口頭上雖然還很溫和,但顯然已有所警戒。“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

“你們心腸都很好,免費為窮人治病,我們都很感動。喂,兄弟們是不是啊?”帶頭的壯漢用棍子敲打着手掌心,“不過呢,工人生病,他們的老闆自己會出錢給他們看病,你們還是省省力氣,回樹林裏面去養松鼠吧!”說罷,他們一夥無禮地訕笑起來。

“我們只是來作修行的,難道不能給我們一點方便嗎?”

“修行!幫個乞丐看腳丫子也算修行?真是偉大的修行啊!”一伙人又哈哈大笑,“去去去!管你什麼修行,在我們地盤上擋財路的就都不能幹!”

“原來如此。”德魯依以恍然大悟的語氣道:“聽說最近有一群人受雇於治療師公會,專找修行德魯依的麻煩,原來就是你們啊。”

“你知道就好辦了。快滾吧!叫你那些同夥以後也別再來了!”

“我拒絕。”沒想到德魯依語氣陡然強硬起來,“順便告訴你,就算你們砍掉這最後的山毛櫸也沒用,我們還是會繼續來為窮人治病的。”說完他將行李中的橡木杖握在手中。“我還有事先失陪了。”

“想走?”帶頭的壯漢大喊:“先吃我們一頓教訓再說!動手!”

話一說完,旁邊有個頭髮既長又雜亂的瘦子雙手合握,開始喃喃自語。亞雷特驚訝地察覺這穿着邋遢、完全不符合一般法師形象的地痞,正在**某種施法的咒語。

當那個蓬頭法師**完不知名咒語的同時,德魯依的身體陡然顫動,但隨即又挺直背脊站立不動。而亞雷特身邊有圈微弱的光芒閃了一下,但沒什麼人注意到。蓬頭法師聳肩道:“果然這種小法術是沒什麼效果的。”

那帶頭的壯漢也不管那麼多,吆喝一聲,領著三個人舉著木棍就跑上前來,分成左右兩邊。亞雷特到現在才發現他也被對方視為目標之一了。

“你可以不用淌這混水,快走吧。”德魯依提出警告。但亞雷特笑笑說:“你用這種說法,反而讓我不好意思逃了。”

“我是認真的。”

“那麼我拒絕的理由是:如果你被打傷的話,要怎麼幫我的朋友治療詛咒?”說著他拔出劍來,“更何況我一向愛管閑事!”

兩個地痞看見亞雷特拔出長劍來,倒也不怎麼畏懼,掄起木棍就朝他劈頭打下。德魯依揮舞橡木杖迎戰另一邊的兩個,那把木杖有將近兩公尺長,在他手中舞動如輪,像蛇一般的刁鑽靈活。

亞雷特在接了幾招后,發現對手也有那麼兩下子,好歹也是別人花錢雇來的打手嘛!受兩人圍攻的他很快就屈居於下風。但是他改弦更張,憑恃武器上的優勢:能斬殺龍獸厚鱗的劍鋒不指向對手的身體,反而盡往對方手上的木棍招呼。不出幾回合,兩把木棍都被劈成數段。

另一方面,德魯依的杖法造詣確實了得。倏忽杖尾橫地一掃,一個地痞就摔的四腳朝天,另一個地痞則被反向帶到的杖頭敲中下巴,腳步踉蹌地往後退去。

帶頭的壯漢帶幾分狼狽地又吆喝一聲,四個人連忙退開。剛才那個蓬頭法師重新低頭在**咒語,再加上另一個身材較矮小的也在合掌做手勢。德魯依見狀,便從懷中掏出一樣事物握在手裏,低聲詠唱咒語:“以妮芙德麗的守護權能為名,願向持劍武士獻上輕柔的一吻,化解戾氣,恰如石落明池的漣漪。”

德魯依**完咒語后,並沒有任何現象產生,亞雷特一時還以為是法術失敗了。當熊熊燃燒的火球飛來時,德魯依將手掌向前推出,就象是作勢要接下那火球似的。但在手與火球接觸的那一霎那,火球忽然化為向外擴張的一圈火焰波紋,便隨著圓圈的擴大而消逝不見了。

蓬頭法師施展的是一種很像風刃的法術,但是每道“風刃”都很細小,正是風針術──破壞力雖然不及風刃,但施法速度較快,對於人體造成的點殺傷力也夠實用。十餘束風針朝德魯依直衝而來。但他再次迎著風針群推出手掌,較接近的幾枚風針都化為一圈波紋,就象是空氣中的漣漪一般,消逝不見。而剩下的則掠過德魯依和亞雷特(他往一旁跳開了)的身邊,並未擊中目標。

“喔,是『地精靈波動防壁』?”蓬頭法師尖聲咧嘴叫道:“老套啦,吃我這招!”說罷他兩手在胸前合握,急促地**了段咒語:“交錯於大氣中的閃雷是貫穿敵人的利箭!”

一道細瘦的閃電乍現,瞬間擊中德魯依的腹部,讓他痛得蹲了下去。還等不及讓亞雷特有所反應,相同的閃電又再襲向他。但這道閃電繞過他身旁,畫出漂亮的弧線,擊中了他身後的某樣東西,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蓬頭法師對於這次失誤顯出略感訝異的神情。

亞雷特心想不能只任對方出招,於是他舉起手來準備發出風刃反擊。但當他定睛一看,陡然發現那群地痞的背後已經圍了層看熱鬧的群眾。亞雷特對自己的風刃是否能擊中目標殊無信心──他的風刃打定點很准,但是若是那群地痞閃開,那麼後面看熱鬧的無辜群眾就要遭殃了。他心**這麼一轉,手就此僵在半空揮不下來。

那蓬頭法師並不知道亞雷特的猶豫。他重新換過手勢,改**一句較長的咒語,而且用的是平緩慎重的語氣。這次過來的法術看來是不可小覷了。

亞雷特情急之下,決定動用“絕招”了。他從腰包的口袋裏掏出一把鵝羽──自從離開鏡島以來,他就隨身準備好這玩意──用力往空中一撒。飄揚的羽毛順風落向那群地痞身上。

他高聲**道:“風精靈啊,請圍繞在這些人身旁,接納他們如同伴,帶領他們自由徜徉於大氣之海!”

有好幾個地痞搖搖晃晃地飄離地面,雙腳懸空揮舞著,因為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而驚慌失措。但不巧那個蓬頭法師似乎未受這飄浮術影響,仍然慢條斯理地繼續**完他的咒語。

亞雷特瞬時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但那真的只是“瞬時”而已,很快地他又能重新視物,渾然不覺剛才是怎麼回事。蓬頭法師這次可是真的驚訝了。

“你這傢伙真古怪,讓我瞧瞧……”他將食指和中指併攏,指著亞雷特喊道:“現!”

他對亞雷特使用“魔法偵測”。結果他不看則已,一看竟嚇得臉色大變,連連退了好幾步。那些飄起來的地痞,因為剛才亞雷特的分心,都摔在地面上還沒爬起來,蓬頭法師就恰巧踩到其中一個,絆倒在地了。

亞雷特扶起德魯依問道:“你能走嗎?”

德魯依臉色蒼白地點點頭。這時地痞一個個又站起來,似乎有意再追上來,不過亞雷特想了個擺脫他們的點子:他連續將十餘發風刃朝地痞們面前的泥地上砸落。這幾天艷陽高照,前幾日被大雨淋得泥濘不堪的地上,表面覆有層薄薄的乾砂,全被風刃激得塵土飛揚。

地痞們受砂塵所阻,半眯着眼睛不敢前進。待塵埃散盡時,亞雷特他們兩人閃身往小巷子裏躲。地痞們則高聲叫囂著追趕上去。

※※※

亞雷特扶著德魯依在狹窄曲折的小巷內東轉西繞,待確定後面沒有人追來后,才讓他在一處乾淨的地面坐下。

“你還好吧?”

德魯依似乎身體輕鬆多了,舉起手示意亞雷特不用緊張:“我沒受傷,只是痛得難受而已,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於是亞雷特也在他身旁靜靜坐下。德魯依開口說道:“剛才真感謝有你幫忙,否則我現在准被揍慘了。我可沒辦法單獨對付那麼多人。”

“那你講話還那麼沖!”亞雷特原本還以為他有取勝的把握呢。

“我只是講述事實而已啊。”德魯依兩手一攤,表示責任不在他身上。“反正那伙人就是來找碴的,不管我怎麼講都會開打吧。對了,我們也算是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了,總該互報姓名。”說著他將右手舉起,手掌張開象是在做打招呼的手勢,“我是格里恩.亞爾諾德,晨橡森林的德魯依。”

“我叫亞雷特.萊文斯敦,旅行的劍士。”亞雷特也舉起左手做打招呼貌。不過格里恩伸手把他的右手抓來,和自己的右手掌對掌碰了一下。

“好,這樣我們就算彼此認識了,那我們來談一談正事吧。有關於為你的舞者朋友解除詛咒之事……”格里恩表情嚴肅起來,“你說時間緊迫是什麼意思?”

亞雷特試著用最簡潔的敘述:“她明天就要離開拖查闊塔,到大陸東部去尋找解除詛咒的方法。但是我有一件要緊事,若是她離開我就辦不成了,所以我很希望能請你能在今天以內解除詛咒。”

格里恩思索一下后說:“關於解除詛咒,其實我並沒有把握。”

“剛才我幫你打一場架,你就當成是也幫我一個忙嘛!”

“跟這件事沒有關係。”格里恩強調,“我願意幫你,但是也許沒有能力幫你。我說過了,德魯依的治療方式對舞者是沒有用的。”

亞雷特想起他的計畫:“對,我就是要跟你說這個。你昨天說舞者不了解生命的價值,但那是只一般的舞者而言。你相不相信凡事都有例外?”

“是說你那位舞者朋友就是例外嗎?”格里恩好奇地問:“何以見得?”

“我從他的舞蹈中,看見了對生命的讚美和喜悅。這該怎麼說呢……”亞雷特搔搔頭,有些羞赧。他現在所要說的是純粹的內心感受,通常人們會將這種直入靈魂深處的思緒保留起來,藏在**的花園,只和最親密的人分享。他還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展現感性的記憶。

“她的舞蹈讓我體會到生命是豐富的、多樣性的、充滿了疑問和探索的。

但是正因為有悲傷和無奈,才更襯托出活在當下的愉悅。還有呢……”很快亞雷特就詞窮了。若是讓尤西莉來講,一定能表達得更貼切吧?他不知不覺有些煩躁,試著再回憶觀賞表演當晚的心境。

“那真的讓我很感動,我相信若不是由了解生命意義的人來表演,是無法感動觀眾的。”他口齒困頓地承認道:“在舞蹈結束后,我才發現我已經淚流滿面了。”

其實亞雷特也沒有講實話。正確地說,是依夏莉和尤西莉兩人合作無間的演出才有這種深入人心的影響力。他覺得這對姊妹在歌舞表演上彼此互補,若單單隻有她們兩人中的其中一人,演出的內涵就變得殘缺不全,雖然精彩依舊,但卻無法感動人心了。

還好格里恩當然不會知道這些細節。“因為她的表演而留下感動的眼淚嗎?”他喃喃自語道,“不為悲傷、也不為痛苦,而是為生命的歡愉喜極而泣嗎?若這是真的,我相信你所描述的那位舞者,就是一位能體驗生命價值的人。”說著他站起身來,“走吧,我們去看看她。”

“你答應了嗎?”亞雷特驚喜道。

“既然我答應了,就會儘力做到最好。你帶路吧。”

※※※

亞雷特和格里恩大約在傍晚時來到遊藝團的營區。他們兩人逕自走到依夏莉的營帳前,正巧和提水回來的尤西莉碰上。

亞雷特向尤西莉介紹道:“尤西莉,這位是格里恩,是來自晨橡森林的德魯依。我請他來為依夏莉解除詛咒。”

格里恩也向她打招呼:“願你健壯而長壽。”

尤西莉瞪大了眼睛,指著亞雷特問格里恩:“你是怎麼被他說服的?”

“這沒什麼,”格里恩笑着說,“亞雷特說,他看了你姊姊的表演,感動得流淚呢。一位能夠感動人心的舞者,我想我應該能為其略效棉薄之力。”

尤西莉問有點靦腆的亞雷特:“你前天晚上真的有來看我們演出啊?”

“嗯,『我們』?”格里恩注意到她用詞上的差異。

“是啊,我是歌手,前天曾和舞者的姊姊一起上台演出。”尤西莉說著掀開帳篷的簾幕,“請你先進來看看家姊吧。”

格里恩疑惑地望着亞雷特。亞雷特說:“她說的沒錯,我看到的是她們兩人同台的演出。但是我確實感動得流淚,可沒有騙你。這差別重要嗎?”

“如果你不是因為舞蹈,是聽了她的歌聲而感動,這可就有差別了。”

亞雷特還沒回答,尤西莉先搶著接口:“這小子聽我唱了十幾首歌,就從來沒看他掉過眼淚。所以算是依夏莉的舞蹈讓他感動的吧。外面風大,請先進來帳篷裏面,好嗎?”

三人魚貫走進帳篷。亞雷特剛放下簾幕,就聽到依夏莉的叱責聲:“尤西莉,我不是說過別隨便讓人進來看我!”語調中充滿埋怨和不解。依夏莉坐在帳篷內側一角,用毛毯裹住全身和頭部,只露出半邊臉——完好的那一側。她雖然看來十分疲倦,但眼神中依然有光采,似乎是對於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已經有某種程度的接受了。

“姊,”尤西莉輕聲解釋道,“亞雷特請了一位德魯依來為你察看臉上的傷。”

依夏莉疑惑地抬起頭來看眼前的陌生人。格里恩上前照慣例打個招呼,並緩緩地蹲在她的身前:“依夏莉.特拉希小姐,我是來自晨橡森林的德魯依,格里恩.亞爾諾德。今天我來到此地,是希望憑藉德魯依從大自然中領悟的知識,引發你生命潛在的能量,協助你解除傷病和痛苦。但是,若要由我來引出你的生命潛能,你就必須完全的信任我才行。

“我知道大家都認為德魯依對遊藝人有成見,但遊藝人也同樣對德魯依有成見,這將成為阻隔你我的一道高牆。所以現在請你摒除心中的成見和雜**,將心房向我敞開,接受我的善意。好嗎,依夏莉?”

依夏莉先望向尤西莉,看見她表示支持的神情,才對格里恩點了點頭。

於是格里恩用誠懇的語氣請求她:“依夏莉,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依夏莉遲疑了一下,用手將裹住頭臉的毛毯撥開,露出她左半邊的臉龐。

那醜陋的黑色的疤痕從額頭髮際蔓延到下巴,並且還有一條分支接近耳根,就象是個活的怪物在依夏莉的臉上恣意肆虐。亞雷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依夏莉,我現在要用手指觸摸你臉上的傷。這樣我才能知道在這個詛咒裏面藏的是什麼怨**,接着才能對症下藥。好嗎?”

依夏莉僵硬地點點頭。但是當格里恩的手碰到她的臉頰時,她還是全身震了一下。大概除了她自己以外,還沒有其它人觸碰過她臉上的疤痕,難怪她會那麼緊張了。格里恩的手指輕慢地在黑色的疤痕上滑動,依夏莉閉着眼睛,身軀微微顫抖。

亞雷特注意到尤西莉雙手緊緊握在胸前,臉上也滿是緊張的神情,便問她說:“尤西莉,你有什麼好緊張的?”他的用意只是想讓氣氛輕鬆一點,但尤西莉瞪了他一眼,沒繼續理睬。

這時格里恩輕聲地**誦道:“掌管自然萬物生死之命,深邃美麗的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啊,我們讚揚你的寬恕,因你那寧靜的權能而更為彰顯。請賜給依夏莉寧靜之心……依夏莉,你細緻的臉龐本該是光滑柔嫩的,但現在這塊黑色的傷痕摸起來粗糙而皺疊,所以你因為這陌生的觸感而恐懼。

“其實你無需如此擔憂。這詛咒就象是一層掩蓋在事物表面的灰塵,它足以讓漫不經心的人誤認事物的本質,但它並無法真正的去改變它所遮蔽的事物。你臉上的粗糙觸感也是受詛咒所欺瞞了,別去接受它。它無法改變你將重新取回的無瑕面容。”

不知是格里恩對依夏莉施展法術,還是單純地用言語來安撫她(這次亞雷特覺得是如此),依夏莉表情確實緩和下來了。尤西莉也跟着鬆了口氣。

“嗯……我感覺到隱藏在這詛咒中的意**,”格里恩的手指輕觸著依夏莉臉上黑色的疤痕,“那是一種保存與佔有的**。就像小孩子害怕他人搶走自己手中的玩具,這種**來自對喜悅的盼望,純粹而沒有惡意……”

“你怎麼說沒有惡意?這是帶來災厄的詛咒耶!”亞雷特打斷他的話頭。

格里恩站起身來:“其實詛咒也只是一種強烈的意**,但帶有惡意而已。

聽說造成這傷痕的人是個瘋子?有些時候,瘋子的思考方式比正常人更直接、單純,反而很接近孩童。因為瘋子行事並沒有所謂的善意或惡意,他根本不會去考慮別人的感受,只是要滿足自己本性的**而已。”

“那到底有沒有辦法治好呢?”

亞雷特這句催促格里恩的話,或許也是依夏莉和尤西莉急着想問的。

“當然有辦法,但是得碰碰運氣了。”格里恩從懷中掏出一小袋香料,“這是松香精和甘菊花瓣。尤西莉,你將這香料溶在熱水中,塗抹在依夏莉的全身。”接着他轉身對依夏莉說:“依夏莉,現在你必須試著回想一件事情。那是一件令你感到快樂的事,並且是你第一次和別人分享這份快樂。也就是說,我要你回想過去你曾經歷過的記憶中,你第一次和他人分享某樣事物的快樂。”

“第一次和他人分享快樂……”依夏莉喃喃自語,回溯自我記憶的長河。

亞雷特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用分享對抗獨佔。是這樣的概**嗎?”

格里恩點點頭,“走吧,我們先到外面等一下。”他拉着亞雷特走到帳篷外面。小小的帳篷裏面擠四個人,確實是悶熱了些,亞雷特迎著涼爽的晚風伸展手臂、提振精神。

“剛剛那些香料是作什麼用的?”他問格里恩道。

“松樹具有抑制魔法的特性,而菊花的香氣有撫平心情的效用。這兩種香料是為待會兒解除詛咒的法術做準備。”

“那就算是術媒或術材羅?”亞雷特想起學過的少許法術常識。但格里恩瞟了他一眼。

“那是法師呆板的程序分類法。只要是心存善意、敞開心胸的人類,都可以感受到大自然賜給所有生命的恩惠。不要把它們當成是用過就丟的工具,而是要心存感激地接受它們。”

亞雷特對於這種說法只好不置可否。過了大約十分鐘,尤西莉拉開帳篷的簾幕讓兩個人進去。帳篷中瀰漫著濕熱的水氣和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依夏莉臉頰泛紅,隱隱約約從她身上飄來馥郁的香氣,更使她顯得嬌艷欲滴——如果不去看那道傷痕的話。

格里恩問依夏莉:“第一次和你分享快樂的那個人是誰,想到了嗎?”

她微笑着回答:“當然是尤西莉啦。”

“哦,我知道是什麼事了。”尤西莉報以理解的表情。

“那太好了。”格里恩面露欣喜的笑容:“尤西莉,現在就需要你的幫忙了。我要你儘可能讓依夏莉重新回到當時的心境,也就是要將沈於心底的記憶重新喚醒,越鮮明越好。不論是什麼方法都可以。”

尤西莉此時竟然略有猶豫。格里恩察覺到她的遲疑說:“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在外人面前進行,我可以施展隱藏氣息的法術,讓你們忽略我的存在。至於亞雷特,就叫他到外面等好了。”

亞雷特聞言就要往外走,尤西莉卻說:“沒關係,不管有多少人在,都不會影響我唱歌的。”說著她站起身來,做伸展手腳的動作。“但這首歌有些幼稚,你們兩個不可以笑喔。”

小木偶你從哪裏里來?從南邊的森林來

森林深處樹木多造橋築屋列成排

小泥偶你從哪裏里來?從西邊的田地來

田地裏面小麥多農人收割笑開懷

小布偶你從哪裏里來?從東邊的牧場來

牧場草地綿羊多編成毛衣與手袋

小糖偶你從哪裏里來?從北邊的小鎮來

小鎮街上店鋪多糕餅糖果有得賣

亞雷特絕沒想到尤西莉竟然唱起童謠來了。不只如此,她平日那種世故的冷漠表情完全消退無蹤,換上的卻是小女孩的開朗活潑、天真爛漫。好像她昨天剛學會一首新的兒歌,今天就急着表演給大家看。她一面唱,一面還搖擺手腳,有如自己也是個玩偶般,樣子十分滑稽。亞雷特為了忍住不笑,只好轉過頭去看看依夏莉現在的狀況。

依夏莉只是靜靜地聆聽著。她沒有跟着節奏起舞,只是聽著,眼眸卻漂移到遙遠的記憶里,微微濕潤起來。亞雷特忽然領悟——這首玩偶歌是依夏莉和尤西莉第一次的同台演出,表演對象很可能就是她們的至親。但是以依夏莉現在憂鬱而害怕的心理狀態,她實在無法自己回憶起美好的往事,所以需要旁人的協助,而尤西莉又恰巧擅於影響他人情緒。格里恩所說的“碰運氣”,就是指這件事吧。

就當依夏莉滴下第一滴眼淚之時,格里恩突然迅速地用手指輕輕地接住那滴眼淚。這舉動當然讓依夏莉嚇了一跳,但格里恩溫柔地安撫她:“依夏莉,因美好回憶而流下的眼淚,蘊含的是嚮往那一去不復返的往日,期待那憶起的光陰能有再現之時。這意**,卻是破除詛咒的關鍵。”

他將淚珠儘可能地均勻抹在依夏莉臉頰的傷痕上,謹慎地**出咒語:“掌管自然萬物生死之命,深邃美麗的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啊,我們讚揚你的慈悲與智能,因你那醫療與變遷的權能而更為彰顯。在靈魂之水的洗滌之下,虛假的面具柔順地卸除,因為戴上的必要摘下。坦率展露靈魂的子民,不會遮掩其真實的面貌,眾人認識她的面如同她的心。”

一陣柔和的葉綠色光芒覆蓋在格里恩的手和依夏莉的臉龐之間,那是讓浮躁的人得到寧靜、猶疑的人得到堅毅、恐懼的人得到安息的詩篇。

光芒散去之後,三個人一同緊張地盯着依夏莉的臉看。突然尤西莉慌張地四處尋找:“鏡子呢?鏡子都放到哪裏里去了?對,都拿到帳篷外去了。我出去找面鏡子……”

依夏莉站起身來,笑着阻止她說:“你不用去找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已經沒問題了。不是嗎?”

尤西莉也微笑道:“是啊,已經沒問題了。”依夏莉臉龐完好如初——細緻、柔嫩而晶瑩。黑色傷痕一絲不留,格里恩的治療成功了。

尤西莉捧起依夏莉的兩頰細看。她的平和表情就象是迎接冒險歸來的勇士,除了喜悅之外,還有一股親情的暖意。她緩緩地伸手環抱住依夏莉,將頭靠在她的肩膀旁。

依夏莉輕輕拍著尤西莉的背:“別哭,沒事了。……沒事了。”但說著她自己也流下淚來。兩人就這樣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亞雷特因為看見尤西莉流淚而詫異不已,他本以為像她這種女人是不會掉眼淚的。格里恩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該讓她們姊妹倆獨處一陣子。於是兩人悄悄地走出帳篷。

※※※

這時夜幕低垂,星光繁繁。遊藝團的營區是一片寂靜,只有遠處的市集遙遙傳來人聲喧譁。

兩人走到帳篷外的一棵柏樹之下,亞雷特再次鄭重地向格里恩道謝。不過格里恩卻反問他說:“怎麼我覺得你和尤西莉比較熟?這和你之前說的好像不太一樣。”

“抱歉,我之前對你隱瞞了不少事情。”

“這件事我原諒你。”格里恩一本正經,“不過,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就請你解釋清楚。”

於是亞雷特從在風之頂遇見尤西莉開始,將釋放精靈之繭到目前為止的經過簡略地敘述一遍。格里恩聽完后,對亞雷特身上的風精靈額飾和雷精靈戒指很有興趣。

“你站着別動,”他彎身從地面上握起一撮細沙,舉到眼前高度,鬆動手指讓沙粒緩緩落下:“……森林女神妮芙德麗啊,我們讚揚你的智能,因你審判的權能而更為彰顯。走獸在沙地上留下足跡,精靈在沙粒間穿梭自如,樹枝在沙層上刻畫文符。”

這是德魯依們所用的魔法偵測咒語。格里恩靜靜盯着亞雷特片刻(他倒是亞雷特遇過的法師中最為鎮靜的),才舒口氣說:“真神奇!除了兩芒明星之外,在你身邊還有一圈淡淡的光暈,交互閃耀着青色和黃色的光芒。”

亞雷特吃驚道:“喔,真的有嗎?”說著他用手向兩旁摸去,卻什麼都感覺不到。

“大約在這個位置。”格里恩用手比劃著,經由他的說明,亞雷特知道這層光暈在他身旁形成直徑兩公尺的球體。“這好象是一種自動防壁,我們稱之為『護圈』。不是很強固,但對於意志鬆懈的法術應該有很好的抵抗效果。你會用防禦法術嗎?”

“不會。”

格里恩惋惜道:“如果你在能夠使用防禦法術,效果在和護圈相乘之後,可能會提高好幾倍。我可以感覺的到。”他一面說,一面還憑空用手撫摸,好像真的有一道牆壁擋在那裏似的。

亞雷特愣了半晌,忽然興奮地問:“你可以教我嗎?”

“大概不行。”格里恩帶著歉意回答,“依照曆法,我數日之後有緊要的祭典必須親自參與。明天就必須動身離開此地了。”

亞雷特馬上顯露出失望的表情。格里恩安慰他說:“若我們有緣,一定還會再相會的。那麼我先告辭了。”說著他舉起右手來,亞雷特也舉起右手來,拍了他的手一下。

“不是這樣。”格里恩示意亞雷特將手靠近。兩人的手掌心對掌心輕輕相觸,互相可以感覺到彼此手心的溫熱。大約五秒鐘,格里恩才將手收回。“下次再相會時,願你健壯如今。”說完他便快步離開了。

正當亞雷特考慮是否也該回旅店去休息時,尤西莉和依夏莉相偕從帳篷里走出來。尤西莉得知格里恩已經離去后說:“真可惜!我們本來想特地為那德魯依表演一曲,讓他改變一下對舞者和歌手的印象呢。”

依夏莉對亞雷特微笑道:“謝謝你替我們說服了德魯依,而且……我也很高興你喜歡我們的表演。”

亞雷特這下有點不好意思了。“不,這沒什麼啦。”他結巴地說:“能夠解除詛咒,還不都是格里恩他的功勞?”

“但若是沒有你的堅持,我們也沒有機會得到他的幫助。所以……”依夏莉轉頭看着尤西莉,“尤西莉有件禮物要送給你。”

“姊!這哪裏能算是禮物?”尤西莉頑皮地抗議道:“照你這麼說,豈不成了我把自己送出去了?”

尤西莉和依夏莉又嘻笑一陣,讓亞雷特聽得莫名其妙。最後尤西莉才說:“明天早上,麻煩你把行李準備好,在奎拉圖河上的大橋橋頭等我。一起去找下個精靈之繭吧。”

“尤西莉就拜託你了。”依夏莉很誠懇地叮嚀亞雷特。他連忙道:“不,其實……我受她的照顧還比較多呢。”

“姊,你看吧,連他自己都這麼說。”三人愉快地笑成一團。

※※※

第二天早上,亞雷特牽著馱運行李的桑普薩(他幫這匹馬取的名字),來到跨越奎拉圖河的石拱橋頭。奎拉圖河從東方的康斯坦卓山發源,途中奔流千餘公里,到拖查闊塔才由地勢險峻的山地流入平原,河面頓時開闊,並沖積出一塊塊的沙洲,將大河化為十餘道寬窄不等的分流。這座石拱橋並非一直線地通往對岸,而是在沙洲間蜿蜒曲折,儘可能從水勢最平緩處跨越每條分流。橋面寬闊可容八輛馬車並排而行,是由百年前布塔拉人建立的強盛古國所留下的珍貴遺產。

這時日頭已爬上竿梢,橋上來往的人車漸次增多。從大河北岸駛來的馬車及牛車上以農產品、毛皮和木材居多,而向北運去的貨物則大都是麻棉面料與金屬加工品。

從橋畔往奎拉圖河的上流望去,可以看到遠處山巒疊嶂,大河從山谷中蹦然竄出,水勢洶湧。向東邊看去,則是漫無邊際的廣大平野,大河極盡誇張地像扇子一般擴散分支,頂著朝陽波光閃爍,直注入地平線的彼端。秋風掃過三角洲,帶來微甜的濕泥味。

正當亞雷特恣意欣賞壯麗的自然景觀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背着行囊的格里恩。

打過招呼之後,格里恩玩笑式地問他:“你在這裏看風景?”

“我在等尤西莉,她答應和我繼續去尋找精靈之繭。”亞雷特答道:“說起來,這還得感謝你的幫忙呢。”

“你們也要往北邊去嗎?”

亞雷特集中精神,喚醒對精靈之繭的感應,用手比個方位給格里恩看。“大約在那個方向,我猜還要走半個月吧。”

格里恩看了看西北方,又聽到亞雷特的說明后,疑惑地說:“照你這麼講,你們要找的精靈之繭是在晨橡森林裏啊。”

“咦,真的?”亞雷特的訝異可不少于格里恩。“晨橡森林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那是一個綿亘百餘公里的大森林。林間地勢高低起伏不定,上百溪流穿梭在綠色小丘之間,林中的樹木有將近半數是橡樹,此外還有山毛櫸、松樹、榛樹、白楊等。上百種的野生動物和鳥類棲息其間,只要你走進森林的範圍里,馬上會迎面感受到生機盎然的活力。在樹林的深處,則是我們德魯依的修行場所。”

“喔……”亞雷特試著在腦中構思一幅秋天的橡樹林景象。

“這麼說來,我們的目的地都是相同的。”格里恩突然說:“我陪你們走一程好了。有個本地人帶路,可以幫你們省去不少麻煩。”

亞雷特驚喜道:“真的?那太好了!”

格里恩接着又說:“不過路上我有點事情要辦,你們得陪我繞路耽擱一下。”

“沒問題,反正我們又不趕時間。”

大約又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尤西莉也出現了。亞雷特這次正式地將格里恩介紹給尤西莉。

“我是尤西莉.特拉希,請指教。”尤西莉臉上覆蓋著不透明的微笑。她又回復到抵達拖查闊塔之前的那種平淡與冷漠,不再是個被姊姊寵壞的小女孩,而是在漫長旅程中能獨當一面的吟遊詩人。亞雷特因熟悉而感到心安,卻又不免有些惋惜。

尤西莉一個晚上變化如此之大,真讓格里恩搞不清楚狀況。但他還是有禮貌地自我介紹:“我是格里恩.亞爾諾德,晨橡森林的德魯依。”說著他伸出右手來,也邀請尤西莉伸出右手。

亞雷特兩手相碰,示意尤西莉做類似的動作。但出乎意料地,格里恩單膝跪地,並且接過尤西莉的手輕放在他的額頭上。“彷佛銀樺般優雅的淑女,以稱頌大地母神奴南嘉和森林女神妮芙德麗之名,請讓我為你效勞。”

尤西莉笑道:“你真是一位紳士呢。”她從亞雷特的手中接過桑普薩的韁繩,“那我們出發吧,兩位。”

亞雷特和格里恩跟在尤西莉的後面,在漫長的石拱橋上邁步前進。亞雷特疑惑地問:“你對尤西莉的態度怎麼和對我時完全不一樣?”

“女性能生養新生命,是大地豐富活力的象徵,依照我們德魯依的教條,必須誠心尊重與侍奉。”格里恩說著突然壓低聲音,“她怎麼和我昨天看到的完全不一樣?”

“我所熟悉的尤西莉,就一直是這樣子。”亞雷特簡短而得意地回答他,格里恩聞言只好做了個渾不可解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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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版 卷一 第十一章 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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