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新生
赤司向我遞來一塊手帕。
謝謝。上半場打得非常好。我接過,抹了一下剛洗過的面。
這是學姐的感想?
不。只是比賽未完結,我不覺得這是我應該說話的時候。
但說無妨。
我皺了一下眉。我自己並不是會在比賽結束以前就這麼輕忽的隊長,赤司……果然是沒認真在比賽吧。我一邊將手帕疊好,一邊說:你們打得很難看。
是的,這樣的比賽實在是沒辦法發揮出我們的實力,大家都非常沒幹勁。我已經採取了一些措施,也就只能如此了呢。每人二十分,看來還是不夠。
二十?他們規定了每個人要拿多少分?
是的,學姐也認為太少了吧。
赤司,我說你,我望着他,是為了什麼而打籃球的?
學姐是想說為了開心而打嗎?這可不太像你。你不是在認同比賽的目標就是勝利的前提下,才提出別的玩法嗎?你沒質疑過這一點,沒想過要為了擴大三軍而拉下一軍的勝利,也沒逼其他人要跟你一樣熱愛籃球的意思。這是我們以前相處愉快的基礎。赤司抱着手臂,不,或者這樣說更好。勝利是理所當然的,比賽只是體現勝利的途徑。
我不是否定將目標定為勝利,我的意思是勝利以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我皺着眉頭,眼中只有勝利,是錯的,這一點我是沒動搖過。打球的原因每個人都不一定相同,但無論如何,只要勝利就不管其他事,這一定是錯。如果說這是對,那就連遊戲規則本身都是錯。我以為你的話是可以明白我的意思。
赤司笑了笑,你是更喜歡去年的球隊吧。
我頓了頓,老實說,是。出色的二年生和紮實的三年生,去年帝光男籃這隊球隊,完成度是近乎百分之一百。
是因為強到一般人無法比擬的程度,所以生出了將之毀滅、寧願原地踏步的想法嗎?真是,相當無趣的想法。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扶着拐杖站好,面向他,但如果過強而令到勝利的意義變質,那我的確希望不要出現過強。變質的□□是實力,因此我才這樣說,但不要搞錯因果關係,我不是在指責實力高的人,我質疑的是變質的態度,又或者這只是這套遊戲規則不適合你們,但我不認同這就可以去扭曲它。我撇開臉呼出一口氣,抱歉,我本來不是想對你的球隊指手劃腳。
不,學姐,你只是出乎意料地單純而已。他嘆一口氣,竟然是比大輝還要單純的程度嗎?在我說話前,赤司又繼續道:雖然說我之前也有考慮過會出現這種情況,但是,我是真的以為學姐會明白呢。赤司望着我,微微笑着,眼神卻很尖銳,因為,學姐不就是在這樣的想法之下被毀掉的嗎?
我愕然地望着他,稍稍睜大了眼睛。
學姐,你在二年級的時候就已經收到國青女籃的邀請。國青向來是在選手中學畢業的時候才發出邀請信,但是,你卻做到了讓他們不惜破例都要將你收攬。學姐的個人籃球實力在學界中是頂尖的,卻沒有出色到讓人破例,也不是專門在得分或防守方面出眾。學姐最讓人驚艷的地方,其實是全能型場上指揮,還有無論任何時候都不會動搖、冷靜銳利的帶隊能力。堅持和彈性並存的個人特質,這為你帶來了更大的成長性。我推測,國青本來是想將你作為國家隊隊長預備役來培養的。而適合你的位置,仍然是控球後衛。
我想起了那三年,……真是令人汗顏的發言。我還可以……我的手緊了緊。如果我還可以做得再好一點,帝光就不會在我的手下連續兩年敗北。那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
雖然你做了很好的決定,沒將你得到邀請的消息流出,但是事情沒完。你覺得,在你節節勝利的時候,你的對手會在想甚麼?是強烈的嫉恨。到底為什麼會被襲擊,學姐的心裏很清楚的吧。以及,赤司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帶來了無形的壓迫感,你又是為什麼不能對你的隊伍多說甚麼。直至現在,你都不想讓她們知道你收過國青邀請,並對這個邀請猶豫。你很清楚這些。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籃球不是惟一,但一個沒想、甚至拒絕踏入職業的隊長,會動搖士氣,尤其是在帝光女籃這種隊伍,尤其是我。知道是一回事,明擺着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還不明白嗎?天才是不可能和平凡人為伍,更不要說是我們,比天才還要高的奇迹的世代。只是,學姐的天才為你帶來的是對手和隊友的嫉妒,而我們卻是連一絲反抗之心都無法再升起的壓倒性力量。真是,可惜了。你不明白,走在眾人之前,當然,要將眾人拋在身後。
我垂下眼帘,赤司也沒再說話,走廊中一片靜悄悄。
謝謝你的手帕。我就着兩枝拐杖走近赤司,將手帕塞在赤司的手中,笑了笑,然後冷不丁地一把扯起他的衣領,赤司征十郎,右邊的拐杖掉落在地上,咣當一聲,你在大放厥詞些甚麼?對你的隊伍說出那種話,我很抱歉,同時,我將他的後背一把撞上了牆,也麻煩你小子對我的隊伍好好地感到抱歉!我狠狠地逼近他的臉,你不要以為就憑你這樣的死小子就能對她們說三道四,我操!擅自解讀別人的事情,你果然是腦子有病吧喂!
赤司起初還想掙扎一下,但在我開始說話后卻沒再動,由得我扯住他的衣領,眼神毫不動搖地望着我,學姐不會是想說,你還相信你的同伴沒有一點嫉妒之心?而且,她們塑造出你的完美,將所有壓力都卸到你的身上,這不就是你現在崩潰到連舊同學都不想見的理由嗎?
她們……那個時候她們連國中都沒畢業。我緊攥着手下的衣服,我□□媽的二貨!同伴亦是競爭者,妒忌又怎麼樣了啊?拿着一百分的成績單在不合格的朋友面前隨便晃,那是傻逼。你不會做人也不要以為別人跟你一樣蠢!對誰能說出甚麼程度的話,當然是要用腦子判斷的吧。對於女孩子的友情,你這個連女朋友都沒有的小朋友,最好跟我閉上嘴。媽的,不知道,我想起市川紅着的眼睛,還有其他人曾經的表情,還有學姐們,不知道我們經歷過些甚麼,你這個混小子就給我老實地閉嘴!
即使,她們連你在崩潰都不知道,不,赤司的眼睛很平靜地望着我,是不願意承認和接受她們的偶像在崩潰的事實嗎?
攥着他衣領的手用力到生痛,我沉聲道:我警告你,不要對她們亂說些甚麼。給我記住,我再次逼近他,近到差點碰到他的臉的地步,正對着他的視線,我是帶着帝光女籃拿下第二十二年和第二十三年全國四強的人,帝光隊長高橋咲良。赤司征十郎,敢再侮辱我的隊伍,我管你是二貨還是中二病,我也絕對不會放過你。
我和赤司對視着,在他冷漠的紅色眼睛中,我見到自己惡狠狠的眼神。
然後,我楞了一下。
赤司。
是?
你戴了隱形眼鏡嗎?赤司的雙瞳是赤色的,但此時留神一看,他的眼睛不知道甚麼時候變成了一紅一橙的異色瞳。我皺起了眉。
……學姐。他輕輕拉開我攥着他衣領的手,然後彎腰將掉了的拐杖撿起,塞到我的手中,再默默地背過了身。
我抽了抽嘴角,……抱歉,我無意破壞氣氛的。其他事先放下,我說你,要去看眼科嗎?眼睛的事可大可小。赤司在這段日子中幫過我很多,即使他不要我的關心,但我至少該勸說他不可以諱疾忌醫。
……
……赤司背着身都帶出了鄙視的表情。明明是有病不看醫生的你不好吧喂。我又抽了一下嘴角,不,因為這果然只是美瞳鏡片,所以赤司才鄙視我吧。我只是一年沒上學,難道現在就連中學生都流行戴美瞳嗎。
──我老了嗎。
赤司,沒到十六歲不要戴隱形眼鏡,眼球狀態尚未穩定。
……
……我是認真的啊啊。
學姐,以下的話我只說一次。他背對着我說,如果你認為自己還有面對籃球的自信,不妨成為籃球隊的經理人。你的才能在帶隊經理的位置上,同樣可以發揮。你應該知道桃井五月的能力,她擅長分析對手,而學姐也有自己的才能。不過,你的發揮場所只有男籃。你很清楚,以你過往的經歷還想要跟隊員好好相處,再留在女籃中並不適當。能夠給你毫無包袱、新生的地方,只有男籃。
……你的意思是,我皺了一下眉,叫我成為你球隊的經理人?
不,請不要誤會,不是這樣的意思。他轉過身來,面向我,成為哪一隊的經理人都沒關係。下一年,學姐就會重新上學了吧,屆時我和隊友們都會升上高中。他的眼睛被蓋在了劉海的陰影之下,嘴邊揚起似嘲諷又似勝券在握的弧度,在可見的將來,能夠打敗我們的人,只有我們自己,總得要想辦法讓勝利以外不再這麼無聊。我想我們五人不會再在同一間學校的,而學姐,我對你要選哪一間學校都沒意見,但可以給你一個建議。
我挑起眉,說下去。裝逼,操。
赤司伸出一隻手指,如果你想發揮出自己的實力,就選擇合適的同伴。他再次轉過了身,到擁有奇迹的學校吧,我在高校聯賽等着你。
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抽了抽嘴角。
──我剛才好像做了很奇怪的事。
我呼出一口氣,低頭看着自己的右腳,然後慢慢勾起嘴角,再次抬起眼,看向已經空無一人的走廊。很生氣,但我還是喜歡他。
就算大家都已經可以跟我若無其事地談論籃球,赤司亦是惟一一個會叫我回到球場的人。我當然不認同赤司前面那些白痴的發言,但是,我想回到球場,我喜歡籃球,到現在都還不想放棄。
我喜歡籃球。
我狠狠地捏住兩邊的拐杖。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仰頭望着天花板,慢慢將氣呼出,平復情緒,然後撐着拐杖向觀眾席走去,沿路笑着向認得我的帝光學弟妹打招呼。
在這天之後,赤司再沒來過我家探望我,家中的常客只有市川朝日,其他朋友偶爾也會來看我。我在安靜的環境中努力自習,也繼續做物理治療。父母在我終於可以甩掉拐杖的時候,考慮起讓我再次上學的事。基於我的行動不便,他們沒再想讓我去外國讀書,當然,我也不必考慮國青女籃的事。父母想我在附近找一間學業好的高中入學。我自己想了想,也打了電話給市川。
市川,現在在高校界最強的男籃名門是哪一間?
……哈?男籃關我們甚麼事?
是你,不是我們。
……竟然說這種話!超惡劣!
我可以告訴其他人你欺負我。
……不要黑化啊啊!我投降啦!現在的最強中學?我想想,東京有四大王者……
不,我想知道的是,全國最強。甚麼東京四大王者,在奇迹面前都會被捏爆吧。
嘛,最強是不可能的,比賽就是有輸有贏,但是實力足以在全國範圍內長時間稱帝的,大概就只有京都的洛山高校。
比賽就是有輸有贏?我垂下眼帘,微微一笑。說得好。
我知道了,謝謝。黑子選的學校,我記得……反正不是名門,使用名門排除法,就不用擔心撞上他。當然是不去主角的學校了,這才有意思。
掛上電話,我上網查了一下洛山高校的籃球隊成績和學業成績,以及它其他課外活動的狀況。這的確是一間成績很優秀的學校,惟一的問題是,它在京都,而我家在東京,父母會擔心的。
我聽從父母的話,在二月的時候去了考幾間學業優秀的高中。我沒有完成帝光的學業,也沒打算再回去讀,便向高中提出申請考特別入學試。在父母不知情的情況下,我也冒簽了家長的名字,私自報考幾間包括洛山在內的籃球、學業雙強高校。
它們沒一間是在東京。
三月櫻花綻放的時候,這些學校都無一例外地取錄了我。
爸爸、媽媽,在客廳中,我向難得同時在家的父母正跪下來,我有一件事想請您們原諒。
咲良?你先起來,爸爸着急地要來扶我,你的腳……
媽媽皺了皺眉,但還是攔住了爸爸,有甚麼事嗎?
我拿出一封取錄信,雙手高舉過頭將之遞上,我希望可以到洛山高校上學。
離開東京,離開關東。
去京都。
我抬起眼,向爸爸媽媽笑了笑。
拜託您們了。
我還不想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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