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北方佳人東鄰子(中)
宣陽坊,楊國忠府。
楊國忠看着桌上的一份制詔,久久未動,手指微微在桌面上敲擊幾下,臉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表情。
那份制詔上寫的是:“翰林學士度支員外郎李復,達識含精,長材致遠,思總事端,言思政要,外則經通成務,內則周密知微,其識也清,以文守法。底慎材賦之殷,校計軍國之用。可授朝散大夫,賜紫金魚袋。”
旁邊的禮部侍郎鄭昂見狀,先是咳了一聲,看楊國忠略有反應,才開口道:“相公何必在意這等區區小事?”
楊國忠轉過臉看着他,並不言語。
鄭昂自顧笑了笑,又道:“相公兼有多職,常累于軍國大事,聖上怕相公忙不過來,有所耽擱,恰有算學頗精的人才,便將度支之事交與辦理,這是正常之事,雖然聖上有些過慮,不過也是好意,但事並非因相公而起,所以相公也不必在意。”
楊國忠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相公暫時抽身一段時間,也無甚緊要,先不要他們做成什麼事情便可,過上一陣,聖上看他們一事無成,相公便可以名正言順的再拿回其職。”
“但眼下看來,以聖上的意思,漕運一事勢在必行,前日已准了他們改散裝為袋裝之事,若日後再提出合適的整治詳法,怕是會得以准奏,一旦如此,就很難換人。”楊國忠不無擔憂。
鄭昂繼續笑着:“整治漕運規模必會不小,要涉及的層層面面絕不會少,哪裏是那麼容易的事?相公只要細細查尋不足之處,要求其有絕對可行的辦法,才能行之,這樣慢慢拖延下來,恐怕到最後他們自己都沒什麼勁了……”
楊國忠冷笑道:“侍郎說的輕巧,大事只要聖上一點頭,還哪裏能夠拖延,度支如今權大,很多事情自己都能行之,而不必樣樣都通過其他各部,想要阻攔都不成……再說整治漕運本也是於國於民有利之事,一直堅持反對,怕是不妥。”
鄭昂先是說一句:“相公心裏還是處處想着國事民事的,下官自愧不如,”才又壓低聲音道:“若此事不便長期反對,那相公也可表態支持,但這事嘛,要做卻有很多種做法……”看楊國忠未動,便俯身上前,在其耳邊說了幾句。
楊國忠一面微微點頭,一面道:“侍郎是說他分得我權,我亦分他之權?”
鄭昂滿面堆笑:“相公說的不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看他們還能成多大的事。度支權大,若再加上整治漕運,難免會忙亂,相公便可要金部、倉部順便協助,甚至恢復江淮轉運使之職,以他人代之。功成,則主要歸於轉運使,不成,則問罪度支,如此,便可進退自如也。”
楊國忠終於笑道:“還是你的花花腸子多,此計確實可行。”心下卻想:回頭還要多安排宮中眼線,看看他們在聖上面前都說些什麼。但此事不便說出,只是自己打定主意罷了。
鄭昂忙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相公深得其道也。”
楊國忠微笑着,將桌子上那份制詔一推,“這個就發下去吧。”
鄭昂上前拿起,忽又聽楊國忠問道:“那衛包和崔昌之事定了么?”
“那左善贊大夫崔昌已被貶為烏雷縣尉,虞部員外郎衛包順從奸佞,被貶為夜郎縣尉,嘿嘿,可是夠遠的,有他們跑的,只可惜聖上有言在先,不然……”
楊國忠眼中閃過一道凶光:“路途遙遠,那就保不准沒有意外……”
鄭昂聽得,不由暗暗打一個冷戰。
…………
正在李復為找誰去劉府提親之事發愁時,李彭帶來了一個消息,他的父親李憕近日將入京面聖,已是門下錄事的元結笑着道:“及時雨來也!”
李復有些不明所以:“次山說什麼及時雨?”
元結忍住笑:“勝之不是一時找不到去劉府提親的合適人選嗎?此際李明公來京……”
李復恍然道:“不錯,使君若能前去,那實在是太好了。”
之前李復之所以發愁,是因為此時姻親極重門第,其次則是才學。有些士族子弟甚至不願與皇家聯姻,蓋因皇家此時權勢雖大,祖上卻不是什麼知名大族,而皇家卻極力找尋合適的士族大閥結親。曾有迫於皇權勉為從之,卻極為痛恨舉薦人的例子,當然也有才學盛名家境平凡的,卻能受到高官貴族的青睞主動為姻的情況。
劉家算是大族,他家本是漢宣帝之後,先人在其後各朝都有官位,到劉貺上一代,其父劉知幾曾為中書舍人,伯父劉知柔為工部尚書,而劉貺兄弟六人以及他們的堂兄弟也都在朝為官,真稱得上是一個龐大的官宦家族。李復此際在朝為官,頗受恩寵,但這並不夠,若不是他才名極盛,恐怕去劉府求親的資格都不足,所以更需要有一個相應位置的人前去提親才是應禮之舉,這個人還得是自己人,而李憕為東都留守,官居從三品,又是這樣的關係,實在是最合適的人選,但若不是李憕正好來京,估計李復還得作難下去。
李彭則笑道:“若父親得知,怕是要主動要求去的。”
李復總算稍鬆口氣,但一望見張彖,便立時又想起他之前的話,緊張道:“使君立時便到才好。”
幾人看他為此事如此慌亂,早已沒有以前事事鎮靜、早有打算的模樣,不由相對失笑。
果然過不幾日,李憕便到。李復待其稍事休息后,便說明意思,李憕立時笑允,說他與劉知柔之子劉繹平素也頗相交,對劉家並不陌生,隨即便由少華相陪,前往劉府拜望。
李憕對劉貺提出這個意思之後,劉貺並未感到意外,但也沒有立即答應,他確實很喜歡李復的才學,而女兒和李復的接觸他也多有耳聞,如今有提親之舉倒是順理成章之事。不過他還是想徵求一下女兒自己的意見,他的兩兒一女里,最疼愛的還是這個小女兒,她聰明博學,做事又有膽識,甚至有些方面勝過她的兩位兄長,若不得一個才學俱佳的人選,怕是女兒終不會心服,所以劉貺對擇婿之事是慎之又慎,以前來提親的人並不少,但只要梅兒不同意,便都推辭。
此際李復前來提親,他心裏是同意的,只說待商量之後給予回復,不料李憕並不滿意這個結果,又給他說了些事情經過,並暗示婚約問題涉及重大,劉貺也馬上會意,李憕便提出抓緊定下,若行便對外說商定此事乃是四月定下,婚期以那時算起順延三月,可定於七夕乞巧節成婚,總之是越快越好,以防有什麼節外生枝的事情。
劉貺明白此事分量,當下便請李憕稍坐,自己入後堂去見梅兒。
梅兒剛剛又彈奏了一遍李復教她的《梁祝》,正自回味,怔怔的出神,連父親進來都沒有察覺,等到劉貺叫她時才回過神來,忙行禮請父親坐下。
劉貺笑問她:“方才在做什麼,怎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莫不是想尋婆家了?”
梅兒大嗔道:“爹爹,又拿女兒開心。方才是彈了一首曲子,正在想曲譜呢。”看父親微微笑着,不由問道:“李學士近來怎不跟爹爹學琴了呢?”
劉貺面上浮起一種神秘的微笑:“近來怕是都不能來啦。”
梅兒奇道:“那是為何?他是去了外地,還是有了什麼事情?”
劉貺慢悠悠道:“學士並沒有出京。”
“那……難道他生病了?”梅兒有些着急。
劉貺笑道:“學士沒有生病,梅兒不必着急。前幾日學士被授朝散大夫,賜紫金魚袋,聖上恩寵的很呢。”
梅兒稍鬆口氣:“原來他又陞官了。”心下有些高興,卻又喃喃道:“升了官便不來了么,誰稀罕么?”
卻聽劉貺繼續說道:“聖上要選一位郡主或縣主給他賜婚……”
梅兒驚呼一聲:“他……答應了嗎?”急的聲音都有些變了。
劉貺打趣道:“答應不答應都是學士自己的事情,梅兒怎麼如此關注?”
“哎呀,爹爹,快說啊,他……可曾答應?”梅兒眉頭緊皺,眼中儘是焦灼。
劉貺看女兒如此,心中暗笑,卻又不忍心,忙道:“學士已然拒絕。”
梅兒手捫胸口,呼口氣:“沒答應就好。”忽然又想起來:“可是這麼做,皇上會不高興的。”
劉貺解釋道:“學士婉拒當然有理由,他以已有婚約在先推辭,聖上並未怪他。”
不料梅兒又吃一驚:“他已有婚約?是和誰家女子?”這次急的聲音都有些變了。
劉貺笑着搖搖頭,並不回答,而是說道:“適才東都留守李使君前來,正式代學士求親。”
梅兒啊了一聲,隨即便大略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臉上現出一片緋紅,一直紅到耳朵根,卻又忍不住低聲問道:“爹爹……可答允了?”
劉貺眼望着極少害羞至此的女兒,大樂道:“為父就是來和你商量,若你願意,我才答允。李使君就在外面等着呢,此事梅兒覺得如何?”
梅兒嬌羞低語:“一切但憑爹爹安排。”
劉貺笑道:“好,為父這就答允。婚期便定於七月初七,這兩個月得儘快準備才是。”
梅兒羞道:“兩個月便……怎的……如此着急?”
劉貺道:“既然學士在聖上面前已說過此事,所以婚期還是早些為好,省得有什麼差錯,這可是欺君之罪。再說吾女之心早已不在此處矣,早些出嫁也是好事。”
梅兒開始聽着在微微點頭,待聽得後半句,才又想到自己點頭是承認早想出嫁了,不由羞的轉過身去,不再說話。
劉貺笑着出門,梅兒才覺得臉頰好燙,雙手撫了撫,忽的想起那次道士說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各主內外,相得益彰”,望着桌上的古琴,臉上是一片憧憬和甜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