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與砂
這是一片乾枯而荒涼的土地,有着低矮的丘陵和飽經風蝕、貧瘠無比的砂地。他們越過干如枯骨的河床,馬匹賴以維生的只有褐黃堅韌的惡魔草,它們叢生於岩石下、枯樹底。索蘭達派斥侯趨前探查,但他們既沒找到綠洲,也沒發現敵人,唯有枯淺凝滯、曝於烈日的鹹水池。而越是深入荒原,這樣的咸沙窩子也越來越小,池與池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長。
索蘭達和她的軍隊已經在沙漠裏行進了半個月,沿途擊退幾撥來偷襲的砂騎,卻始終沒遇到主力。她發現幾個大型堡壘都已被黃沙覆蓋,那些曾經燈火通明的土堡如今只剩下半壁殘垣,高大的馬棚從頂端向下塌陷,但裏面沒有壓死的馬匹,顯然是砂騎們放棄了堡壘。從土堡被沙子掩埋的程度來看,他們並非因為索蘭達的到來而逃走,原因只剩一個——水。在砂騎國,水就跟金子一樣珍貴,人們狂熱地守護着水源。他們一向堅守着自己的領地,是什麼讓這些大好的沙堡淪陷在了黃沙的手中呢?
看着眼前乾涸皸裂的河床,索蘭達突然明白了,他們的水源在枯竭!
索蘭達可以想像那場面:酒最先喝完,之後沒多久,發酵馬奶也見了底,接着是麵包和肉乾。乾渴帶來的恐慌纏繞着每一個人,強者開始洗劫弱小,大人變賣小孩,最先倒下的是老人,然後是孩子和女人,等到人死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人數和馬匹幾近相當的時候,他們開始遷徙,從這個沙堡到那個沙堡,運氣好的沒走幾步就死了,不走運的走過幾個沙堡也找不到一口水喝。
索蘭達心有餘悸地看了看馬隊中部的水車,還好,所有給養都在。沃格森的主力一直不露面,無非是想引我深入沙漠拖垮我,不過無論他們打算在哪裏伏擊,都不敢遠離水源,我只需順着他們逃走的路線就能找到那條河。親愛的菲尼克斯,我來救你了。
夜色下的軍團猶如一隻蜿蜒的沙蛇,悄無聲息地前進着,他們當中走在隊伍兩端的是索蘭達的血狼衛,那是從砂騎國就跟着她的死忠衛士,她信任他們就像信任自己的雙手;隊伍中間的大批步兵都來自盛夏國和酒谷國,她簡單地將他們編隊就出發了,不可謂不倉促,但她沒時間耽擱,自己離開的時候沃格森正在研製新的戰爭機器,如果被他研製成功,首先受害的就是盛夏之國。索蘭達向來秉承着“能搶就搶,搶不來就毀掉”的作風,上回光顧着逃命了,沒機會毀掉沃格森的新玩具,這次殺個回馬槍,莽撞是莽撞了些,信念卻是無比的堅定。
戰鬥毫無徵兆地打響了,起先是一道純凈、明亮的光束從輕甲步兵的隊伍中衝天直上,接着,光柱頂端分裂出無數火球砸向地面,人群中發出驚呼“敵人來了!”騎兵們奮力掉轉馬頭躲避天上落下的火球,步兵則舉起盾牌摭擋身體,然而更多的光束在人群中炸開,人們沒頭沒腦地受到攻擊,不知道如何戰鬥,他們甚至看不見敵人在哪裏,到處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馬匹的嘶鳴,人肉燒着的味道夾雜着慘叫和哀號,騎士們手握長槍不停地發抖,步兵們一邊咒罵一邊徒勞地四處亂砍,索蘭達的指揮官發出模糊不清的命令,但更多的士兵們丟下武器,轉身瘋狂地逃離,幾分鐘之內,本來井然有序的隊形就成了一團混亂,兩千名迷惑的士兵尖叫着向兩千個不同的方向跑去。
索蘭達懷着滿腔怒火,在這一團混亂中,試着搞清楚這白光的本體和它的來源,最後她發現,白光來自腳下的沙地裏面,士兵們的踩踏觸動了什麼機關,激發了這一區域的“戰爭機器”。
“沃格森!”索蘭達恨得咬牙切齒,回身向指揮官們傳令,“收攏隊型!任何人不許脫隊!敵人馬上會出現,準備迎敵!”
果然,整隊整隊的砂騎出現在灰濛濛的地平線上,目測離索蘭達還有一里地之遙,這給了她重整軍團的機會,而那些引發混亂的光束也因為步兵們的固守不再被觸發,人群安靜下來,士兵重新拿起了武器,但他們的眼裏全都是恐懼。他們在害怕。這幫膽小鬼,如果我自己就能征服砂騎之國,我一定不會用你們這群廢物。“安靜!士兵們!”索蘭達朝她的軍團喊話,“我們剛剛遭遇了光球的襲擊,這東西我見過,攻擊力不比砂騎們身上的球大!”兵團里頓時傳來了一陣鬨笑,索蘭達也笑了,她繼續說,“光球不認人,能攻擊我們,也能傷害到砂騎們,我們現在要做的只是收縮隊形,呆在這裏等他們踩上自己的球,然後在他們被炸上天的時候給他們迎頭痛擊!勝利永遠屬於正義的一方,那就是我們!”士兵們漸漸感覺四周的空氣在扭曲升騰,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沖入每個人的胸膛,他們受到鼓舞,舉起手中的武器應和着他們的女王“哦耶!”“哦耶!”
索蘭達向血狼衛們打個手勢,他們立刻進入兵團傳令,“列盾牆!長搶手準備!他們第一輪會射箭,然後騎兵衝鋒,我們等他們全部沖入光球陣再衝出去,記住,盡量壓低身體、砍他們的馬腿。”
索蘭達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們順着他們來的方向沖,不可戀戰。”
第一個砂騎衝進光球陣時什麼都沒發生,但是當最後一個也踏進了襲擊的範圍內時,盛夏的士兵們就發動了攻擊。索蘭達身先士卒,最先迎敵接戰,她揮出寶劍先把砂騎們的馬砍跛,這是對付他們的基本策略:他們用劍刃砍馬膝蓋後面的肌肉和筋,或用鎚子對膝蓋狠狠錘下去。
索蘭達揮劍砍倒了一個敵人,然後她轉身尋找下一個目標,但是她發現自己面對着另一柄彎曲的劍。她沒有時間去交鋒,所以直接把匕首拋了出去,大叫:"中!"被馬兒甩下背的砂騎還正在發暈,眼睛愚笨地跟着聲東擊西的匕首走。
索蘭達用戴了頭盔的前額猛撞在他的下巴上,接住了落下的匕首,然後衝進黑暗裏,經過那個砂騎身邊的時候還停下來踹他一腳。
砂騎們大吃一驚,而且其中許多已經倒在地上嚎叫了。然後好幾台投射器出現了。它們對砂騎的前排射出長矛,把他們的隊伍打亂。十字弓手從隱藏處跳出來,箭如雨下,然後他們收起弓,以長劍和匕首與敵人交戰。索蘭達指揮軍團呈V字隊形往外沖。
砂騎們沒有機會重新整隊,當他們站在地上重新舉起武器的時候,他們的隊形已經毀了。他們中許多人瘋狂地想衝到水車旁邊,卻發現那裏的防守更加嚴密,最後只能徒勞地命喪黃沙之上。
戰鬥在一刻鐘之內就結束了。
人數不對,索蘭達心想,戰前看到的那些方隊至少有三千人,而真正交戰的只有不到一千,這不是沃格森的打法,他太驕傲,總是盡全力衝鋒,而喜歡自以為是玩陰謀的只有一個人——她抓住一個腦袋被砸裂的奄奄一息的砂騎問,“你們的指揮官是誰?”那將死之人眼神渙散,頭上被利斧劈開的裂縫不斷向外湧出碎骨和白紅相間的*,“回答我!我會讓你死個痛快。”
那個砂騎閉了閉眼表示贊成,然後開口說,“阿-奇-拉。”
果然是她。索蘭達的肋骨隱隱抽痛,她兩手用勁一擰,砂騎士的脖子傳來斷裂的脆響。那*曾經叫她哥哥打斷了我三根肋骨和兩顆牙齒,只因我對她的情人笑了笑,那年我才十一歲。現在的我可不止想要你的肋骨和牙齒,索蘭達臉上露出笑容,手裏的劍掄出一個漂亮的圓弧,“全力反擊!”
果然,砂騎國公主阿奇拉的主力在等着他們。沒有過多的排兵佈陣,雙方沖入對方的陣型,憑藉著對敵人鮮血的渴望捉對互砍,黎明前的枯骨河床霎時成了人間地獄。
“索蘭達!”
一個幾乎跟索蘭達一樣高並且肌肉發達的女人穿過重重廝殺,站在索蘭達面前。這女人只留了一條辮子,經過她的臉延伸到肩膀的上方,她的雙頰高而突出,兩邊用白色畫上了雙翼,她結實的骨架以及臉上飽經風霜的模樣在在顯示出她在嚴酷的沙漠中度過的人生。
“阿奇拉!”
她們像久別的戀人般呼喊着對方的名字,然後像惡狼一樣亮出利齒沖向對方。
索蘭達撿起一支插在死人身上的長劍,脫手飛出,接着掏出匕首,拱起身等待對方的衝擊,她清楚阿奇拉的招術:她仗着自己的魔法,很少直接參加實戰,因此打起架來總是笨拙地橫衝直撞。索蘭達在阿奇拉衝到近前的時候猛地一挺身,幾乎把她掀翻在地,接着一拳擊中對方小腹,然後又是一拳,阿奇拉被打得狼狽後退,惱怒地揮着手中的彎刀猛砍,彎刀滑過索蘭達的盔甲,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阿奇拉另一隻手裏拿着一支嵌滿寶石的匕首,它捅向索蘭達的臉,想要挖出她的眼珠。索蘭達奮力抓住女砂騎的手臂,成功地把她的匕首拉離自己的臉。
“你的牙齒們還好嗎?”在角力的過程中,阿奇拉吐着毒蛇一樣的字眼,企圖用言語摧垮對方的意志。
索蘭達抓着阿奇拉的手向後一扳,疼得她大叫起來,手中的匕首也掉在沙地上,她們同樣高大,身體裏蘊藏的力量卻不同,“你的母親還好嗎?”索蘭達咧嘴一笑,一掌擊中阿奇拉的下巴,她嘴裏立刻湧出了鮮血,好像這一下讓她咬到了舌頭,“我上次見到她的時候,你正把劍插進她的第四節脊椎里。”
阿奇拉剛從索蘭達的重擊下清醒過來,並再次揮出她的彎刀。她沖向盛夏的公主,在快接近索蘭達的時候腳下一頓,把腳邊的沙子踢到對方臉上,然後她把彎刀在腰間一橫,身體猛地一旋,刀鋒在索蘭達肚子上開了道口子,血流了出來。阿奇拉勝利地一笑,嘴裏的血吐在沙地上,“她該死。”
索蘭達踉蹌地後退,一隻手捂住傷口。阿奇拉撲向前,試着用彎刀柄敲昏眼前的敵人,但索蘭達用手一撥,把劍擋到一邊。“不錯,有點進步。”索蘭達一邊揮劍猛砍一邊嘲笑她,“就是太下流了,看來斯坎布雷城的小丑床上和床下的招術你全學會了。”
阿奇拉低頭躲過索蘭達的劍,劍身砍中一匹戰馬的脖子,那馬兒前腿離地,痛得嘶鳴起來。阿奇拉用頭直接撞上索蘭達的肚子,兩個人一起倒下。
兩個擁有怪力的女人在地上扭打起來。
砂騎公主的力量顯然不敵盛夏公主,不多一會兒,她就被索蘭達壓在地上,索蘭達丟掉長劍,攥緊拳頭左右開弓,把阿奇拉的臉當沙袋打,女砂騎的手還能動,她摸到了自己剛剛掉下的匕首,在索蘭達的腿上刺了一刀。刀子越刺越深,索蘭達也大聲慘叫着。
索蘭達狂暴地扭過阿奇拉的胳膊,奪過匕首朝阿奇拉狠狠刺去,每刺一刀都伴隨着一句怒吼。
“你放狗咬我!”肩膀上一刀。
“你剝我的皮!”另一邊肩膀上一刀。
“你誣陷我偷東西!”右胸口一刀。
“你讓豬倌爬上我的床!”左胸口一刀。
“你拆散我和菲尼克斯!”肚子上一刀。
“對,咳咳,”阿奇拉大口大口咳出鮮血,但她卻在笑,“那都是我做的,而我最得意的就是最後這件事。”她看着索蘭達的眼神逐漸空洞,說話也開始語無倫次,“你應該感謝我,你的小菲根本不愛你。我們都該死。我的父親、母親、兄弟……”
“你們全家都該死。”索蘭達點着頭,把匕首在阿奇拉肚子裏狠狠一擰,後者發出痛苦的號叫,“對,就是這樣,給我集中注意力。說,你那該死的老爹在哪?呆會兒我要把你的眼珠送給他當紀念,你得給我個地址。”
“他也快死了。還有你的小菲。”阿奇拉嘶啞地笑,痛快地笑。
“不,你不明白你老爹。”索蘭達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阿奇拉,“他不會輕易認栽。一但有危險,他會把你和你的兄弟們一個一個拉過去擋在身前,就像今天,他派你來送死,說不准他認為把你送來我就會高興,一高興就能饒他不死呢。”
“那你就去問他吧,他在飲馬泉。”阿奇拉痛苦地皺眉,“天哪,我太疼了,行行好索蘭達,了結我吧。”黃沙像貪婪的海綿,每一滴鮮血都被它瞬間允吸乾淨,它吸取阿奇拉的生命,就像吸取千千萬萬其他生命一樣不偏不倚,很快,黃沙之地的公主就會被吸成慘白的屍體,成為無數砂粒中的一員。
“砂騎從不屈服。你忘了嗎?”索蘭達輕蔑地回答。她看向四周,戰鬥已接近尾聲,不遠處還有幾組砂騎聚攏成小小的方陣,在頑強抵抗着。遍地都是戰死者的遺骸,黃沙舔上他們的屍體,相信再過一天這裏就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恢復成一片完整乾淨的沙漠。什麼樣的土地會吞噬每天勞作於斯、為其爭鬥的人?這是一個受到詛咒的國度,讓人想想就不寒而慄。
索蘭達從阿奇拉身上站起身,衝著自己的衛兵喊道,“做個十字架,把我們的砂騎公主釘上去。好好給她包紮傷口,別讓她死了,我要讓她親眼看看砂德家是怎麼被我滅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