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太子殿下不想納她們為良娣,說有姊姊一個他就知足了,可是皇后之意不可違,他只得悄悄捎信與我,讓我在來京途中編個借口,打發那兩名良娣返鄉。」張明宣輕笑道:「姊姊放心,她們沒有死,而且我也贈給了她們足夠的銀兩,讓她們餘生無憂。」
「怪不得……」張紫晗恍悟,「怪不得那天你說,有些事情我只是不知道……」這樁秘密,如今,恐怕也只有他們幾個人知曉吧。
「其實這次被貶至邊關,倒也遂了我的心愿,從小我就希望到軍中效力,此次便是在魏將軍麾下做事,將來得遇機會,立下戰功,也未必可知。」
「邊關苦寒,你又是在最苦的軍中效力。」張紫晗不免擔憂,「你從小嬌生慣養,姊姊怕你吃不消……」
「求仁得仁,又何怨?」他堅定的道:「若非太子殿下幫我編了謊言,說我是受匪徒脅迫,才與之同流合污,皇上不定會砍了我的腦袋。如今沒牽連我們張家,也沒要我性命,還給了我一展抱負的機會,天下最大的幸運莫過於此了。」
不錯,這一切,是上天的恩賜,也是斯寰平給她最好的禮物。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容州魯家村,在食鋪中,她向他說起的魚頭典故,如今,他吃下了難咽的魚頭,把美味的魚肉都留給了她,這便是她渴望已久的寵愛。
她的心,彷佛又回到了那一日,憶及乘船與他同行之時,天高雲低,江清日澄,那般明媚無瑕的好天氣,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清爽的藍色。
上蒼其實已經給了她最美滿的姻緣。
張紫晗手捧着畫捲來到斯寰平的書齋前,見裏頭的燭火還亮着,心不由得一緊,已經這麼晚了,他還沒睡嗎?是因為氣悶而睡不着吧?
她走上前,輕輕推開書齋的門。
侍衛和太監見到是她,也很知趣的不作聲,靜靜退到一旁。
斯寰平坐在書案後方,像在看書,又似在發獃。
書齋里點着紅燭,用紅色的紗罩子罩住,映着滿屋子霞光熠熠,一如那日在京郊的山坡上,他倆互訴情衷之時……「來人,添茶!」斯寰平聽到腳步聲,吩咐道,抬眸之間,卻看到了她,一時間,他不禁怔愣住。
張紫晗站定,微微笑着。
「你怎麼進來的?」他臉色一沉,不客氣的道:「外面的人都死了嗎,怎麼沒個通傳的?」
「殿下不要責怪,是臣妾示意他們不要聲張。」她緩緩走近,「臣妾有話要單獨跟殿下說說。」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斯寰平看着她握着的畫卷,冷笑一聲,「不會又是什麼新納的良娣吧?
母后讓你來的?」
「這幅畫,殿下很熟悉,臣妾更加熟悉。」張紫晗溫柔的笑道:「這些日子,臣妾思念殿下之時,常常捧着此畫卷觀賞。」
思念……只這兩個字,便讓斯寰平容顏微動,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霎時平緩下來。
她藉機攤開畫卷,沒錯,正是出自他之手的《天宮神女圖》,他彷佛也料到定是此幅畫,但待到看見時,卻仍是發怔。
「這是殿下畫的,殿下還記得嗎?」
許久,他才微啞着嗓音道:「原來你知道。」
「這幅畫救了臣妾一命。」張紫晗笑道:「臣妾當然要打聽清楚。」
斯寰平凝視着她,語氣中多了一分酸澀,「既然你知道我是你的救命恩人,為何還要這般待我?」
埋怨的話語中,褪去了怒火,卻湧起了苦楚,聽得她字字刺心。原來,他是這般喜愛她,這般渴望得到她同樣的喜愛。
「臣妾知道殿下怪臣妾,怪臣妾事事為別人着想,卻從未想着殿下。」張紫晗坦言道。
他苦澀一笑,嘲諷道:「看來太子妃不是個笨的。」
「可是殿下卻不想想,臣妾為何要這樣做。」
斯寰平痛苦的搖搖頭,「不就是為了你的家人還有你那鳳儀天下的理想嗎?」
「是,臣妾是要顧念張家滿門,也立志要做一個鳳儀天下的女子,」張紫晗定定的望着他,「臣妾如若不這般,這個太子妃便當不下去,臣妾就不能再留在殿下身邊了。」
或許,顧念家人、鳳儀天下,是她最初的理想,可現在,她只為了他。
她所謂的顧全大局,其實最終還是為了他。
「臣妾必須在宮裏好好生活下去,有了家門的榮光,有了母后的照顧,臣妾才能活得好,」
她再也忍不住湧起淚花,「才能……與殿下長相廝守。」
他全身微顫,彷佛沒料到她會如此真情流露,一字一句,直接而動人,驚訝之後是滿滿的驚喜,但這驚喜來得太過突然,讓他一時間只能僵在原處。
兩人就這般靜靜的對視,半晌無語。燭光在風罩中微微晃動,像是夏天池水中的波光粼粼。
她的心意,他終於懂了。彷佛雪花消融,陌上花開,這一刻,寧靜而美好。
「來……」他向她伸出一隻手,「到這兒來。」
張紫晗輕步走上前,才剛與他執手相握,他卻忽然輕輕一拉,讓她坐到了他的懷中,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被他妥妥地環抱住,身子陷進了一個綿軟的墊子,她只覺得無比舒慰。
「孩子近日可好?」他輕撫着她的肚子,低聲問道。
「他很好,」她望着他笑道:「可是孩子的娘親不太好。」
「都怪孩子的爹,誤會了孩子的娘。」斯寰平的表情語氣滿是歉疚。
這些日子她受的所有委屈,只要他這麼一句話,全都消失無蹤了。
她輕靠着他的肩,沉甸甸的身子終於有了支柱,不僅是這一時,而是這一世。
「今天我遇見了寧宇,」他忽然道:「他向我打聽你的近況,還替你們張家說了許多好話。」
所以他又要吃醋了嗎?他這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吃醋。
「王爺向來關心我,」張紫晗不禁莞爾,「說來還真多虧了他,告訴我《天宮神女圖》的真正畫者是誰,否則我至今還被蒙在鼓裏,錯過真正的恩人。」
她這樣說,他的醋意該消減了些吧?身為太子,卻總像個孩子,總得給顆糖讓他嘗嘗甜頭,他才順氣。
「你現在……還想着他嗎?」
她心裏偷偷取笑他,這麼不依不饒,真是個貪心鬼!但她不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殿下現在還想着娉婷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一招,她還是懂的。
「從前,我是經常夢見娉婷……」斯寰平嘆道:「可是已經好久沒作那樣的夢了,好像是從容州回來以後開始的。」
「容州?」她一怔。
「嗯,就是從你跟我說起那個關於魚頭的故事以後,你還記得當天發生了什麼事嗎?」他微微笑道。
「當然記得,被一個婦人潑了一身的水。」張紫晗也忍俊不禁。
「當時你跟落湯雞一般,卻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斯寰平道,「後來,那對夫婦被押到衙門裏去,你還為他們求了情。我那時就覺得你真是一個大方可愛的女子,而且很仗義,跟我以前見過的千金小姐都不同。」
「哪有不同……」慘了,她裝了那麼久的淑女,一不小心就露了餡。
「從那天開始,我就時常想你,想起你說的故事,想起你全身濕透了還在哈哈大笑的樣子,」
斯寰平回想着,「從那天起,我漸漸忘記了娉婷。」
原來,竟是這樣。
看來上蒼似乎更喜歡真誠的人,只要在別人面前釋放自己的天真,別人自然就會喜歡上你,無須矯飾,也無須解釋。
魚頭的故事是她關於愛情的最高理想,上天讓她道出了理想,便得到了理想中的愛情。
比起一見鍾情,她更喜歡這樣日久生情,因為這樣的感情似乎更牢靠,更能天長地久,摒棄了許多幻想,植根在現實的點滴之中,彷佛用一滴滴雨露澆灌出來的花朵。
「張紫晗,」斯寰平忽然表情嚴肅的問道:「你願意成為斯寰平的太子妃,一生一世待在宮中,陪伴他,不離不棄嗎?」
「從前,我沒有準備好,」她亦正色回答,「現在,我已經懂得了宮闈之道,無論苦楚,絕不離去。」
她不是沒想過退一步海闊天空,但身在宮闈之中,只要稍稍後退,便是死路,若不想步入絕境,只能勇往直前。
她已經不再害怕在懸崖上跳舞,雖然有掉入萬丈深淵的可能,但她若不凝視深淵,也就無所畏懼,她要轟轟烈烈、高高興興地當她的太子妃,抓緊她的愛情,一生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