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戀•鏈•紅寶石(上)
“沼澤與雄鹿”酒館從不打烊,一百年來,它始終矗立在酒神殿最東邊的小巷子裏,不曾關門歇業。儘管這座高大的建築向南歪斜,猶如醉酒的狂徒,但布蘭特毫不懷疑它還將繼續矗立一百年。這裏販賣麥酒、蘋果酒、葡萄酒以及產自砂騎國的發酵馬奶酒給過路人,水手和歌手、修士與王公、學徒與小偷都是這兒的常客。
從王宮到這個小酒館之間有着不近的距離,道路也縱橫交錯、狹窄蜿蜒,即便非常熟悉道路的乞丐,一不留神也會迷了路,多繞上好幾圈。
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喝酒,他們應該不會找到我了吧。布蘭特海根隱沒在角落燈燭的陰影里,大口吞咽着烈性蘋果酒。
此刻的酒館大堂熱鬧非凡,身穿粗麻長袍的修士圍坐一桌,談論着上帝和女人;頭髮掉光、鬍子卻格外茂盛的鐵匠師父兩條腿上各坐着一個雛妓,正向同桌的夥伴吹噓自己打出來的符文兵器在戰場上如何神勇;斜對面的桌邊有兩個雇傭騎士在低聲交談,兩人的手在桌子底下偷偷觸碰,剛剛談成了一筆交易;吧枱上某位年輕歌手正賣力地撥弄豎琴,一邊彈唱着一首露骨的歌謠,一邊在經過的女侍應胸前摸上一把;更遠一點的桌子已經被掀翻,一個喝得爛醉的流浪漢被喝得更醉的傢伙踢得趴在地上睡著了。“國王萬歲!”不知誰提議,大堂里應聲一片,連角落裏的布蘭特也舉起了酒杯,微笑着高喊:“國王萬歲!”
這時,門開了,夜晚的涼風從外面灌進來,布蘭特好不容易才看清走進酒館的人——一個穿着灰色亞麻斗篷的矮個子,頭上的帽兜摭住了大半張臉,身上沒穿任何盔甲,也沒帶劍,能夠供人辨認的只有走路時擺動的腰肢——灰袍下的是個女人。
女人徑直朝吧枱走去。那兒正坐着一個老人,穿着一件斑斑點點的鹿皮上衣,系帶緊緊繃在大肚子上,亂蓬蓬的紅鬍子覆蓋了臉頰和下巴,像一團骯髒的稻草。老人獨自一人,神情悲苦地喝着杯中的麥酒,直到灰袍女人走近,才抬起渾濁的眼睛:“爵士?還是女士?”
“我不是什麼女士,”灰袍子裏傳出局促不安的聲音,“我是來向您致歉的。我弟弟是佛羅里安盧卡斯。”
老人一聽到佛羅里安這名字,立刻激動起來,他一揮手,把女人推了個趔趄,“滾開!”他指着灰袍女人罵了起來,“你弟弟*了我女兒,還打折了她三根肋骨!你們這幫只吃飯不幹活的蛀蟲、高貴的領主老爺!白天鞭打我們還嫌不夠,晚上還要爬上我們的床、侮辱我們的女人!”他的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向穿灰袍的女人,而她被老人一推搡,現在正面朝布蘭特的方向。
一道紅光閃耀了布蘭特的眼睛,把他的目光引向那女人的前胸——那是紅寶石的光芒,順着女人的脖子向上看去,隱匿在衣領間的是一條紅寶石頸鏈,上面的寶石顆顆飽滿,色澤艷麗,前端最大的一顆有鴿子蛋大小,鑲嵌在純銀托盤上,四個方向各裝飾着一朵鳶尾花。
原來是卡絲提娜小姐,哥哥的新寵。克里奧身邊總是不缺美女的,他帶這個卡絲提娜小姐出席過一兩次皇家晚宴,別的沒記住,她胸前那串紅寶石倒是讓布蘭特印象深刻。喝酒遇見哥哥的情婦,布蘭特頓時失去了興趣,一口氣喝乾杯子裏的蘋果酒,準備離開。
“我真誠地向您和您的女兒道歉,請您撤消對我弟弟的指控,我保證,佛羅里安不是個殘酷的孩子,他一定是喝多了酒,或者聽信了壞同伴的挑唆,您知道的,男孩都愛面子,”卡絲提娜的聲音聽上去無比悲凄,她抓住老人的胳膊,祈求他的原諒,“求求您了,傑森大叔,如果您不撤消指控,佛羅里安這輩子就完了。”
“別再提那個名字!”老傑森怒視着她,“那我的蘿拉呢?她這輩子就會好過嗎?哪個正派的紳士會娶她、哪位領主的城堡會收留她作女僕?她走在大街上,人家會拿石頭砸她,說她是不要臉的娼妓,她最終的歸宿只有嫁給身有殘疾又老又丑的農夫、或是跟着哪個斯坎布雷城戲班作暗娼,直到被賣進不知名的妓院!”
“對不起、對不起……”卡絲提娜低下了頭,隨即解下脖子上那串紅寶石頸鏈,“我會補償你們,這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過些時候我父母會帶來更多的賠償,請您無論如何收回指控。”
老傑森氣得渾身亂戰,臉紅得跟鬍子一個顏色,他再一次揮開卡絲提娜,連同她遞過來的頸鏈,“你們這群自稱貴族的傢伙,以為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跑到別人家裏偷盜姦淫,完事之後扔下幾個銅板就拍拍屁股走人?”他把手中的象牙酒杯捏得咯咯直響,“你們會有報應的!你們的靈魂將被克爾柏洛斯㊣拖進地獄,那裏有鋪滿尖刺的地面和不停碾壓你們的巨石,你們每走一步所流的血,就是你們在這個世界上所作的一宗罪!”說完,他不再理會卡絲提娜的糾纏,摔杯而去。
布蘭特彎腰撿起腳邊那條紅寶石頸鏈,端詳了一會兒,又看看頹然欲倒的卡絲提娜,後者的帽兜在掙扯中被老傑森揮到了腦後,露出一張絕美的臉和滿頭金色瀑布般的長發。
“哦!這麼深漂亮的小妞兒哪!”面對卡絲提娜的美貌,酒館裏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有一桌人甚至大聲說笑出來,“這回老傑森可虧大了,人家強姦了他女兒,他滿可以強姦人家的姐姐嘛!”“呵呵,這妞兒可比他的蘿拉正點多了!”“要不咱們上吧,為可憐的小蘿拉討回正義!”三個不懷好意的男人從桌邊靠過來,嚇得卡絲提娜直往後躲,她的後背對着吧枱,已經退無可退。酒館老闆,一個嚼着煙葉的中年男人笑看着這一切,什麼也沒有說。
看吧,惡意的平民和殘酷的貴族,都他媽一個德行。
不過,這個夜晚總算完美了——布蘭特把紅寶石頸鏈往腰間一掖,站起身來朝着那三個菜鳥一拳揮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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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結實實打了一架的布蘭特心滿意足地從地上爬起來,環顧被砸得稀爛的酒館,朝櫃枱扔了一枚銀幣,對老闆說:“報歉砸碎了你的花梨木椅子,我坐着很舒服哪。不過你得趕快收拾好這裏,明天我還來。”然後拉着目瞪口呆的美女卡絲提娜離開了“沼澤與雄鹿”酒館。
“媽的,這酒館名副其實!”布蘭特腳步踉蹌,嘴裏還不忘了讚歎,“這幫人打起架來個個像雄鹿,而且地面真的跟沼澤一樣坑人。”
“那是因為你喝醉了,王子殿下。”卡絲提娜從他出手的一瞬間就認出了布蘭特海根,酒谷國國王的次子。
“誰?”布蘭特從腰帶里掏出那串紅寶石頸鏈,在眼前晃了晃,“哪個王子會喝醉?”
卡絲提娜慍怒地奪過頸鏈,閉口不語。兩個人默默走在漆黑的夜色里,順着小巷的指引向酒神殿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現了酒神殿的燈火,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我以為我會得到一個吻,或者至少是一句‘謝謝’。”布蘭特在黑暗中聳了聳肩,“不過無所謂,感謝你陪我走了這麼遠的路,再見,卡絲提娜小姐。”說完,布蘭特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我應該恨你。”卡絲提娜的眼裏冰與火在交鋒,最後,她終於嘆了口氣,主動走到布蘭特面前,說道:“你都聽到了,我弟弟他……他進了監獄。這是個天大的錯誤!我們盧卡斯家族雖然有錢,可我們都是正派人,從來不欺壓良善……”她還想為弟弟辯護,可從布蘭特漸漸冷淡的眼神里,她還是看出了改換方向的必要性,於是她說道,“佛羅里安是來應徵王子殿下的御前侍衛的,而我,則因為貪玩偷偷跑出來,我們離開家鄉那個貧脊的小鎮,來到酒神殿這樣的大都市,我們瘋狂地玩樂、嘗試各種新鮮和刺激,直到——”
“直到你弟弟犯了所有貴族公子都愛犯的錯誤?”布蘭特輕蔑地一笑。
卡絲提娜點了點頭:“是的,他犯了罪,而我沒有來得及阻止他。我急得發瘋,又不敢通知家裏,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也沒能和弟弟見上一面。於是我轉而向上帝祈禱,希望祂能給我一個機會,”黑暗中,卡絲提娜的眼睛閃閃發光,“我的上帝一定是聽到了我虔誠的祈禱!有人告訴我,只要克里昂王子和盛夏之國的公主訂婚,國王就會大赦天下,到時候我弟弟就能無罪釋放!可誰知道,誰知道……”她看向布蘭特,眼神中交織着感激與忿恨。
“誰知道訂婚的卻是次子。”布蘭特瞭然地指出。其實這也是布蘭特躲出王宮的原因,他本是閑人一個,指望着和自己那混蛋老哥搞好關係,等他當上國王以後能分給自己一座小城堡。然而盛夏之國的一場宮廷政變徹底改變了的他悠閑人生——本來父親派出特使是去給長子克里昂提親的,卻被新任的盛夏女王臨時改成了與次子聯姻,而且連公主也不是那個公主了,次子對次女,哈,正合適。布蘭特一下子被捲入了鋒口浪尖,他害怕宮廷里人們的質問和竊竊私語,也不知道如何面對父王和兄長,他只能選擇逃避。
“消息從王宮守衛那裏傳來,我才知道上天跟我開了多麼殘忍的一個玩笑,它給了我希望,卻又無情地奪走,我別無選擇,只能轉身去求受害者,求他們撤消指控。可是你也看到了,無論我怎麼求他們都不會有結果的。我沒希望了是不是?”卡絲提娜抹着眼淚,抽泣起來,“無論我怎麼努力都不行,是不是?”
“可是你認識克里昂,”你是他的情婦嘛,布蘭特好不容易忍住了沒有衝口而出,換了個委婉的說法,“你可以動用王子的勢力啊。說穿了這也就是公子哥兒喝多了酒後亂性,沒什麼大不了的。”
“王子是個正直的人!”卡絲提娜叫道,差點害布蘭特被自己的唾沫嗆死,“你認為如果他知道了我弟弟的品行有瑕疵,他還會要他當自己的御前侍衛嗎?”
“正直的人。”布蘭特玩味着這個詞,不,了解克里昂的人絕不會這麼評價他。“恕我冒昧,你和我哥哥,額,發展到哪一步了?”
卡絲提娜沒料到布蘭特會問這樣的問題,一時語塞,她跺着腳,把頭扭過去,又扭回來,在黑暗中瞪着他,最後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總之我們沒有越界!”
布蘭特聳聳眉毛,瞭然一笑:“就是說還沒上床。”這就說得通了,克里昂對待女人就像對待獵物,總是先玩上幾回合貓鼠遊戲,再撲上去一口吞下,相信他對卡絲提娜還沒到露出真面目的那一步。他繼續發問:“那你愛他嗎?”
卡絲提娜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問這麼露骨的問題,但直覺告訴她,布蘭特可以信賴——他問問題,是因為他想幫自己;如果他閉口不言,那才是毫無希望了。於是她思考了一會兒,認真回答他:“我不知道我是否愛上了他,但我為他着迷。”
“哈!”布蘭特尖銳地笑道,“所有少女都為他着迷。”
這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味兒。
藉著酒神殿那邊照過來的火光,卡絲提娜抬起頭來認真打量眼前的酒谷國次子。對於一位王子來說,布蘭特也算不修邊幅了,即便在黑暗裏,卡絲提娜也能感覺到他臉上那些鬍渣的存在。王子有着剛硬的稜角,眼窩深陷,鼻子挺拔,由於他喜歡聳眉,寬闊的額頭上總是平鋪着三道皺摺,使他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而一旦他凝緊眉峰、眼神認真起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其實非常英俊。不過此刻他的表情就沒那麼賞心悅目了,因為他又把眉毛聳了起來,嘴角浮着一抹渾蛋的笑,好像在說“我可沒當真”。
“你問了這麼多,到底能不能幫我?”卡絲提娜快沒耐心了,她感覺自己像個傻瓜,被布蘭特耍來耍去。
“那要看你弟弟是不是真如你所說,是個本性不壞的男孩。”布蘭特伸手要過卡絲提娜的紅寶石頸鏈,“我會去牢裏看一看,這個我先收下,次子從不免費幫助別人。”
卡絲提娜心裏一陣狂喜,面前的這個人讓她看到了希望,上帝啊,但願這一次不要讓我的希望再度落空!“謝謝!謝謝您!殿下!”
“明天同一時間在這裏等我。”布蘭特揚了揚手中的頸鏈,向酒神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