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大結局
第83章大結局
遠方在一天一天地長大,離上次唐三造訪后,轉眼又是一年多了。
遠方快三歲了。
三歲的遠方,漸漸會產生很多奇怪的問題,譬如娘親為什麼會一直躺着,為什麼那麼冷,為什麼不和她說話。
每次被遠方問及這個問題,南司月就會極和藹地回答她,“因為娘親睡著了。”語調輕鬆,面色平和。
這麼久了,他已經能夠不動聲色地掩飾住自己的悵然與思念。
遠方仍然不解地問,“睡着的人都會那麼冷嗎?”
“嗯,娘親睡得比較熟一些。”南司月哄着孩子,很是溫柔。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舞殤正準備推門叫他們吃飯,她站在門口,逆着光,看着此時浮在南司月臉上的笑,頓時恍然:好像記憶力,那麼冰山般的男子,即便只是靠近,就可以將你冷得體無完膚的南王殿下,只是久遠的,久遠的,一個不切真實的夢。
現在,情況被倒置。
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冷意,一顰一笑,都那麼溫暖,像陽光遍佈的海面。而雲出呢,她身上的冰冷,卻每每會弄傷他的手,不可及近。
“吃飯了。”她叫了一聲,隨即彎下腰,笑嘻嘻地對遠方說,“有你喜歡吃的蛋蒸汽水肉哦。”
遠方歡呼一聲,拍着手掌跑了出去。
舞殤含着笑望着遠方跑遠,然後轉頭,看向南司月的時候,笑容卻慢慢斂起了,“夜泉那邊有消息了。”
“嗯。”南司月淡淡地應了一聲,不驚也不喜。
這麼長時間,他已經希望過太多次,也失望過太多次,固然沒有被完全打擊,但心境已經平和。
有時候,他甚至想,如果雲出一直醒不來又怎樣?
他也能習慣,雖然午夜時思念刻骨入髓,因為有了遠方,有了對她的承諾,他覺得自己可以做到--然而想歸想,當他重新面對她的時候,還是無力於那種相望不相親的痛楚。
“夜泉說,請王爺親自去一趟。”舞殤低聲道,“好像,發現了另一個墓地。”
“另一個墓地?”南司月挑眉。
“嗯,上次在夜泉的墓地不是沒有發現夜泉的屍身或者骸骨嗎?原來那只是外圍,這幾年,夜泉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那裏,終於啟開了另一層開關。”舞殤將原話說了一遍,臉上又露出擔憂,“既然開關都那麼隱秘,屬下擔心,那裏太過兇險……”
南司月輕聲打斷她,“我不是說過,不要再在我面前稱屬下嗎?”
舞殤赧顏,“這麼多年,早習慣了,不容易改口。”
南司月也不再追究這個問題,拂了拂衣袖,淡淡道,“去準備一下吧,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
如果在這裏也找不到任何可解之法……
他搖搖頭,轉頭重新看着那張永遠年輕嬌艷的臉,低而堅定地說,“我告訴過你,我不會允許任何一個人提前離開。”
沒有儘力而為,只有全力以赴。
吃飯的時候,南司月對遠方說要帶娘親出幾天遠門,遠方雖然不開心,可南司月確實時常會出門,她也習慣了,嘟噥了兩句,埋頭往嘴裏扒拉着最喜歡吃的汽水肉。
南司月寵溺地看着她絕對談不上優雅的吃相,想了想,轉頭叮囑坐在他左側的阿堵道,“如果有什麼不測……你--將遠方送到聖山,託付給唐宮主。”
“王爺。”阿堵聞言,臉色微變,同舞殤一樣,極擔憂地看着他。
“不過,應該不會有事的。”南司月寬慰了他們一聲,又伸手細心地拈去遠方唇邊的飯粒,輕聲囑咐道,“爹爹不在的時候,你要聽阿堵叔叔的話,知道了嗎?”
遠方很乖巧地點了點頭,順便朝阿堵‘和善’地笑笑。
阿堵整個頭都大了。
天地良心,他絕對是愛戴這位小郡主的,只是,遠方總是和舞殤‘同流合污’,把阿堵折騰得一個頭兩個大,實在讓阿堵苦不堪言啊。
也不知道王爺這樣清冷的性子,怎麼生個這麼個小魔頭?
阿堵默默地腹誹。
第二天,南司月與雲出離開的時候,遠方還在睡覺,他沒有吵醒她,只是在遠方圓鼓鼓的臉頰上吻了吻,寵溺地摸着她開闊光潔的額頭,低聲道,“爹爹會把媽媽叫醒后帶回來的,遠方不會一個人等太久了。”
睡夢中的遠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南司月微笑,眼神柔得可以擠出水來,這種表情,大概連雲出看見,都會忍不住吃醋吧。
他們是乘馬車,一路上京的。
南司月坐在車廂里,撩開帘子,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經過這幾年的和平,天朝已經恢復了當初的繁華穩定,比起夜嘉在任的時候,並不差多少。
如果在此之前,南司月還曾懷疑過夜泉的實力,到了此時,則完全放下心來了。
夜泉,還是擔得起大任的。
當然,這裏面有多少是夜之航的輔佐,也不得而知了。
待馬車聽到皇宮前面時,早已經得到消息的夜泉已經派人來接,只是,他本人卻沒有親來,站在前面的,只有君澄舞和包子。
包子還未等馬車停穩,便跑了過來,一看到雲出的模樣,眼淚刷刷地就流了下來,但又怕南司月看着傷心,他用袖子急忙抹掉眼淚,帶着人,先將雲出帶到房裏安頓好。南司月則隨着君澄舞去見夜泉。
皇宮還是如往常一樣空寂,除了往來巡邏的士兵,只看到飛檐聳入雲霄,白牆紅瓦,琉璃在陽光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顯得那麼巍峨雄壯,也那麼高處不勝寒。
“陛下一直沒有納妃,他又不喜歡太多人伺候,這個宮裏的人被遣散了很多,所以有點空。”大概是看出了南司月的疑問,君澄舞在旁邊輕聲解釋道。
南司月頜首。
這兩年來,君澄舞也已經完完全全長的大姑娘了,長得高挑窈窕,面目娟美,眉宇間,比同齡人成熟細膩,但那抹決絕的固執,仍然很清晰,讓那張絕美的臉,多了幾分冷艷。
此時的她穿着翠色的長裙,繫着藍色的寬腰帶,非常幹練爽利。
她現在已經完完全全是夜泉的得力助手了吧。
“夜泉這些年做得很好,將天下交給他,也許是一個最正確的決定。。”南司月大概明白夜泉不納妃的原因,心中不忍,但也知道多說無益,想了想,淡淡地贊了一聲。
這是真心話。
君澄舞聽見后,卻似乎並不開心,她停下腳步,站在昊天殿的門口,轉身望着南司月,目光犀利,且帶着淡淡的哀怨,“你們不該把這麼大個擔子交給他。”
南司月探尋地望着君澄舞,安靜等着後文。
他知道,君澄舞不會無緣無故地說這一通話。
“陛下的身體變得很糟糕。”君澄舞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他本來身體就不好,一直以來勞心勞力,從前是和你斗,現在,他必須和自己斗,你甩甩手就將一切給了他,卻沒有留給他任何可用之人,可倚靠之勢,這幾年,陛下都是一個人撐起這個偌大的江山的,你知不知道?”
南司月默然。
君澄舞的話是實情。
南王府固然聽從了他的意見,以夜泉馬首是瞻,但他們心中真正臣服的,始終是南府中人。至於夜氏王朝本身,有了那一個帝都流血月,夜泉身上的仇怨,已經結了很多很多。
他一直是孤家寡人,即便他真的想通了許多事情,即便他想努力,但也只能是孤家寡人了。
因果循環,這個事實,已經不可更改。
“夜之航呢?”等了一會,他問。
夜之航與夜泉父子和解,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難道夜之航不幫夜泉嗎?
至少,他也應該教會夜泉如何玩弄權術,如何讓自己過得不這麼累。
“別提那個並肩王了。”君澄舞撇嘴,神色複雜道,“他走了。”
“他走了?”南司月有點始料未及。
他一直以為夜之航在幫夜泉,所以才能夠如此放心,如果夜之航一直不在,那這麼大個攤子,果真是夜泉一個人擔起來的嗎?
那他確實很累。
“他說不再干涉夜泉的任何事情,所以走了。”君澄舞鬱悶道,“陛下也不想讓他幫自己。”
南司月還沒有說話,一抬頭,便見到夜泉從大殿內側走了出來。
黑袍金邊,頭髮齊整地束在金冠里,身形瘦削高挑,之前有點微黑的膚色,早在這幾年的深宮生涯里,養得白凈起來,但太白的,那種白與南司月的白皙清透不一樣,沒有血色,幾乎有點病態。
他的狀況看上去並不好,可周身散着一種無以倫比的氣質,孤傲而威嚴。
映着身後的峨峨宮宇,就像一副寫意的水墨畫,他是畫師伶仃信筆的一抹墨,在他身後,則是大片大片地留白,突兀,也孤立無援。
南司月目光微滯,心中亦滑過唏噓,他有點明白君澄舞的話了。
“南王殿下。”夜泉款步走到南司月面前,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兩年多未見,南司月還是和以前一樣,並沒有多少改變,只是,之前那種淵臨岳峙的感覺,慢慢地收斂了,就好像一枚已經打磨完全的璞玉,將所有的鋒芒光暈,都藏在歲月磨礪后的圓潤里,賞心悅目,幽不見底。
相比之下,他卻始終不曾收起自己的鋒芒。
“我已經不是南王了。你才是。”南司月微微一笑。
夜泉沒有說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往南司月身後望了一眼,“她呢?”
“包子哥哥已經將雲出姐送到房裏了。”君澄舞在旁邊插話道,“你們先聊,我讓其它人下去。”
說著,她似乎不太敢看夜泉,目光有點閃躲,面紅如潮,或者更準確地說--她不忍看夜泉。
他太瘦,卻站得太筆直。
且不說君澄舞了,連南司月都幾乎有點不忍心。
君澄舞走後,夜泉咳嗽了兩聲,手從唇邊移開時,面色更為殷白,頰上卻浮出幾縷紅暈。
南司月是懂藥理的,見狀,不免勸了一句,“很多事情,不一定要親力親為,什麼病都可以治得好,但如果一個人不珍惜自己,就是無葯可治。夜泉,你要學會依賴別人。”
這才是夜泉真正的弱點。
他不是沒有才幹,而是不會用人。
什麼事情,只相信自己,從不肯將自己身上的東西稍微轉移到別人身上,為人又傲氣,自然不招人待見,所以,大事小事,才都會壓到他身上。底下的人雖然老實,卻大多虛與委蛇。
再能幹的人,也不過是個人而已,何況如夜泉這樣不會武功、本身狀況也不好的人。
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活活累死。
這絕對不是南司月脫身而走的初衷。
“我也想,可似乎並無可依賴之人。”夜泉淡然地笑笑,很自然地轉開話題道,“算了,不談這些,我們言歸正傳,說說古墓的事情吧。”
南司月也知一時半刻解決不了問題,索性順着他的話接了下去。
“那個密室,你已經進去了嗎?”他問。
夜泉搖頭,“我試了一下,折損了十幾名大內侍衛,還是沒能進去。外面機關重重,我正在破解。”
他雖然不會武功,卻讀盡了天下奇書孤本,對陣法機關的成就,更是驚采絕艷,百年出此一人。
如果他都沒有辦法,那便是真的棘手了。
南司月遲疑了一下,轉身對夜泉道,“你留在外面,不用和我一起進去了。”
夜泉原本的打算,確實是想與南司月一道進去的。
聞言,很自然地反問,“為什麼?”
“因為,你已經不需要為她冒險了。”南司月心平氣和道,“她現在是我的責任。”
古墓里既然如此兇險,人進去后,一定凶多吉少。如果出了什麼事情,他心甘情願,為了自己的妻子,男人是可以捨棄很多東西的。可夜泉卻沒有必要再拿命去賭了。
更何況,形勢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南司月不能讓夜泉去涉險。
夜泉聞言,也不好反駁什麼,想了想,道,“那好,我照顧雲出,你自己當心點,如果遇到什麼不妥,你就出來。”
南司月頜首。
他長途跋涉而來,一身疲乏,今天便不去古墓了,晚上則留在南院休息,到了下半夜的時候,竟然下起了雨,雨水滴滴答答,從屋檐上濺落,因為這雨聲,皇宮反而更顯靜謐。
南司月倚在窗邊,手裏拈着那枚紅色的種子——本想取一件遠方的隨身之物放在身側,挑來揀去,終於只選了這樣一粒石頭。
這段時間,他也好好地研究過,卻一直沒有明白,為什麼那天雲出的手中會捏着它,而且,也查不出它的材質。
正沉吟着,窗外有一個人冒着雨疾行而至,到了門外,也不敢走到屋檐下,只在雨幕密密的庭院裏跪了下來,朝南司月畢恭畢敬地行了禮,“王爺。”
南司月雖然幾年沒有出世,可積威猶在,只要他發出了信號,凡南王府中人,無論正在做多重要的事情,都必須趕來見他。
至於能親自見到南司月的,必定是附近職位最好的主管。
南司月沒有叫他進來,只是拉開門,一手負在身後,冷然地望着來人。
那人既不敢問,也不敢動,甚至連疑惑的表情都不會流露出來。
只是恭敬地跪在雨幕里,彎着腰,靜侯着南司月的發落。
“我聽到一個謠言。”南司月站了一會,見那人已經淋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落湯雞,這才大發慈悲地開口,平淡至極的聲音,但總讓人覺得隔閡冰冷。
——如果此時舞殤在場,便會發現,原來南司月這兩年來的溫和與無害,都只是一個表象。
或者說,只是對待家人與親近人的面孔。
當在需要的時候,南司月依舊是南司月。
始終是那個讓人心驚膽寒的南王殿下。
“你們並不服夜泉的管束,雖然沒有故意作對,但一味地推脫懈怠,對嗎?”他的語氣依舊平靜,雨幕中的那個人,卻驚起了一身的寒慄。
他沒有辯解,在南司月洞悉而冷然的目光中,所有的解釋都是蒼白的。
唯有將身體壓得更低,等着殿下的雷霆之怒。
“也許我交代得還不清楚,現在,我再重申一遍,從今往後,見夜泉,如見我。你們要盡心儘力地輔佐他,而不是消極添亂,聽到了沒有?”南司月緩緩地說,並沒有追究責任,可是這漸沉的語氣,已然讓那人汗顏。
也不知道這背上的冰冷,到底是冷汗,還是雨水。
“下去吧,把陳主管,李大人叫來。半柱香內,必須出現在我面前。”他揮手。
那人如釋重負。
那一夜,南院一直不停地有人來,到了天大亮時,雨終於停住了,晨曦鑽過雲層,微打在他的臉上,南司月揉了揉微澀的眉心,回到屋裏,看了一眼依舊在恬睡中的雲出。
他彎下腰,有點蒼白的唇印在她額前的冰上,稍觸即逝,“你很快就會醒來的,雲出。醒來,親眼看看遠方。看看我。”
那天早晨,夜泉剛起床,便見到君澄舞已經等到在了寢殿的外面,聽到聲音,君澄舞下意識地抬起頭,卻見夜泉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絲綢內衫,黑髮迤邐着披在腦後,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
她臉頰緋紅,趕緊低下頭,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了夜泉。
夜泉倒不覺得什麼,咳嗽了兩聲,信手將東西結了過來:是一份空白的摺子,翻開來看,卻見上面寥寥地寫了十個名字,其他什麼都沒寫了。
那十個名字,有幾個夜泉是知道的,都是朝中大臣,有幾個聽說過,似乎是南王府那邊的人,還有幾個,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聖。
“這是什麼?”夜泉詫異地問。
“是南王一早交給我的。”君澄舞實話說道,“他說,這幾個人是值得信賴的。陛下如果有解決不了、或者無暇去辦的事情,可以交給他們。他們定然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十個人,也是南司月連夜密會的幾人。
夜泉太孤傲,他自己不可能在短期內發展出親信,除了君澄舞,他身邊再無他人。
可是君澄舞到底年輕,辦事也不周全。包子雖說也是自己人,可包子心慈,也是不能做大事的人選。
南司月自忖,這一進去后,未必還有機會活着回來,所以才會急着在最後一夜,為夜泉做好安排。
如果放是以前,夜泉或許會惱羞成怒,覺得是南司月的又一次施捨:即便他離開了整整三年,只要他隨隨便便地一出來,天下間便再也沒有比他更有威望的人了。
不過,現在的夜泉卻能夠坦然,聞言,他重新淡然地掃了那十個名字,只在心中感嘆了一句:沒想到這幾位朝中重臣,也一直是南王府的人,朕倒是看走眼了。
然後,他把那份摺子重新遞給君澄舞,“讓吏部的人去安排,朕要他們都能在朕身邊當差。”
他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需要幫手。
君澄舞應了聲,想了想,道,“南王已經去了古墓。”
夜泉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陛下想去看看雲出姐么?”君澄舞又問。
夜泉神色一滯,然後搖了搖頭,側身,望着君澄舞,轉開話題道,“你現在怎麼一直稱呼我陛下?”
從前還是一口一聲‘小樹哥哥’,不知道何時,竟改了口。
君澄舞微微一笑,仰面,望着夜泉,安靜道,“雖然一直不想放棄以前,但我們畢竟都不一樣了。”
就像,她也不再是小蘿蔔,而是陛下身邊的君姑娘:能幹,神秘,狠毒而利落,但絕對地忠誠。
夜泉雖然知道這是事實,但從君澄舞口中聽見后,還是覺得悵然。
“今天好像還要商議北方旱情的救治問題,你去準備一下吧,他們也快到了。”夜泉結束了清晨的話題,又要開始自己繁忙的一天,君澄舞欠了欠身,大步朝來路折了回去。夜泉也打算重新返回寢殿梳洗換衣,在轉身的時候,他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凝滯了下來,目光遙遙地望向南院的方向。
雲出此時,正靜靜地躺在那裏,無知無覺,不變不老。
他們終於以這種方式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了,他卻不敢再去見她,心境也不再如往昔,只是淡淡地悵然,淡淡的欣喜,淡淡地傷楚。
他終於收回目光,手微攏着,放在唇邊,又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這一次,心都被咳嗽抽痛了,一陣痙攣,他扶着門楣,好容易才站住。
——大概是染了風寒吧,回頭讓御醫開幾貼葯。
夜泉並未往心裏去,現在,就是等着南司月帶着好消息回來了。
南司月重新站到了夜玄的墓前。
第一次他試圖闖墓的時候,因為夜泉的及時趕到,在夜泉的幫助下,他們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礙:夜泉懂得很多機關奇門,又是夜氏的正宗傳人,無論那些機關在明在暗,都奈何不了他們。
取出極地寒冰的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
那個時候,南司月還在想:夜玄大帝的墓地千年來一直設為禁區,又在皇宮深處,怎麼會那麼容易便闖進去呢?
現在想來,那不過是外圍而已。
這副棺木,一直沒有等來夜玄的皇后,所以,他把它放在了外面,繼續等着她。
而真正的古墓,還在很深很深的地底。
重新站在古墓前面,南司月看着面前堅固巍峨的千斤石,並沒有急着打開入口的機關,只是仔細地看了看周圍:這已經是皇宮的邊緣,這片幾乎佔據了夜都一半的宮殿群,本就大得離譜,而圍繞在夜玄大帝墓地周圍的,全是凄凄方才,長風盤旋着從此處掠過,訴說著千年前太過久遠的是是非非。
在墓門的對面,正是雲出上次去過的禁園,冷宮在禁園的那一頭,而那堵被刻了字的斷壁殘垣,與墓地遙遙相望,好像對視了整整一千年。
只是,夜玄到底在看誰呢?
是看着自己已逝的少年時光,還是,眷念着那個與自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美麗少女?
南司月不得而知,他也根本不了解這樁公案,手終於探向了千斤石旁邊的開關,石紐旋動,千斤石悄無聲息地滑了上去。
南司月並不是一個人來的,這個時候,他犯不着逞強,在他身後,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南王府暗衛,各個都是萬里挑一的高手。縱然這個墓地真的兇險萬分,只要準備充分,並不是沒有闖進去的可能。
南司月簡短地囑咐着讓他們小心,按照上次的經驗,輕而易舉地穿過大廳和中間的甬道,到了裏面的一個密室,也是他與夜泉取走極地寒冰的地方。
而在他們對面,原先是一堵牆的地方,現在,赫然有一扇被打開的門,門很窄,僅容一人通過,裏面黑洞洞的,即便南司月他們帶了火把,早已經將這間小小的石室映亮,卻始終未能照亮那個小門,好像光線也是實體,被什麼擋在了這扇門的外面。
它如一隻詭異的巨獸,連光都被它吞噬殆盡,更別說人了。
“王爺,這個地方實在詭異。”身後有一個人低聲提醒道,“還是讓屬下先去探探。”
南司月沒有反對。
做了這麼多年的上位者,也許,某些方面,他真的無法與雲出達成統一。
那個人執着火把小心地走到了門前,腳謹慎地伸向那個黑色的小門裏,覺得無異狀后,才放心地踏了進去。
沒有聲音,沒有反應,他就這樣進去了,然後,一直沒有出來。
這種寂靜,比慘叫聲更讓外面的人覺得膽寒,這個小屋,真的如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獸,走進去的人,便是自動送進了它的嘴裏,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王爺。”隨行的人已經有了怯意,正想勸南司月不要輕易涉足,南司月已經拿過其中一人的火把,大步朝那扇窄窄的,看不出端倪的門,走了過去。
“你們在外面等着。”他淡淡吩咐。
手卻下意識地握住那枚紅色的小石子。
他也有種不詳的感覺,這種與生俱來的第六感,傳達給他的危險訊息,比上次在神廟時的感覺還要強烈。
如果說神廟裏的是一股長達千年的怨氣,而這裏,則是完完全全的敵意。
滲膚入骨的敵意,與這片詭異的黑一樣,還沒走近,已經讓人遍體生寒。
可即便如此,南司月也不能允許自己在此時撤退。
——這是最後的機會。
我寧願放手一搏,也無法再忍受相望不相親的痛苦了,雲出。
對你的承諾,大概,只能履行到這裏了。
還有一章,不過會很晚……凌晨一點的樣子
南司月終於踏了進去。
腳下是實體,材質堅硬,應該是石頭之類的材料。
火把,在他踏入小門的那一剎,突然熄滅。
好在,南司月早已經習慣了在黑暗中生活,他並沒有吃驚,也沒有亂了方寸,只是將火把輕輕地丟到地上。
火把落下去的時候,竟無聲無息,好像輕若無物。
那門,在此時突然合上了。
被南司月留在外面的人,眼睜睜地看着王爺進去,火把頓失光芒,然後,那扇門呼啦一下關緊,與牆壁嚴絲合縫,幾乎要融成了一塊。
“王爺!”屬下全部撲了上去,想重新將那扇門打開,可整個牆壁就好像連在了一起,怎麼也撬不開了。
“先去通知夜王陛下,問問他是怎麼打開這扇門的。”窮折騰了一番后,到底還有個鎮定的,止住大家無謂的行為,在旁邊提醒道。
他們看了看已經沒有了一絲縫隙的牆壁,沒法子,只能聽取意見,着幾人去通知夜泉,其餘的人繼續守在這裏。
而牆壁里側,南司月也已經意識到:自己被困住了。
他沒有試圖轉身開門,仍然站在原地,細心地傾聽着周圍的一切聲響,哪怕是氣流的嘶嘶聲,可是,太安靜了,什麼都聽不到,好像他身側的世界空若無物。
南司月突然想起,在一本早已失傳的古書里,曾經記載了這樣的陣法。
名字,便叫做虛無。
入陣之人,如陷入三界之外,無知無覺,只存在於佈陣之人的幻象里。
那麼,這片黑暗,也是一個幻象罷了。
南司月一念至此,索性什麼都不管,只是一味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終於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光點,隨着南司月的靠近,那光點越來越大,就好像另一扇門,另一扇、通往未知的門。
他終於站到了門口,徐風緩緩,一望無垠的苜蓿鋪展在他面前,那粉白的、鵝黃的,斑斕而夢幻的色彩,映頭頂碧藍如洗的長空,讓人胸口的鬱氣立即一掃而空。
南司月站在那裏,看了很久,終於踏了進去,柔軟的苜蓿,掩住了他的腳背,腳下沒有太明顯的質感,彷彿整個人都踩在雲端之上。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着,走過這片苜蓿園,面前是一條寬闊而平靜的大河,河那邊,有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正在河邊洗刷着什麼,神色悲苦,動作機械而麻木。
“動作快點!”有一人騎在馬上,朝他們揚了揚鞭,鞭梢上還掛着倒鉤,下一刻,便划拉開他們本就單薄的衣物,身上、臉上,皆是一道道或新或舊的血痕。
“大元帥明日便要回來,你們再不快點,把凱旋門給修出來,就用你的屍體鋪設大元帥的地毯!”馬背的人如此威脅。
那群衣衫襤褸的人動作更快了。
南司月站在河對岸,隱約覺得這一切有點熟悉,但又不能完全回想起來。
正躊躇着,他遠遠看見了雲出。
或者說,第一眼看上去,很像雲出。
可是再看一眼,才發現,只是一個與雲出長得非常神似的少女,眉眼更凌厲一些,雲出偶爾也會成為一隻倔強的小獸,但大多數時候,都是溫和無害的,可是,那個少女卻不一樣,眼角、唇形、下巴、眼神,每個地方都尖尖地收尾,如一隻透出來的錐子,洋溢着讓人錯不開眼的生命力與年輕的意氣。
他又想起:這個女孩,他也是見過的。
在神廟裏,當他站在那高高的祭台上,那個苜蓿鋪滿的河邊,抱着水瓶,與他的馬相撞的少女。
雖然那時的她更慵懶更茫然一些,可南司月能認出來,她們是同一個人。
南司月屏住呼吸,不知為何,心竟有點隱痛。
不由他控制。
少女並不在做工的人群里,她躲在靠近河邊的一個山坡后,在她旁邊,還有一個眉目清澈的少年,神色老成而溫潤。
兩人的年齡,都不過十五六歲吧,或者更小。
在馬背上的人揚鞭繼續要打的時候,少女有點蠢蠢欲動,幾乎都站了起來,又被男孩壓住後背,將她按了下來。
“雲焰,你現在出去也無濟於事。”他低聲道,“我們先離開這裏。”
“唐羅哥哥。”雲焰嗔怨地喚了他一聲,“可是李大叔他們都在那裏……”
“走吧。”唐羅沒有接話,只是隱忍地說了兩個字,緊緊地拽住雲焰的手,生怕她會不小心做出什麼出軌的事情。
雲焰抿抿嘴,又遠遠地看了一眼那邊的情形,躊躇了許久,終於答應和唐羅一道離開。
然而,他們走了還沒多遠,身後突然蔓起一片刀劍入肉的噗嗤響,還有鮮血濺到空中,那優美的聲線。
雲焰和唐羅的身影同時一滯,他們轉過頭去,河邊逡巡的幾名神族士兵,已經將刀劍收回腰側。
原先還在河邊洗滌的人們,已經全部倒在了地上,鮮血淌過他們剛剛擦洗乾淨的磚石上。
“用血浸過的磚石,才配得上我們偉大的司狐大元帥。”其中一個人,不以為意地掃視了一眼這滿地的屍骸,蔑聲道,“這也是他們的榮幸。”
雲焰的手拽緊,臉色蒼白,漂亮如寶石般的眼睛,頓時溢出了淚。
唐羅也咬着唇,但更多的注意力,則集中在雲焰身上,怕她忍不。
“我們走。”他使勁地拖着雲焰,將她拖離這裏。
這次,雲焰沒有再彆扭,很乖順地被唐羅拉走了。
南司月站在對岸,遠遠地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開滿苜蓿的山坡后,又看了一眼被血水慢慢染紅的怒江支流。
他突然記起了:是啊,自己就要回來了。
在平息了另一場人族暴亂后,他大獲全勝,帶着殲滅的數萬個頭顱,凱旋而歸。
許久后,他還會沿着這條河微服踏青,然後,遇到了她。
……遇到那個手抱着水瓶,仰着臉,眼睛亮晶晶,足可以讓大屬的漫天驕陽黯然失色的白衣少女。
一切都是算計。
連最初的相遇,也是一場處心積慮的算計。
這場持續百年的仇恨,人族與神族間不斷的性命衝撞,一開始,就註定他們之間沒有純粹。
光影重疊,南司月身邊的景象陡變,他又似乎不再河邊了,在他面前,是一個破陋的村落,已是黃昏,有燈光從旁邊的茅屋裏泄了出來,南司月緩步走了過去,透過窗欞,看着裏面的人影,仍然是那個少女,十五歲的雲焰,正雙手托腮,很仔細地看着面前的另一個少年,眼睛依舊很亮很亮,滿滿的,都是少女隱秘的心思與崇敬。
“南司狐真的很厲害嗎?”她眨眼問,“反叛軍一直在輸,夜玄,你能不能贏他?”
“現在或許還不行,因為他真的很厲害。”那個被稱為夜玄的少年心平氣和道,“至於以後,我總在不斷地變強大,而他卻已經到了一個巔峰,終有一日,我會超過他。”
寥寥幾語,便讓南司月對夜玄的印象極為不錯。
至少,他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年齡看上去也不過十七八,可眉宇沉靜,儼然已經有了一派梟雄之像。
此人便是夜玄。
終有一天,他會成為那場千古傳頌的、滅神戰役里的夜玄大帝,成為神一樣的傳奇與存在。
可此時在南司月眼前的少年,那英俊堅毅的輪廓,還顯得有點青澀,便如此時的雲焰一樣,都不過是兩個大孩子,談着理想,揣着紅塵兒女的小心思。
“南司狐……”雲焰沉吟着,在念着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眼神里滿是陌生與迷離。
這個名字,對她而言,也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傳說,代表:尊貴、強大,與仇敵。
念了一通后,雲焰的目光緩緩地挪到了窗外,她看見了南司月,或者說,她的目光已經穿刺了南司月的身體,移向了更深遠的天幕。
她看不見他。
南司月心如明鏡:他知道,此時展現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場又一場的幻景,是夜玄的記憶,或者說,是夜玄營造出來的幻景,它還原了千年前的大屬,那個在神族統治下的大屬。
人族正經受着苦難,然後,作為人族的救世主,夜玄大帝應運而生。
就像傳說中描述的那樣。
南司月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想躲開雲焰的注視,腳剛往後一挪,耳側便傳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巍峨的凱旋門前,南司狐得勝歸來。
長街兩邊,夾道歡迎的人群,他們捧着鮮花,搖着手中的彩旗,向他們最偉大最傳奇的大元帥致敬。
南司狐則坐在馬背上,一身藏藍色筆挺的軍裝,腰背挺直,柔軟的金髮在微風裏輕拂微揚,唇角的弧度淡而矜持,噙着說不出的高貴與驕傲,碧色的眼睛,流光異彩,只是隨便地一瞥,便能讓視線里的女性恨不得當場昏厥。
他是大屬最不可動搖的偶像,即便是長老院的眾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南司狐,才是大屬國民真正的精神領袖。
南司月也站在人群中,準確地說,他站在雲焰的身後。
身為平民的少女,是沒有資格站得很近的,她離南司狐的儀仗隊很遠很遠,遠得只能隱約看到那個輪廓。被夜玄推崇,在近期內,又欠下了人族數萬條性命的神族大元帥。
她真的很想看看,那隻向眾人揮動的手,取下白手套,手掌上是不是早已沾滿了洗刷不掉的累累鮮血?
當這行人行到凱旋門正對的台階前時,歡呼聲慢慢平息,儀仗隊的鼓點也停了下來。
帝國元帥終於扯住韁繩,姿勢優美地躍下馬。他要在萬人矚目中,接受長老院賜予他的勳章。
站在南司狐前面的,是一個身穿白袍的長老,手中端着的托盤上,放着一枚璀璨的勳章。
南司狐走上前,單膝扣在了台階前。
長老執着勳章,端正地別在他右邊的胸口上,璀璨的金色,與他的金髮交相輝映,俊美如神祗般的面容,也被這道勝利之光照耀着,如此年輕華貴,意氣風發。
“你是神族最英勇的勇士,會得到萬神庇佑。神族人民,亦會愛戴你終生。”長老後退一步,望着這位年輕的帝國元帥,誠心實意地說,“請謹記這份榮耀,任何時候,不要辜負帝國對你的期望。”
南司狐一手橫在胸前,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司狐必不負帝國,如有違背,生生世世,永墜地獄,不得安寧!”
長老滿意地笑笑,又從托盤內取出另一樣東西,交給他。
“這是帝國的希望之樹,現在,交由你保管了。”
南司月站在雲焰身後,離那個加冕的祭台很遠很遠,他看不清長老交給南司狐的到底是什麼,只是依稀,覺得那麼眼熟。
南司狐恭敬地接了過來,又向長老行了一禮,而後站起來,轉身,迎接着國民又一波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與敬意。
整個大屬瘋狂了。
他們為這位年輕的,英俊的,傳奇的,高貴的,完美的元帥而痴狂。
雲焰卻在此時默默地轉過身,遠遠地離開了那片歡聲的海洋,她的手拽得很緊,身軀有些微地顫抖。
南司月靜靜地看着她走遠,直到看不清了,他才回頭望了望隨南司狐一起踏入凱旋門的士兵們。
每個士兵的馬背旁,都掛着一大串所謂反叛者的頭顱。
亦是,他的勳章。
下一章基本都是千年前的往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會很長很長,不願意訂閱的人,就跳過去吧。
南司月站在原地,前塵往事紛至杳來,又如流沙般從他身邊掠過去。
在他面前,是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霧靄蒙蒙,他看不清他的臉。只是男子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帝王氣息,讓他恍然。
“夜玄?”他開口。
黑衣男子卓然而立,霧色里,他的目光如有實質,筆直地看向南司月。
南司月突然覺得玄妙,這樣與千年前的人物對峙,他非但沒有一點自己是南司狐的自覺,甚至覺得,這也是一場戲,戲中的故事很精彩,戲中的情節揪痛了他的心,可那不過,是別人的故事。
他依舊是南司月,是南王府的南司月,不是南司狐,雲出,也只是雲出,他的雲出,與那個美麗決絕、叫做雲焰的女子沒有半點干係。
雲出永遠沒有雲焰的理智,她總是不懂得權衡,可卻是他愛着的女孩。
這就足夠了。
“我知道,你等的人並不是我,可是,她永遠不會來這裏了。我也不會允許她來。”南司月開口,對着那個虛空般的人影,輕聲道,“雲焰已經死了,南司狐已經死了,所有的故事,塵歸塵,土歸土,你不該再執着什麼。”
夜玄未語,依舊是皚皚的暮色里,極犀利地望着他。
“告訴我,夜玄,你到底想得到什麼答案?”他靜靜地問。
風乍起,前面那個看不清面貌的黑衣男子,在這陣風裏,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周圍一片極深極深的霧氣,繚繞在他周身,一個清冷傲然的聲音,恍如遠古飄來,潛入了他的耳側。
“我只想讓自己甘心。”
因為不甘,所以,才有了這個墓地,這場等待。
然而,千年的時光,真的太長太長,在這悠長的、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等待里,曾經的愛戀,已經消失殆盡頭,也許,透過墓門,遠遠地看着那堵斷牆,看着牆壁上依稀的記憶,夜玄也曾想起曾經的純美,但更多的,是歲月沖洗過的虛無。
最終的最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留下來,自己想等待的,到底又是什麼答案。
沒有問題的答案,沒有答案的問題。
就這樣一直一直地等下去,直到南司月將它點破。
夜玄無從回答,卻已經再也回不了頭。
霧氣依舊濃濃,南司月陷入了最徹底的黑寂里,夜玄也好,前世的記憶也罷,統統消失不見,他安靜地站在原地,手則緊緊地握了起來。
他不會承認自己與南司狐有什麼關聯,可是南司狐的記憶,卻告訴了他一個極其有用的信息。
火樹種子。
代表希望的火樹種子。
他又想起那個山角村,想起艾棠說過的話,這便是他最後的、唯一的希望。
只是,怎麼才能從這裏出去呢?
在這個幽冥空間裏,一切都似幻似真,時間似乎沒有了盡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活的還是已然死去,可是,手心的質感是真實的,他必須找個地方,種下它,讓那一朵朵烈焰般的希望之花,幫他喚醒雲出,他的妻。
黑暗,那麼沉那麼沉,沉得看不清了。
南司月一籌莫展。
夜泉已經知道了南司月被困的事情,他親自到那面已經緊閉的牆前看了很久,卻再也找不到打開的機關。
“朕就不信打不開。”夜泉惱了,轉身吩咐道,“叫人把這裏炸開,還有,之前的神器呢,也拿過來,就算把這個目的轟成平地,也要把南司月給朕弄出來。”
“可是陛下……這……這是夜玄大帝的墓……”眾人聞言,臉都嚇白了,忙不迭地勸阻道。
夜玄大帝對於整個夜氏王朝的人來說,那便是神一樣的存在,夜玄身為新一代夜王,竟然要轟掉他的墓地?
這……這太匪夷所思,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夜泉聞言,只是不以為意地說了一句,“他已經死了。”
夜泉不曾在皇宮裏長大,對於什麼老什子夜玄大帝,根本沒有如其他人一樣的尊重,事實上,他骨子裏是討厭夜玄的,死便死了吧,還整出一個夜后,還整出一個世代傳承的夜王血統,是,他選中了夜泉,可他也因為這份‘眷顧’,而耽誤了他的一生!
如有選擇,他寧願有一份平靜的生活,從小父愛母慈,生活無憂。
他根本不稀罕做這個夜王。
也根本,不把這個已經死了千年的夜玄大帝放在心上!
“他已經死了。”夜泉冷冷地看着那些目瞪口呆的人,重新將這句似驚心動魄的五個字,重申了一遍。
這本是一和再正常不過的常識。
夜玄死了,死了一千年了,他已經是一個過去的人了。
可是,對於整個夜氏王朝的人來說,沒有人真正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依舊在延續千年前的規律,住着千年前的宮殿,守着千年前的城樓,將夜玄留下來的每一句話,當成盛典一樣遵循。
卻獨獨忘記了一件事。
夜玄,已經是個死人了。
一個死去千年的人,又怎麼可以去左右一個民族千年的風霜起伏,又怎麼能夠,影響他夜泉的判斷!
諸神已滅,活下來的,是他們後人。
夜泉一身鑲金的黑色長袍,卓然立於夜玄的墓地前,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的身上,輪廓深刻,氣度宏然,儼然,有種近乎邪戾的傲氣,睥睨天地。
“就算把這個墓地,這個皇宮,都給我轟平了,也要把南司月找出來,就算找不到南司月,我也要這裏成為平地!”他冷冷地,一字一句下達命令。
天地之大,沒有能把他擋在門外的地方!
他的話音剛落,底下眾人,刷刷地跪了下來,仰起頭,戰戰兢兢地看着他,卻沒有人敢執行那個近乎逆天的命令。
底下的人,刷刷地跪了一地。
風聲呼嘯,四野寂靜,沒有人動,但也沒有人說話,只是,那些人的身影卻擋住了通往墓地的路,他們要守住他們的信仰,守住他們傳承了千年的英雄。
夜泉無可奈何,在一次次強令無果后,他沉默了。
那些人,竟然為了一個死去千年的人而違逆他!
夜泉惱恨之餘,突然覺得無比悲哀。
他追求了那麼久的至高權力,甚至比不過區區一個墓地。
還未功成,他已經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疲憊與虛無。
沒過幾個時辰,聞訊趕至的官員將領越來越多,他們密密麻麻地跪在夜玄大帝的墓地前,唯恐這個殺人魔頭一時心血來潮,真的將墓地給毀了,夜泉苦心經營地那麼久,轉眼間,便成為了孤家寡人。
在這件事上,根本沒有人站在他這邊。
夜泉終於拂袖而去。
君澄舞是晚上才回宮的,她被派出去有任務,還未走進宮門,便聽說了這件事,她連忙問夜泉現在在什麼地方,最後,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回答。
君澄舞在各個大殿裏找了一通,依舊沒看到夜泉的身影,想了想,她終於來到了雲出所在的南院,果不其然,透過半敞的門,有溫暖的燈光傾瀉而出。
今晚的皇宮,氣氛很是詭異,文武大臣全部守在墓地那邊,侍衛和宮女也都派過去維護秩序了,本來就空寂的皇宮,變得更加寂靜空廖了。
君澄舞一路跑來,只聽到自己落在石板上的腳步聲,她越跑越心慌,唯恐夜泉出了什麼事情,直到看見那抹燈光,心才靜靜地沉下去,腳步也放輕了,當她踩到那道鋪在地面的光柱上時,君澄舞突然有種錯覺。
彷彿,她又回到了粵州。回到了他們共同生活的那個小騎樓,她只是在海邊玩得晚了一些,正趕上他們吃晚飯的時候,屋裏嬉笑融融,雲出姐用鍋鏟敲着鐵鍋,招呼那群屁孩子們安靜下來,包子在一旁協助,小樹哥哥酷酷地坐在旁邊,低頭的時候,卻笑得無比寵溺。
她推門而入。
屋裏,並沒有印象中的喧嘩聲,可是燈光依舊如斯溫暖。
夜泉依舊坐在雲出的身邊,可是眉眼清晰,變得越發英俊,卻也灑上了薄薄的滄桑。
包子也在,他坐在另一側,托着腮,一面敲着深眠中的雲出,一面靜靜地想着什麼。
屋裏的氣氛很祥和,與外面的劍拔弩張,垂於一線決然不同。
君澄舞重重地鬆了口氣,踮着腳走了進去,站在夜泉身前,輕輕地叫了一聲,“陛……小樹哥哥。”
夜泉抬頭看了她一眼,淡淡地應了聲,“回來了?”態度堪稱親切。
君澄舞點了點頭,也在包子旁邊坐了,她突然意識到,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四個,卻是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呆在一處,沒有爭端,沒有利益關係,安安靜靜地,守着一盞燈,守着長夜。
“外面的事情,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夜泉低聲道。
“聽說了。”君澄舞點頭。
“我已經決定一意孤行,可是不知道會引發什麼後果,所以,過了今晚,你們就帶着雲出先走。”夜泉的語調很輕緩,可又那麼堅定沉穩,不留一點退路。
包子一臉擔心,幾次欲言又止。
相比之下,君澄舞的神色則平靜得多,她點點頭,薄唇輕啟,“好。”
“你不阻止我嗎?”夜泉笑問。
所有人都在試圖阻止他,都在告訴他這件事有多麼瘋狂,多麼不可理喻,他怎麼可以公然對夜玄大帝不敬?身為夜氏王朝的君王,怎麼可以如此任意妄為!
唯有君澄舞,就這樣清清淡淡,回了一個“好”字。
他有點訝異,可心裏不是不溫暖的。
“我為什麼要阻止你?”君澄舞淺笑地望着他,柔聲道,“小樹哥哥,你想做什麼,都去做吧。我就算幫不了你什麼,但也會一直支持你的。”
甚至於,你喜歡雲出姐,我也一直支持你。
“可我這次,是要徹底毀掉夜玄大帝留下來的東西……”夜泉低聲提醒。
“我不認識夜玄,他到底如何偉大,也與我無關,我只知道,一直在我身邊的、活生生的那個,是你小樹哥哥。對我而言,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人,都已經在這個屋子裏了。”君澄舞微笑,打斷他,旋即低下頭,望着雲出道,“一直以來,我挺對不起雲出姐的,如果一直不能為她做什麼,我會良心不安。”
夜泉默然片刻,道,“她不會責怪任何人的,自然也不會怪你。”
無論他們做錯了什麼,走了多遠的彎路,只要有雲出在,都可以讓他們有地可回,那種回歸,不是一個地區,甚至,也不是一個家,而是一種心境,一種毫無原則的包容與原諒。
因為他們知道,家人之間,永遠不需要說對不起。
君澄舞笑笑,可不知為何,淚就涌了出來,她重新站了起來,“既然明早便要離開,我先去收拾東西。”
“好。”夜泉頜首。
包子卻沒有動。
他不想錯過,這許久不曾有過的溫情。
君澄舞走到門口時,又聽見夜泉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她扭過頭,看着夜泉越發瘦削蒼白的臉,心中澀澀地痛,可又出奇安寧。
“小樹哥哥……”她喃喃地自語,眼睫低垂,掩住深深沉下去的目光,終於轉身離去。
暮靄沉沉。
那些跪在墓地前死諫的人仍然沒有離去,他們其實也不太相信,夜泉會真的頭腦發熱,將自己的基業給毀了,世上對夜王的崇敬,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於對夜玄大帝的崇拜。
他如果毀了夜玄大帝的遺迹,也是毀了自己的威信。
可是,夜泉一向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的狠絕無常,許多人都已經見識過了,所以,他們也不敢離奇,仍然密密麻麻地堵着墓地門口,縱然辛苦,可好歹能博得一個忠臣的名號,似乎還划算。
待挨到天亮,大伙兒就能撤了。
有幾個人,已經跪坐在地面上,垂下頭呼呼大睡了。
君澄舞來的時候,只看到一個個臃腫而腐朽的官員,在這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昏昏大睡。
這樣的夜,真的,黑得徹底呢。
君澄舞仰面,望着絲絨一般的蒼穹,唇角彎出一輪絕艷的笑。
“記住,你們是死士,等下無論遇到任何事情,只能唯我是從,你們的家人已經得到了很好的贍養,你們死後,也不會有名字留下來,所以,就算遺臭萬年,臭的也只是我,不是你們。”
低下頭,她對面前那些精心訓練出來的黑衣死士這樣囑咐道。
她反正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什麼都沒有,她的一生,都給了那個男子,縱然為他背上這千古罵名,那又何妨?
她不在乎。
就像,她從未在乎過名節,在乎過謠言,在乎過那些倫理與對錯一樣。
在她的世界,至始至終,都只有一個準則。那就是——夜泉。
夜泉,如果一定要有人承擔這個罪名,去背負它帶來的一切責罰,我寧願那個人是我。傾盡所有,我也要保你安康。
殺戮與襲擊,發生得毫無徵兆。
火光中的君澄舞,笑得無比張狂。
那雙執着得近乎陰狠的眼,竟是美得出奇。
“你們無需詛咒我,我也沒有受命於任何人,就只是——看你們不順眼了,那又如何?”
她本來就是一個不受人待見的妖女。
那些被驅逐的大臣們肆意地辱罵著,也有人想去通知援兵,但又被黑衣死士截殺,她成功地打入了墓地深處,炸藥被埋了一路,引爆的時候,驚天動地的響動,讓整座皇宮都搖了三搖。
夜泉訝異地抬起頭,他吩咐包子看好雲出,自己則快步走去。
天已漸亮。
東方翻起了魚肚白。
皇宮西側,巨大的煙霧,在夜都上空裊裊升起。
嗆鼻的煙,讓夜泉又是一陣極猛烈的咳嗽,那麼劇烈,抽動着心臟,也跟着咳嗽聲,一悸一悸地痛。
黑色的長袍下,他的臉色愈加地白。
有侍衛快步跑來,到了他面前,噗通地跪了下來,急聲道,“陛下,君姑娘……不,君澄舞造反了!她,她竟然炸了夜玄大帝的墓地!”
夜泉聞言一怔,一口氣有點上不來,好像有什麼堵在了胸口,“她怎麼樣?”聲音還是冷靜的,冷靜沉着得彷彿不是他自己的聲音。
“兩位大人已經派人去追捕她了,她已經逃到了城門那邊,不過陛下放心,她逃不掉的。”侍衛急忙回話道。
夜泉這才鬆了口氣,寬袖拂動,滾金邊的衣袂映着晨曦翻飛不止,“馬上備馬,朕要去看看。”
他趕到的時候,君澄舞已經被圍住了。
她身邊的死士,已經死傷殆盡。
皇宮的西方,連綿不斷的炸藥,仍然響個不停。
墓地外圍已經轟然倒塌,即便是那個緊閉千年的幽冥世界,也在轟然作響的爆炸聲中,搖動崩塌。
夜泉從馬上急躍而下,他衝到隊伍前面,越過那些整裝待發的弓箭手,停到了君澄舞身前。
“為什麼?”他問。
君澄舞身上血跡斑斑,可依舊站得很穩。
這讓他安心。
他問她為什麼,為什麼要將本應該由他做的事情取而代之;為什麼到現在也不解釋、這本是他的原意;為什麼要甘心被這些人追殺,被人說成叛亂造反。
君澄舞卻給出了一個奇怪的答案,她笑,當著眾人,面朝著他,“因為我嫉妒,我明明那麼喜歡你,你卻只喜歡那個不能動不能笑的冰美人,所以,我要毀了你,可是又殺不了你,就只能毀掉你們夜家的墓地了。”
眾人嘩然,他卻愕然。
腳步微挪,在眾人的勸阻聲中,他輕輕地停在她的面前,壓低聲音,“為什麼要說謊?”
為什麼要說謊呢?
她這樣保全他,難道他可以心安理得接受?難道他會將她推出去,當那個承受眾人怒火的炮灰,自己再心安理得地當這個夜王?
“我沒有說謊。”君澄舞仰起頭,夜泉已經比她高出了許多,他站在她面前時,她總是要仰頭才能看見他的臉。
可即便仰起頭,也永遠沒有真正看清他。
他於她,是永遠的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我沒有說謊。”她的聲音輕而飄渺,甚至是甜美的,“我真的很喜歡你,喜歡到、哪怕夢見有朝一日會離開你,我也會從夢裏哭醒,哭上一整夜。這個位置,這個王朝,是你在乎的東西,你放棄了那麼多才得到它們,我不想讓你到頭來一無所有。”
“我不在乎。”夜泉沉沉地說。
“你現在不在乎,只是因為你還沒失去,等你失去了,就會變得在乎了。”君澄舞微微一笑,身體突然晃了晃。
夜泉慌忙張開雙臂,將她接住。
她的手抓着他的胳膊,指甲那麼用力,幾乎要刺穿他的衣服,扣進他的骨肉。
“我告訴他們,你只是聽命行事……”夜泉斷然地丟下一句話,正要轉身,君澄舞卻更緊地抓住他,喘着聲,急促道,“不要,不需要了!”
他困惑地看着她。
迎着她的目光,他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勁。
目光於是一點一點地挪下去,越過她的肩膀,順着她的脊背,一直,停在她腰部上方三寸的位置。
那裏,隱隱約約,透出一枚折斷的箭簇。
有血汩汩湧出,早已經侵染了她後面的衣裳,只是,她一直面向著他,她身上又有那麼多被別人濺上的血痕,他竟沒注意。
他竟然沒注意!
“我好不容易堅持到現在,你應該成全我的苦心,對不對?小樹哥哥……”君澄舞依舊在微笑,那抹淡若柳絲,但又純美無爭的笑容,成就了她此生,最美的時刻。
身體終於軟了下來,剛才緊扣住他的手,無力地垂落。
夜泉雙臂一緊,穩穩地接住她。
她沒了呼吸。
身體僅存的熱量,隨着依舊不止的流血,迅速地抽離。
夜泉沒有動,也沒有哭,只是突然捂着嘴,在這片濃烈得讓他喘不過氣來的血腥味里,重重地咳嗽起來,咳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
堵在胸口的東西,終於隨着那陣劇烈的咳嗽撲了出來。
卻是點點腥甜的血,帶着心口最痛最烈的熱度,灼燒了他的喉嚨肺腑,濺到她微微含笑的臉上,如百合花瓣上新點的硃砂。
從此印在他的心中,至死無法磨滅。
目睹這一切的眾人,都是惶惶然,他們也搞不懂到底是怎麼個狀況,一個膽子大點的大臣上前一步,勸慰道,“陛下,這個妖女……”
“住嘴!”夜泉神色一冷,用指腹抹去嘴角的殘血,那雙黑如永夜的眼,如烈焰的狂炙,震懾着那人說不出話來。
“她是朕派去的,這個墓地,也是朕下令毀掉的,不僅如此,夜氏留下來的很多規律,朕都會一一取締。你們如果想因此而反我,儘管做好了,不過,事先別怪朕沒有提醒你們,對於失敗者,朕一向不手軟!”說完,他再也不看其他人,只是打橫抱起君澄舞,大步朝昊天殿走去。
東方,太陽已經升起老高,金芒四射。
小蘿蔔,你雖然苦心造詣,也請原諒我不能領情!
抱着君澄舞,大步走進昊天殿,巍峨的殿門在他們身後悄然合緊。夜泉突然什麼都不想做,他不想去說服眾人,也不想召集軍馬。
夜泉很清醒地知道,當他再次邁出這個大殿時,可能會有一半的人叛逆自己,他們會打着夜玄大帝的名號,彈劾他,驅逐他,可更多的,卻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然而這一切,突然都不重要了。
權勢如雲煙,那些建立在利益糾纏上的東西,本沒有什麼可留戀的。
大殿中央,包子早已經帶了雲出,等在那裏了。
宮門已經被封鎖,夜泉現在也只能等待那些仍然站在他這邊的援兵前來救駕。
他們再怎麼妄為,也不敢拿昊天殿怎樣。
畢竟,昊天殿是夜玄大帝當初登基、君臨天下的地方,整個夜氏王朝,無人敢褻瀆。
在這裏,他們會很安全。
見到夜泉回來,包子鬆了口氣,他急忙迎了過去,卻意外地看到了躺在夜泉懷中的小蘿蔔。
她似乎睡著了,很安靜地縮在夜泉懷裏,乖巧得像個孩子。
她極少這樣乖巧了,讓包子看得心底發澀。
“小蘿蔔她怎麼了?”他一面迎面走向夜泉,一面奇怪地問。
“噓……”夜泉卻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停在包子面前,將君澄舞小心地移到包子已經伸出的手臂上,“你先照顧她,我還要去個地方。”
“哦,好。”包子有點無意識地將君澄舞接過來,可是挨着她的軀體時。他臉色劇變,驚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着夜泉。
手有點顫抖,他幾乎不敢去接。
夜泉卻在此時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什麼都不要問,她和雲出,都先拜託你了。龍椅上有個開關,裏面有一個密室,如果真的遭遇到什麼不測,你們便躲進去,等外面的一切結束后,再出來。”
包子怔怔地站在原地,有點麻木地將君澄舞已經冰冷的身體抱過來,緊緊地摟住,但沒哭,只是獃獃的。
“古墓已經被毀了,我必須先去古墓那邊看看。也許援兵馬上就到。也許……永遠沒有援兵了。包子,你會不會害怕?”夜泉又問。
包子使勁地搖頭,蒼白的臉上努力地擠出一輪虛弱的笑,“不會,只要大家還在一起,我就什麼都不會怕。”
無論以什麼方式離開的,至少在最後關頭,他們站在了同一個立場上。
活着的、死去的、睡着的,醒着的,都還在這個大殿裏。
夜泉扶着他的肩膀,重重地按了按,最後看了雲出一眼,又掃過小蘿蔔乖純的臉,終於轉身。
皇宮西側,那連綿的爆炸聲,終於接近了尾聲。
厚重的煙霧,幾乎瀰漫了整個皇宮,遮天蔽日,將那輪初升的太陽,也遮蔽在濃厚的煙霧后,皇宮灰濛濛的,到處是煙硝的氣味,灰塵鋪天蓋地,人走出去沒多一會,衣服上、頭髮上,都已經沾滿了奇怪的殘屑,恍若世界末日一般。
驚恐無助的情緒瀰漫了夜宮,繼而是那座剛剛蘇醒的夜都,不明真相的尋常百姓紛紛涌到街頭,望着不遠的地方,那片不斷擴大的濃霧,個個膽戰心驚,膽小的,已經開始琢磨着怎麼跑路了。
夜泉卻逆着風,迎着那刺鼻的硝煙味,大步流星,往那座正成為廢墟的禁地走去。
偶有經過的宮人,朝他匆忙地請安,夜泉矜持地點了點頭,俊顏冷漠,很快,便在大家訝異的目光中,消失在濃霧深處。
南司月已經感覺到了震動,那麼強烈的震撼,好像風雨交加的海面一樣,而他,則是這巨濤駭浪里的一葉扁舟。
這個世界似乎被打開了一個缺口,冷風呼呼地往裏灌來。
南司月下意識地往風口的方向走了幾步,結果,他又看到了夜玄。
這一次,他看得無比清楚。
那個黑衣長立、英俊絕倫的男子,此時,正坐在暮靄里的一張圓桌前,圓桌的式樣和雕花都很奇怪,大概是千年前的事物了,
南司月突然發現,夜玄的眉眼與夜泉有幾分相似,但是眼神里的冷靜與沉定,卻是夜泉無法企及的高度。
“南司狐。”他在那頭叫他。
南司月欠了欠身,坦然道,“我不是南司狐,不過,如果你有什麼未解的心結,我可以幫他回答你。”
他雖然不是南司狐,卻在進入這裏的那一刻,獲得了南司狐全部纖毫入微的記憶。
夜玄微笑,“這裏快消失了,我也是時候該走了。”
南司月有點驚訝,可是什麼都沒說。
“她始終沒有來。”夜玄嘆息。
未免遺憾,但更多的,是千年歲月磨練出來的從容,連遺憾,也那麼遲緩而沉定。
“就算她真的來了,也不再是雲焰了。”南司月也有點惘然,他望着那個孤寂冷傲了一千年的帝王,輕聲道,“其實故事早已經結束了,只是你一直不想接受那個結局罷了。”
夜玄依舊微笑,淡然卻透悉,“我知道。”
他並不是會被心魔糾纏的人,不然,也不可能有夜氏王朝近千年的興盛,說到底,終究是意難平。
“現在的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夜玄又問,語調安靜。
“雲出啊,”南司月的臉上露出極溫柔的笑,完滿而寵溺,“她是一個小笨蛋,可一直很努力,待所有人都很好。不過,所有人也都會願意對她好。”
“是嗎?”夜玄有點神往,似乎無法將‘小笨蛋’三個字,與那麼清透聰明的雲焰聯繫在一起,“那她現在幸福嗎?”
“很幸福。”南司月的聲音自負而篤定,“只要有我在她身邊,就一定會讓她幸福。”
夜玄定定地看向他,突然冒出了一句,“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天我跟着她一起跳進了怒江,輪迴會不會因此改寫?”
南司月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反問道,“你會嗎?”
夜玄幾乎未做思考,因為,在這個漫長的歲月里,他已經將這個問題思考了無數遍。
“不會。”
那個時候,雖然痛極,可是,他從未想過追隨雲焰而去。
因為,對於當時的他,還有那麼多必須要去做的事情,他要從一個廢墟里,重新建立一個國度,他要為夜氏王朝,締造千年基業。他要給那些追隨於他的人一個交代。
他永遠不是南司狐,不是那個為了一個女人能捨棄一切的男子。
他甚至,無法像南司月那樣,毫不猶豫地說出,“只要我在,她就會幸福”。
所以他輸了。
輸得心服口服。
夜玄突然豁然,既已心服口服,又何必還留在這裏?又何必還要等着她?
她已經很幸福了,不是嗎?
夜玄站起身,他朝南司月微微地頜首,“無論如何,謝謝你千年後的赴約。如你所說,故事其實早該結束,執念太深,不過自欺欺人罷了。南司月……再見。”
在最後的那一刻,夜玄不再稱他為南司狐。
他承認了南司月的存在,也承認了,經過一個輪迴后,每個人都是重新的開始。
南司月也朝他點了點頭。
那陣陣颶風越來越大,這個世界的缺口被重重地撕開,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這沉沉的暮靄里,隨之而來的,是夜泉的高呼,“南司月!”
南司月怔了怔,他朝夜泉那邊望了一眼,待重新轉向夜玄時,卻只看到一縷流沙般消散的黑煙,泯滅在這幽幽的天地間。
風越發大了,在夜玄離開的那一剎,忽然狂風大作,呼嘯着,龍捲風一樣捲走了他身邊的一切濃霧,但很快,又被刺鼻的硝煙味所取代。
南司月下意識地抬起手,捂住口鼻,那邊,夜泉也捂着嘴,快速地趕至。見到南司月,他終於放下心來,隨即詫異地打量了四周一圈。
不過是一間尋常的石室,為什麼剛才,怎麼也進不來?
夜泉終於找到了南司月,見南司月安然無恙,他也略略地放下心來。情況也不及多說,夜泉什麼都沒問,只是轉身示意道,“快離開這裏吧,宮裏很快便不太平了。”
南司月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漸漸清晰的四周,那座宏偉的墓地早已經在轟鳴作響的爆炸聲中銷毀殆盡,可是隨之動搖的,似乎,還有整個夜宮。
而墓前的那道牆,夜玄與雲焰曾指點江山的那面牆壁,也早已經被氣流震塌,成為了真正的斷壁殘垣。
塵埃落定。
從此,沒有前世今生,沒有雲焰,沒有南司狐,沒有夜玄,沒有往昔的一切。
他們頂着一身的硝煙味,折返到昊天殿的時候,才發現昊天殿已經被裏三層外三層包圍住了,顯然,夜泉的這個舉動大失人心,或者,更準確地說,那些心懷異志的人終於找到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來反對夜泉了。
命定夜王的光環,已經隨着夜玄大帝墓地的消失,而徹底消弭。
夜氏千年的統治,也至此,岌岌可危。
“他們不會有事吧?”南司月遠遠地看見那一切,想起雲出還在裏面,不免揪心。
“你忘記昊天殿的那間密室嗎?”夜泉提醒他。
所謂關心則亂,放在南司月身上再合適不過。
南司月這才略略放下心來,可是昊天殿如果一直被圍着,包子他們也無法出來。
而且——
皇宮在動。
那種震感初時並不明顯,出了少數感知敏銳的人,其他人尚未察覺,昊天殿還能在這越來越大的震動里堅持多久?
不得而知。
他不能冒險。
“召集附近所有南王府的人。”南司月當機立斷,“他們應該沒有加入叛軍。”
夜泉也以為然。
不得不承認,南王府人對南王的忠貞,比夜氏本身更堅固。
不過,夜泉還沒來得及燃燒信號彈,他們便來了幫手,卻不是南王府的人,而是御珏與草植。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得到的消息,無數蠻族人,潮水般湧向了皇宮。雙方很快打了起來,南司月和夜泉來不及與御珏他們打招呼,已經趁着那個間隙,進了昊天殿。
或者說,進去的只是南司月,夜泉則拂袍轉身,傲然地看着底下眾人,抬高聲音,冷冷道,“你們反了嗎?”
這本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可在夜泉的積威之下,眾人的動作免不了一頓,御珏也下令止手,雙方陷入僵持。
“所以說,你們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入主這裏?”夜泉依舊站得筆直,冷傲地看着那些挑事的將領大臣。
那些人瑟縮了一下,還是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是你自毀基業,我們可不想看在夜氏王朝毀在你這個昏君手裏。”
夜泉不接話,只是冷笑,“夜氏王朝?你們確信,這還是夜氏王朝?”
他是王朝最後一個夜氏,如果他是昏君,接任的人,再也不會姓夜了。
眾人面面相覷,最後,還是一個人打破沉靜,高聲吆喝道,“你們夜氏佔着這個位置一千年了,也該讓出來了!夜玄大帝已經不在了,我們為什麼還要為你賣命!”
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心裏話。
夜玄大帝已經死了,他們何必還要世世代代為夜氏賣命?
眾人又是一陣喧嘩。
夜泉的神色卻是淡淡,他遙望着遠方碧藍的蒼穹,寂寂地一笑:原來,夜氏王朝會毀在我手中的諾言,竟是這樣應驗的。
可笑啊可笑。
“既然如此……”他從高台上低下頭,漫漫地俯視着那些曾經的臣子,英俊的臉,竟出奇邪魅釋然,“那你們還等什麼?”
去他什麼天命,這一次,且用實力說話吧。
他的話音一落,剛剛僵持平息的戰況,再次展開。
而那種地動山搖的震動,也越來越劇烈。
只是,在這兵荒馬亂中,極少人去關注它。
昊天殿裏還沒有人。
那些人當初只是圍住昊天殿,因忌憚夜泉,還沒來得及衝進去。
南司月大步走向那個龍椅,扣開機關,果然見到包子帶着雲出和君澄舞藏身在那個小小的密室里。
南司月的目光訝異地掃過君澄舞,只一眼,他便知道這個女孩已經死了。
他沒有問什麼,看包子的神色,他們顯然已經經歷了這場死別,他又何必再提一次。
小心翼翼地將雲出接過來,南司月淡淡道,“你帶着小蘿蔔,跟在我後面。這裏很怪,如不出所料,夜宮很快便要倒了,我們要儘快離開。”
包子喏了一聲,又問,“找到幫雲出姐的辦法了嗎?”
南司月點點頭,臉色終於變得些許柔和。
雖然現在還不確定,可到底,有了希望,不是么?
他們從昊天殿出去時,只見外面的戰況越發激烈,不過,對於這種近身肉搏戰,蠻族人顯然更有優勢,御珏與草植已經帶着一堆人衝到了台階上,見南司月帶着雲出他們出來,他們趕緊迎了上去,既然已經接到了他們的神使,蠻族人也不戀戰,畢竟,夜氏的軍隊比蠻族還是多出許多,現在只是他們來不及調兵遣將罷了,過不多久,南王府的人與叛軍那邊的援兵也一起趕到了,不過,那個時候,南司月、夜泉和包子,已經在御珏他們的掩護下,撤出了夜宮。
而且,果然不出南司月所料,在他們剛剛離開夜宮后,那座美輪美奐,巍峨森峻的宮殿,搖晃得更加劇烈,那些正糾斗得如火如荼的人們,終於發現不對勁,皆驚懼地朝宮門那邊退去。
昊天殿也在這劇烈的搖晃中搖搖欲墜。
殿前的那幾座石獅子,外殼的岩石也成塊成塊,簌簌地掉了下來,露出裏面兩尊黑色玄鐵般、刻滿圖騰的石柱。
——同千年前,夜玄從高塔上帶走的靈器一模一樣。
只是,它們剛剛露出真身,便隨着這片被它們鎮守千年的夜宮一起,倒塌、斷裂、最終,成為齏粉。
那些因為灌注了神族最後靈力,而聳立千年的一切建築,都將隨着它們的消失,而成為歷史的塵埃。
除了唐宮。
那是唐羅的心血,與夜玄無關。
夜氏王朝,自此成為了群雄爭霸的格局,所有人都試圖將自己的姓氏變成這片大陸新的霸主。只是,有這樣野心的人太多太多,王朝因此四分五裂,也無暇去顧及蠻族了,而蠻族反而更加團結,最終成為大陸最大的種族,並將其統一。天下之勢,種族的優劣,從來沒有定數,就好像,草植也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擁有夜玄大帝般的名望與地位——當然,那已經是后話了。
南司月與夜泉他們退出夜宮后,夜泉問御珏,為什麼來得那麼及時?
“老師說的。”御珏老實回答道,“老師說,夜氏氣數將盡,讓我來幫你們。”
夜泉啞然。
除掉了一個祭天司,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一個大神棍啊。
“先不管這些,到達安全地方再說。”南司月在旁側淡淡道,而後,他往包子那邊望了一眼,低聲提醒道,“她也要早點入土為安。”
夜泉神色微黯,腳步頓了頓,望着躺在包子懷裏的小蘿蔔,嘴唇抿得很緊。
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而現在,也沒有必要去想了。
夜泉的手指微曲,攏在唇前,又猛烈地咳嗽了一陣。
心一陣一陣地悸痛着,卻也很平靜。
經歷了這種種變故,心反而安寧了,從那日日夜夜的繁忙與孤寂中,徹底地解脫了出來。
夜泉駐足,遙望着身後的一片煙塵,眸中了無波瀾。
南司月想,夜泉大概再也不會回去了。
這與實力無關,而是,他再也沒有爭權奪勢的心境了。
如此,也好。
他們將小蘿蔔埋在了面向粵州的方向,在那個貧瘠的地方,他們曾度過人生中最最歡愉的時刻,只是,那個時候,他們都還沒意識到罷了。
多年後,當他們走到人生盡頭時,悵然回首,才發現,那是此生最珍貴的寶藏。
便如小蘿蔔那晚,推開南院的大門,看着靜謐的燈光,傾灑在斑駁的地面上時,那一瞬的感動與眷念。
安葬好她,包子執意要為小蘿蔔守靈,夜泉沒有阻止他,或許,君澄舞如泉下有知,此時現在更需要的人,是他夜泉。
只可惜,直到現在,他也沒辦法將她放在第一位。
心口隱隱的鈍痛,在看着那孤零零的墳頭時,仍然會讓他難以呼吸,可是,卻不能讓他忘記周遭。
雲出還躺在那裏,他總該做點什麼。
火樹種子已經得到了老師的認可,南司月萬分小心地將它種植在叢林最肥沃的土地里。
他每天,像守護最珍貴的寶石一樣,去守護那微薄的希望。
外面的世界,已與他無關。
整個王朝已經徹底亂成了一團,南王府的人此番堅定地站到了南司月這邊,與御珏他們一起,保護蠻族的長治久安。
江南再次分了出去,成為了一個獨立的諸侯國。
而其他有兵權或者一定實力的領土主,也紛紛自立,成為了一個又一個諸侯國。
夜氏王朝分崩離析。
夜都也不復存在。
據說,在夜宮坍塌的第二天,人們從巨響中醒來,那座固若金湯的城池,在巨響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了。
他們置身於一個沒有城牆的城池。
夜都不可攻破的神話,也隨着城牆的消失,不復存在。
夜泉得知后,只是微微怔了怔,然後搖頭,低頭笑個不停,笑聲譏諷而蒼涼,卻什麼都沒說。
他只是暫代南王一職,跟御珏一起,在這個越來越紛亂的世界裏,為雲出,為這些他能力所能及保護的人們,守得一片安寧。
直到現在,夜泉才真正明白了南司月為什麼那麼得人心的原因。
因為,從始至終,他從來沒有為自己去爭奪什麼。
他所做的每一個決策,每一次行動,都不是為了掠奪,而是守護。
守護家族,守護江南,守護大家,即便他也有任性的時候,可是——大家也願意原諒他偶爾的任性。
夜泉至此,才算真正安心了。
雲出姐能遇到這樣一個人,也許是一件幸事。
整整一月。
這樣的日子,維持了整整一月。
夜泉承擔起全部的防衛工作,在這方面,御珏他們確實及不上夜泉,許多事情都得倚靠他,御珏這才發現,夜泉其實真的是個很聰明的人,天文地理,算數人文,行軍列陣,皆有涉及,而且精通。將事情交給他,並沒有什麼不可放心的,也許,唯一不能放心的,便是夜泉的身體。
他總是咳嗽,臉色越來越蒼白,有時候,走路走急了,呼吸中還帶着破音。
御珏幾次提出要他去老師那裏看看,都被夜泉拒絕了。
“只是這段時間太累了。”他這樣說。
御珏也不好強求。更何況,老師那邊也一個頭兩個大。
因為——火樹沒有發芽。
千年時光,真的太久太久了,一粒傳承了千年的種子,不發芽很正常。
只是南司月始終不甘心,每天守在那裏,恐它太曬,又恐雨水太足,不吃不喝,不睡不休,一直小心地看顧着那片小小的土壤。
他的情況簡直比夜泉還糟糕。
老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癔症般陪着南司月痴在原地,喃喃自語道,“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希望之樹怎麼可能不發芽呢?怎麼可能不發芽呢?這麼多年的傳說……難道都是假的?”
山角村的傳說,他們本是神族後裔的傳說,那顆希望之樹的傳說,難道,都是假的么?
南司月並不接話,這一月來,他從最後微渺的希望,終於陷入了絕望。
沒有了神族,沒有了那些神乎其技的一切密境,他找不到另一個能救雲出的辦法。
難道,就要這樣妥協么?
讓她永遠這樣沉睡下去,然後,他就在沒有她的歲月里,慢慢老去,死亡,腐朽,消散?
他不是害怕腐朽本身,而是害怕獨自面臨孤單的別離。
就像那一次,雲出在神廟裏對他說的那樣。
沒有來世了。
他不要來世,只要今生今世,只要眼前。
——如果今世的結局是這樣,那麼來世,我願永不要遇到你!
相比之下,夜泉卻淡然很多。
他每天都會去看看小蘿蔔,與為小蘿蔔守靈的包子簡單地交談兩句,然後,再去探望熟睡中的雲出,獨自說一些好玩的事情,他的神色漸漸明媚起來,話也多了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寡言少語,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氣場也漸漸變得和煦,就好像重生了一般,可是臉色卻越發蒼白下去,有時候,說一句話,會被咳嗽打斷很多次。
御珏終於看不下去了,他跑到南司月那裏,把冥思苦想的老師硬拉活拽,扯到夜泉那邊,哪知,老師只遠遠地看了一眼,眼皮子一番,沒甚情緒道,“不用看了,沒救了。”
“他不痛不癢的,怎麼就沒救了?!”御珏大驚,扯着老師追問。
“一個人若是自己不想活,那肯定就沒救了。”老師丟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又跑到南司月那裏,研究那個勞什子火樹種子去了。
御珏獃獃地站在原地,看着不遠處的夜泉,正耐心地教草植,遇到什麼情況,該怎樣行軍,怎樣佈陣,又說了一些馭下的心得。因為以前的事情,草植雖然不太待見夜泉,可這個時候卻聽得很認真。
沒辦法,夜泉確實講得很生動,而且,很精準犀利。
這個時候的夜泉,哪裏像不想活的樣子呢?
他明明在笑,笑容那麼溫和,夜泉一直很少笑,到了此時,御珏才發現,其實夜泉笑的時候極其好看,像個小孩子一樣,頰邊會旋出淺淺的梨渦,與鼻翼的陰影交錯,英俊而帶着稚氣。
誰又知道,那個史上最心狠手辣的夜王,骨子裏,卻帶着一股子無法割捨的稚氣?
他分明是開始了新生活,一點也不像厭世的樣子。
相比之下,一向從容、運籌帷幄的南司月,反而更厭世一些。
夜泉終於對草植講完了,然後丟下他,讓草植一個人在那裏慢慢消化領會,自己則緩步走向御珏,見御珏發獃,夜泉笑問,“想什麼?”
“想你為什麼不想活了?”御珏說這句話的時候,視線動也不動地凝在夜泉的眼睛裏。
他一向自信,能看穿任何生物的內心。
可是,這個時候,他看不懂夜泉。
那雙瞳子,太深太深,泛着微藍,又澄澈明鏡。
一個人,到底要經歷些什麼,才能把自己隱藏得那麼深呢?
夜泉不置可否,只是低下頭,理理衣衫,淡淡問,“還是沒有發芽嗎?”
御珏搖頭,“也許——永遠也不能發芽了。”
就算是希望之樹,也不過是普通的草木種子罷了。
夜泉默然片刻,一言不發地走向君澄舞埋骨的地方,“我等會去看看她。”
御珏莫名其妙地看了夜泉一眼。
他天天都會去看雲出,何必在這個時候畫蛇添足地說一句?
包子還在為小蘿蔔守靈。
他說,他們都是孤兒,沒有親人,只能是活着的人,為先行離開的人守靈。
包子的聲音很淡,可是夜泉覺得悲戚,他走過去,手搭在包子的肩膀上,鄭重地問,“那我呢,我算不算你的親人?”
包子篤定地點頭。
“好,既然我是你的親人,那我的父親,也是你的父親。以後,你去找他吧,他可以教你很多東西。”夜泉望着包子,靜靜地說,“你永遠不會是一個人的。”
包子抬頭望向他,又是感念又是不解。
夜泉卻已經將臉扭開,望着小蘿蔔小小的墳塋,旋即彎下腰,捧一抔黃土,慢慢地灑在她的墳頭。
“只要有我們在,她也不會是孤兒。”夜泉灑完后,輕聲補了一句。
孤兒,便是孤單的孩子,其實,他們只是沒有血緣關係罷了,但並不孤單。
包子點點頭。
“多回來看看她。”夜泉又叮囑道。
包子又點頭,隨即自然地接了一句,“小樹哥哥也要常回來看她,她一直最喜歡你了。”
“我知道。小丫頭和我一樣笨。”夜泉笑笑,笑容竟是出奇溫柔,目光潤澤親昵。
只是,她活着的時候,一直沒能看到。
而今,你是否看到了呢?小蘿蔔。
包子垂眸靜聽,唯聞風響,掠過樹梢,嘩啦啦的,如曾經海邊,他們一串串銀鈴般的笑。
夜泉終於離開了,包子知道,他是去看雲出姐的。
這幾乎是他每日的行程。
雲出被安置在老師的屋裏,南司月不在,這個時候,他應該正守着那粒可能永遠不會發芽的火樹種子。
夜泉坐在旁邊,看着堅硬的冰層下,她靜謐的容顏,兀自笑了笑,伸出手指,有點怯怯地,點了點她鼻尖的位置。
“我不想讓你睡下去了,雲出。”他低聲道,“寧願你腐朽,也不願你如他們一樣,為一個執念,糾纏千年。好好地把握這最後的時間吧。”
南司月依舊很專註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即便心中已絕望如荒原,可他的神情依舊篤定,他始終堅持着。
因為堅持,所以也努力讓自己堅信着。
“也許……這個火樹,真的只是一個傳說而已。”連老師都沮喪了,捋着亂糟糟的花白鬍子,搖頭道,“我們在那裏住太久了,很多話,總說總說,難免會失真……”
南司月卻似沒有聽到一樣,目光盈然,依舊盯着那片了無痕迹的土壤,見老師還有喋喋不休的趨勢,他輕然打斷他道,“再等等。”
再等等,再給點時間。
不到最後,他絕對絕對,不會放棄。
老師嘆了口氣,手指糾結着鬍鬚,轉身離去。
南司月則單膝跪蹲在遠處,俊魅如斯的臉,因為認真,因為這薄薄的日光,映透得青白若玉,恍惚間,有點聖潔了。
樹影婆娑,陽光被繁密的樹葉篩動,變成遊走的斑點,在他的頭髮上衣服上額上,不住地跳躍。
有陽光刺進了他的眼睛,南司月微微合起眼,正要躲開一些,身後有誰伸過一頂大大的芭蕉葉,為他擋住太陽,芭蕉葉的葉脈顫啊顫,光影浮動,那麼調皮生動。
南司月怔了怔,他抬起頭,往後仰了去,身後的人卻一呼啦躲開了,他正要起身,那人已經繞到了他的面前,認認真真地蹲下來,亦認認真真地看着他。
南司月不敢眨眼,不敢呼吸,只是看着那張日日相對了三年,又久違了三年的容顏,唇角慢慢地,輕輕的,悄悄的,一點一滴地勾上去,連笑容都極淺極淺,宛如午夜一場迷人心醉的夢。
他不想醒。
可是陽光明明那麼大,那些跳躍的光斑,也同樣灑在了她的身上。
那張小小的,帶着菱形的唇,得意地彎着,明亮的眼眸如同月牙,瀲灧着萬月傾灑的光輝。
他的眼睛頓時濕潤了。
這一次,沒有下雨。
南司月終於呼出了第一口氣,手臂,也在呼吸間,輕輕地伸過去,將她拉近,拉到自己懷裏,再狠狠地抱住。
“雲出……”這兩個字,在舌尖轉了那麼久,終於能宣洩而出。
雲出乖巧地靠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小臉微側,安安靜靜的,即便他把她摟得那麼緊,緊得似要把她揉碎了。
也不知道他們相擁了多久,雲出終於開口,說出她這些年來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我想去看遠方。”
“好,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南司月拉起她,什麼都不去問,什麼都不去想,只是緊緊地握着她冰冷而柔軟的手。
這一次,說什麼,他也不會再鬆手。
雲出也隨着他,隨着南司月的腳步,她走得有點慢,太久沒有落地了,腳踩在地上的感覺,還很生疏,他發現了,於是轉身,將她打橫抱起,往馬車那邊走去。
遠方還在陽朔,因為地理原因,陽朔始終能躲過戰亂的紛爭,所以,南司月授意阿堵他們留在那裏,從這裏到陽朔,即便馬不停蹄,也需要兩日時間,可是,她是真的很想遠方,很想知道遠方現在到底長得什麼樣子了。
南司月沒有時間和大家告別,直接上馬,讓她好端端地坐在馬車上,然後,手一抖,扯動了韁繩。
車輪碌碌,馬車很快消失在視野里,草植和御珏站在樹林后,兩人的神色都是黯然。
“真的……只有五天時間嗎?”草植嘆了一聲,輕輕地問,總是故作老成的臉,終於顯露出本來年齡的脆弱。
“五天是最多的時間。”御珏低聲回了一句,然後,長長地舒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笑笑,“不過,對於他們而言,這也是一段極長極長的時間了。”
五天的相守,長過一輩子的孤單。
“那夜泉呢?夜泉沒問題吧?流了那麼多血……”草植又皺皺眉,低喃地問。
御珏還是笑,“你不是一直很討厭他嗎?他現在死了,豈不是更好?”
“我是討厭他,所以,他如果現在死了,就是得償所願,豈非太便宜他了?”草植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扭頭朝老師的房裏走了去。
御珏趕緊跟了上去。
夜泉看上去大大地不妙,想想這滿地的血,都是從那個孱弱蒼白的身體裏流出來的,草植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這樣竟然還沒死,這個人的命還真大。
包子也已經得到了消息,從守靈的地方匆匆趕回,此時,正站在夜泉的床側,小心地照看着他。
“老師,小樹哥哥真的不要緊嗎?他……他不會死吧?”包子幾乎要哭了。
難道讓他在這短短的時期,去接受那麼多親人的離去?
先是小蘿蔔,五天後,便是雲出姐,現在……現在連小樹也……
“你再在旁邊唧唧歪歪,他沒死也被你吵死了。”老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手中拈着銀針,又快速地封住了夜泉的幾處穴道。
御珏在旁邊看了一會,見夜泉的臉真的太白,宛若金紙一樣,心中不免擔憂,也跟着包子在旁邊起鬨着問,“老師,他流了那麼多血……之前你又說,他救不活了,那現在?”
“現在,他反而活了。”老師打斷他的話,朗聲道,“大破才能大立,萬物皆然。他之前存了死志,一心求死。可現在,他心脈平穩,反而有了求生的意志,不就是失了點血嘛,小夥子年輕,還能養得回來。”
御珏無語了。
這還叫做“失了點血”?
天知道,他過來找夜泉時,看着那流淌滿屋的血污,當時那驚心動魄的害怕。
夜泉就這樣趴倒在雲出的棺木邊,一隻手安靜地放在膝蓋邊,另一隻手,則垂在棺木上,那汩汩的鮮血,從翻開的傷口裏,順着他的手臂,一股股地注入極地寒冰中,屋子上方漂浮着氤氳的水汽,寒冰竟然被血化開了,被封存了三年的人,面色也慢慢地變得紅潤,像回春時盛開的繁錦。
御珏趕緊給夜泉止血,這時候的夜泉,已經不省人事了。
然後,雲出醒了。
御珏正驚喜呢,轉頭便被剛剛返回屋子的老師給澆了個冷水當頭。
“哎,沒想到他還是這麼做了……五天時間,最多只有五天時間……”老師搖頭,喟嘆,哀鳴地看着雲出,“南司月在外面。”
頓了頓,老師又說,“有我在,夜泉不會出事。”
雲出這才出去,她胡亂地套了件長袍,擋住身上的血跡,夜泉的血,滴在她身上,火一般灼燙着她。然後,雲出轉過身,走到夜泉的身側,對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道,“聽着,給我好好地活下去,別讓我失望。”
夜泉從來沒有讓她失望,至少,他一直很努力。
這一次,雲出也相信,他會努力的。
夜泉沒有應聲,他也不可能應聲,可是,長如鴉羽的睫毛,微微地顫了顫。
“吩咐他們燉點補血的湯。讓他好好將養,發現得很及時,他死不了。”老師說著,已經站起身,緩步走到門口,望着已經完全看不見影的馬車,嘆息道,“我現在最擔心的,反而是南司月……”
“他到底知不知道……”草植忍不住問。
老師點頭,“像他那麼透徹的人,會有什麼不知道的。就看他,會不會騙自己了。”
眾人默然。
是,南司月什麼都知道。
可是,他不需要騙自己。
只要她在身邊,無論時間長或者短,他都會覺得無比開心。
這已經是奇迹了。
至於那株一直沒有發芽的火樹,已經不再重要。
雲出在車廂內坐了一會,將裏面那件沾血的衣服換下來,小心地疊好,放在了長椅上,然後,掀開前面的車簾,小心地鑽了出去,和南司月一起坐在車夫的位置。
南司月微微一笑,單手執韁,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將她穩穩地固定在自己身側。
雲出的頭也極閑懶地歪到了他的肩膀上,蜷縮在他懷裏,整個人都放得鬆鬆的,像一隻偷懶的貓。
“給我講講遠方吧。”雲出說。
“嗯。”南司月略略低下頭,在她還泛着水汽的頭髮上吻了吻,低沉悅耳的聲音,將遠方這些年的調皮與聰慧,娓娓道來。
她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人,如何愛作弄阿堵,如何冰雪漂亮聰慧。
南司月講得很動情,雲出聽得也很認真,他的手挽過她的腰,又纏進她的指間,講着講着,日已西斜,歲月溫柔而輕飄,好像她從未離開過,這些點點滴滴,都是他們一起經歷的。
雲出在他徐緩安寧的描述里,漸漸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家小小的客棧,他不忍她顛簸,還是沒有太急得趕路,他們剛剛在這裏歇了一會,南司月讓店小二端來了粥,他吹涼了,才遞給她。
雲出吃得有點笨拙,太久沒吃東西的胃,在粥剛剛咽進去的時候,有點噁心。
她全部吐了出來,南司月趕緊起身,拍着她的背,又讓她用水漱了口。
“慢慢來。”他擔憂地說。
雲出嚴嚴地喝了一杯白開水,杯子剛被南司月接過去,她猛地轉身,面向著他的懷抱,手張開,緊緊地摟住他的腰。
“怎麼了?”南司月輕笑着問,“是不是胃覺得難受?”
雲出搖了搖頭,突然將手挪到他胸前,猴急猴急地將他推到了床邊,頭一低,便狠狠地吻住了他。
南司月略怔了怔,喉嚨突然幹得發緊,他抱着她的腰,轉過身,反將她壓到了身下。
到了此時,此境,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多餘的,也都是無所謂的。
跟隨自己的心吧。
也唯有跟隨它了。
到了第二天,雲出沒有頭天那麼不習慣了,早晨起來,還老老實實地喝完了一碗小米粥,竟也沒吐,南司月稍微放下心來,一路上,她的精神似乎很好,神采飛揚的,話也漸漸多了些,仍然像小貓一樣蜷在他身側,玩着他的發梢,手指,臉頰,耳垂,恨不得把他所有的東西所有的部位全部好好地把玩一遍,興緻盎然的,反而把南司月弄了一個哭笑不得。有時候被她呵得癢了,便忍不住用手扳過她的臉,先把她吻得七葷八素,沒了力氣,這才得以消停一會。
雲出一臉紅暈,囁嚅着說,“壞人。”
南司月莞爾,交纏的手,始終沒有分開。
這一路其實談不上太平,不過,跟在他們身後的南王府暗衛也不是吃素的,他們已經將前路清掃了一遍,正規軍隊是碰不上的,至於那些想趁機打劫的匪徒,則早早地被吊在林子裏哭爹喊娘了,頗是凄慘。
不過這些,雲出都看不到。
正如那些暗衛,也看不到兩人肆無忌憚的濃情蜜意一般。
第三天黎明時分,他們終於到達陽朔。
阿堵和舞殤早得到了消息,天還未亮,便在路口等着了,待馬車駛近,南司月先下車,然後伸出手,將雲出給接了下來。
舞殤一見到活蹦亂跳的雲出,面上不由得一喜,可想起信里的內容,不由得半信半疑,與阿堵對望了一眼,有點搞不清狀況。
不過,王爺王妃回來,還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遠方呢?”南司月牽着雲出,信口問。
“小郡主還在睡呢,我們沒吵醒她。”舞殤忙忙地回答。
現在還未大天亮,東方蒙蒙亮,翻着魚肚皮,四野還是灰灰的,小孩子貪眠,不可能起得那麼早。
南司月一聽,便要牽着雲出去見遠方,雲出卻拉住了他,想了想,才輕聲道,“不要對遠方說我是誰,好不好?”
南司月轉頭望着她,神色卻並不訝異,甚至是瞭然的。
“可她認得你的。”南司月說。
雖然雲出沉睡了那麼久,可是遠方日日夜夜瞧着,當然能記住她的容貌。
雲出一愣,偏頭想了一會,終於狠心道,“那就不要在她醒來的時候見她。”
不然,待遠方長大了,她會奇怪:為什麼娘親只出現了一天,就消失了呢?
與其這樣,不如讓她永遠沒有這樣一個娘親的印象。
舞殤在旁邊聽得怔怔的,見他們夫妻還能這麼冷靜地商量,她簡直要發瘋了,眼眶有點酸澀,可是語氣卻異常生硬,“我覺得,還是讓小郡主見見王妃好了。”
他們正說話呢,只聽見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路的那頭響起。
“爹爹。”
“娘親?”
四人都往那邊望過去,也不知道遠方何時已經醒來了,此時,正揉着眼睛,睡意惺忪地站在他們面前,她穿着一件寬寬鬆鬆的睡袍,扎着兩個總角,極精緻的五官,看上去可愛得緊。
雲出呼吸一滯,鬆開南司月,走到遠方面前,蹲下來,拉着遠方的手,愣了半天,才微嗔道,“外面風大,怎麼這樣子就出來了?回頭生病了,會很難受的。”
遠方歪着頭,看着雲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小嘴一癟,又甜甜地喚了一聲,“娘親”,這一次,已經是肯定的語氣了。
看得出來,遠方很高興。
想想也是,當初那個只是躺着不能動的娘親,現在變得和舞殤阿姨一樣的,遠方還是喜歡這個活着的娘。
雲出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她將遠方抱了起來,笑着親她的小臉蛋。
南司月站在旁邊靜靜地看着,唇角含笑,神色淡得出奇。
阿堵還有點呆愣,倒是舞殤反應快,一把扯過阿堵,揚聲道,“既然小郡主也起床了,我去準備早餐。”
還是把時間,留給這一家三口吧。
不得不承認,遠方絕對是個乖巧的孩子,而且,還不認生,她與雲出很快混熟了,到了中午的時候,就黏在雲出的膝蓋上不肯下來。
雲出雖然是第一次做母親,但並不是第一次帶小孩,她和遠方相處得很好,好到舞殤在旁邊搖頭感嘆:到底是親媽,一個上午,就把我養了三年的小鬼給勾搭跑了。
阿堵在旁邊笑,“那你自己也生個去好了。”
舞殤一個鍋鏟蓋到了他頭上,“哼,這世上哪裏還有王爺那麼好的男人,算了,與其將就,不如不嫁了。”
阿堵直接無語。
那是這些年來,他們最快樂的一天。
一家人坐在一起,和和美美,熱熱鬧鬧地吃頓飯。遠方的嘴巴又很甜,一會兒叔叔,一會兒阿姨,爹爹娘親更是喚不絕口,
孩子確實是個開心果,任何時候,都能趕走大家心底的烏雲。
這個一忽悠,便到了晚上,遠方早晨起得早,到了挨晚的時候,便困了,她揉着眼睛嚷嚷着要睡覺,雲出於是帶着她,一起躺在床上,拍着她的背,唱那些已經忘記許久的歌謠。
就像從前母親唱給她聽的那樣。
遠方很快就睡熟了。
屋裏很安靜。
祥和的氣息,幽靜而綿長。
桌上的油燈,在幾經搖曳后,終於熄滅。
遠方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境似乎很美,可是,一覺醒來,卻又什麼都不記得了。她翻身找昨天拍自己睡覺的娘親,卻只看見了兩眼紅彤彤的舞殤,遠方困惑地眨眨眼,還未起身,便聽見阿堵叔叔說:
“小郡主,我們去唐宮找你的唐三叔叔好不好?”
遠方其實不記得誰是唐三了,可是她愛玩,所以,她使勁地點了點頭。
關於南司月與雲出的下落。外界有許多傳說,但其中最靠譜的是,南司月殉情了。
在雲出停止呼吸的時候,他抱着她,從萬丈深淵上跳了下去。
安靜而從容。
甚至還有聲稱自己是目擊者的人,在茶館裏繪聲繪色地描述:“我記得那天剛好是滿月,陽朔清輝遍灑,到處都是明晃晃的一片,南王抱着他的妻子,從夜霧裏緩緩地走了出來,你們真該去看看南王的樣子,所謂神仙姿容神仙姿容,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子,穿着紫袍,頭髮梳在肩側,用紫色的髮帶繫着,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哀傷,不過,真的好看,我都挪不開眼睛了,然後,就看着他踏着月色一步一步,爬到那最高的山崖上,風呼呼地吹,把他的頭髮衣擺,全部吹到了身後,可是,他的腳步卻很穩,那天的月亮特別大,一整輪,全掛在他的身後,好像要走進月里似的。後來,他低頭對他妻子說了一句什麼,不過,他妻子那時候應該已經死了吧,手都垂了下來——後來,他就跳了。抱着他的妻子,一起殉情了!”
茶館裏一陣唏噓聲。
坐在茶館最里側的綠衫少女沒好氣地將筷子往桌面上重重一放,瞪目道,“簡直胡說八道!”
“目擊者”正要反唇相譏回去,一抬頭,卻發現這個少女美得出奇,黝黑里染着異彩的眼珠,柳葉眉,鼻子高挺立體,臉龐圓潤而有輪廓,唇微微嘟起,透着嬌憨,看模樣不過十四五歲,但絕對稱得上傾國傾城級別了。
看在是美女的份上,那人也懶得和她計較,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隨意道,“這種事情,大家愛信不信,沒必要爭論吧。”
少女鬱悶地哼了一聲,扭頭便往外面走,才走到路中間,便見阿堵匆匆地跑了來,見到她,當即舒了口氣,“小郡主,你怎麼又從聖山跑下來了?唐宮主可發話了,如果你再這樣擅自離宮,他就要和你解除師徒關係。”
“解除便解除唄,誰稀罕。”遠方將頭一抬,沒甚好氣道,“我也不愛在那個地方獃著。看着唐三吹葉子擺酷,就煩得要命。”
“你怎麼能直呼你師父的名諱呢?他還是你乾爹。”阿堵忙忙地勸住。
“舞殤阿姨讓我叫名字的,她說,不能讓唐三撿個便宜乾爹當。”遠方吐吐舌,做了個鬼臉,又自顧自地往前走,說,“聽說臨平出了一個很有名的算命先生,我想去看看。夜泉叔叔不是常常說讓我去臨平玩嗎?現在這位置,正好離臨平很近,我們去見識一下。”一面說,人已經走出了老遠。
阿堵沒法子,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遠方身後,心中默默地腹誹:這小郡主的性子到底像誰啊,和王爺是沒得比了,比起王妃也差遠了,根本就是被舞殤給帶壞了,又刁鑽又任性,讓人操心得緊。
好容易到了臨平,果然在人群圍堵中,見到了那個算命先生,卻是一個眉目清秀,長相極其俊俏的少年,眸黑唇艷,遠遠地看,如一幅賞心悅目的畫。
遠方捋起袖子,從人群里擠了進去,她將一錠銀子‘啪’地一聲摔在桌上,一手支頤,半趴在桌面上,笑吟吟地望着他,“聽說你收一錠銀子,回答客人的一個問題,現在,你收了我的銀子,就得回答我的問題。”
少年波瀾不驚地瞧了她一眼,淡淡問,“姑娘想問什麼?姻緣?前途?天下?”
“呵呵,你連天下的事情都能算出來,難不成還能算出這十幾個諸侯國,哪個能當霸主不成?”遠方笑着調侃道。
“這是姑娘的問題嗎?”少年卻不上當,一本正經地指出來問。
一人一次一錠銀子,且只能問一個問題。
遠方本想矇混過關多問幾個的,見被少年拆穿了,不由得嘟起嘴,訕訕道,“不是,我的問題是——你的本名叫什麼?”
所有人都叫他小先生,卻沒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遠方一向對別人都不在乎的那些東西好奇,譬如,植物名字啊,哪些動物是天敵,哪些又是好友啊,哪個諸侯國制的旗幟最威風最漂亮啊……當然,其中也有御珏荼毒的痕迹。
少年怔了怔,似乎沒料到遠方會這樣一個與自己毫無干係的問題,他猶豫了一會,終於答道,“安寧,我叫夜安寧。”
“和夜泉叔叔一個姓啊。”遠方很驚喜,還想搭幾句,可少年回答完畢,也懶得和她繼續侃白,又接待下一名顧客了。
遠方只得擠了出來,正要走,反而是阿堵站在原地,遠遠地看着夜安寧,不肯動了。
“阿堵叔叔,怎麼了?”遠方奇問。
阿堵搖了搖頭,若有所思道,“不知為何,我覺得那個少年的儀態風姿,好像二公子。”
二公子南之閑。
說穿了,也是一個算命的。
遠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阿堵則很快回神,笑道,“算了,沒事,你不是還要去南王府,拜會你的夜泉叔叔嗎?”
遠方“哦”了一聲,拎起裙擺,快跑了幾步,夜泉此時應該在審閱奏摺吧,包子叔叔也應該在,前段時間聽說包子叔叔成親了,也不知道新娘子長得什麼樣……
遠方心裏頭有太多太多好奇,可是,當她真的衝進那座新建的南王府時,還是被驚得,忘掉了所有的問題,所有的語言。
院子裏,突然多出了一棵樹。
夜泉叔叔正站在樹下面,仰面,望着樹上那一簇簇,金燦燦,猶如陽光般的葉子。
而上面墜着的花瓣卻是紅色的,都朝天伸展,似上騰的火焰。
“哇,這是什麼樹?”遠方駐足,驚嘆地看着面前美輪美奐的場景,棕色的枝,金色的脈,火紅色的花瓣。
“火樹。”夜泉輕吟出兩字,依舊英俊蒼白的臉上,劃過淡淡的欣慰與悵惘,“十二年了,它終於長出來了。”
遠方不解地望着他。
夜泉並不解釋,只是低下頭,拍了拍遠方的頭頂,柔聲道,“也許,你父母要回來了……”
十二年前消失的南司月和雲出,火樹已經長出來了,它竟然長出來了!
可是,你們在哪呢?
渭水盡頭,聖山山腳,在一個叫做山角村的地方,田野里,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苜蓿,此時,正盛放得熱烈而璀璨,一如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