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野良神篇
滿月高懸,繁星點點。深夜無人的公園長凳上,冷不丁的傳來一個沮喪的男聲:“小氣吧啦的,讓我睡一晚又怎麼樣嘛。我遲早會帶着一億兩千萬的信徒,登上神明頂峰的!”
正在休憩的流浪貓被驚了一下,刷的一下從原地竄上了路燈,在確定了對方沒有攻擊意圖之後,野貓望着下方不知何時出現,穿着運動衣的年輕人喵了一聲,帶着被陌生存在入侵了領地后的試探。
“哼,這個長凳,今天晚上已經被本大爺承包了。”男子抬起頭,擺出一個帥氣的(自認為)pose,毫無廉恥的說道:“這可是神明的蒞臨,貓生如此有幸,有沒有很感動?”他伸手拍了拍旁邊的空位,一臉願意讓出一半位置的大慈大悲狀態。
野貓盯着他看了三秒,扭過頭,一言不發、毫不留戀的從路燈上跳走了,幾個起躍消失在了遠處的樹叢。突如其來的承重,讓年久失修的照明設施接觸不良般的閃爍了幾下后陷入了黑暗,留下年輕男子一臉的不可置信。
“什麼嘛,挑三揀四的,湊合一晚上都不行的嗎?”
被從借宿的神社中趕出來,又被流浪貓鄙夷的流浪神明,只是為此頹廢了三秒,然後將雙手交叉枕在腦後,躺在了長椅上。五彩繽紛的霓虹就在不遠處,可他周圍只有夜蟲細小的窸窣聲,城市的浮華明明很近,又像是離這裏很遠。
“這麼美的月色。”翹着腿的末流神明放輕了聲音:“會不會有輝夜姬從天而降。”
如同相應召喚一般。下一秒,從半空中出現的人直截了當的砸在了他身上。
從天而降的不是輝夜姬,而是一個男性,墨藍色的髮絲下,那雙波瀾不驚的蒼藍色眼眸像是閃着幽光的冰,發散出一種神秘又危險的戰慄氣息。
身經百戰的神明幾乎是手腳並用的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你你你……是何方妖孽啊!”
之所以會露出這樣驚悚的神情,是因為那是他的臉,和他的眼睛。
在一個月朗星稀的美麗夜晚,名為夜斗的末流神明,見到了他自己。
*——*——*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幹什麼?
當這三個問題出現在腦海中的下一刻,他就得到了答案。他叫做伊藤誠,在一個陌生的新世界,最終目的,是成為教皇。
這些信息清晰明了,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來不及細想更多,對面那個氣息紊亂的人讓伊藤下意識的進入了防備姿態,自己並不是弱者,儘管沒有任何記憶,但鎮定和自信早已深入靈魂。
“我我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夜斗捧着臉,縮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淚眼朦朧,他抬頭看一眼伊藤,然後受驚了一般轉開目光,不停的喃喃自語:“不要啊,人家還沒有名聲大震,受萬人敬拜,怎麼可以就這麼英年早逝的掛掉。”
是自己的出場方式太過怪異,嚇到他了嗎?伊藤試圖解釋:“抱歉,我並不是什麼可疑的人物,也不會傷害你。”儘管連他自己都覺得沒什麼說服力,但還是盡量放低了聲音。
對面的人聽到以後抬起了頭,可憐兮兮的語氣帶着委屈的哭腔:“那、那麼可以麻煩你,離開這個世界嗎?”
離開……這個世界?各種念頭閃過只是一瞬間,伊藤沉默了一下,沉穩道:“我並沒有任何傷害你的意圖,請冷靜下來。”
“根本就不能冷靜啊啊啊!不是有那個傳說嗎?如果有一天看到另一個自己的話,就會死啊!!!”
伊藤:“……自己?”
要搞清楚他和對方的關係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在天色破曉之時,原版的所有基本信息都已明了,對方是一位居無定所的流浪神明,儘管很不可思議,但和自己根本無從解釋的來歷相比,也算不得什麼了。
是的,對方才是真正的原版,伊藤這麼篤定着,面對夜斗的詢問,態度坦然到安之若素。
“那麼,‘我自己’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呢?”好奇感過後,面對伊藤一問三不知的情況,夜斗感覺頭大如斗。
“你可以稱呼我為伊藤。”儘管有着相同的樣貌,但是端重的氣質讓伊藤和旁邊葛優癱的夜斗截然不同。
“總覺得伊藤誠什麼的,完全像是另一個人了啊。”夜斗嘟嘟囔囔的不滿,但對上伊藤的眼神,他還是選擇了妥協。“伊藤桑,”看起來很不靠譜的神明眨了眨眼,突然說:“無處可去的話,要不要和我為了更美好的明天一起奮鬥努力呢?”
對方眼中的月光,真是晃眼的亮。伊藤望着他的眼睛,漫不經心的想着。
“認真考慮一下嘛。”在他注視下不由扭捏起來的神明還在努力遊說:“夜斗大人一定會帶領你到達神座頂峰的!到時候我、哦,我們。我們就是……”
神座……頂峰嗎?或許是想到那個要成為教皇的目標,又或許是因為其他的什麼,他說:“好。”
就像夢中的蝴蝶展開翅膀,游魚從瀑布邊緣墜落懸崖。話音出口的下一瞬就撲過來的人帶着不可忽視的溫暖,在冷清的空氣中分外明顯。一定是初來乍到的不適應,才讓他無法掙脫肩膀上環繞着的手臂的重量。在輕微的昏眩中,伊藤認真思考着。
總之,先學習一下神明的工作方式吧。
……
收回前言,這個神明模板的工作方式沒有任何值得借鑒的地方。跟着夜斗幹了一天雜活兒的伊藤,覺得這樣下去根本沒有任何到·達·頂·峰的可能性。
對面的街角上,時刻都元氣滿滿的夜斗接起電話后沖他擺了擺手,顯然是有了新的工作,將手中最後一張繪製名片發出去,伊藤第一次沖他搖了頭。
“誒?怎麼了?”下一刻夜斗就衝過了馬路,路邊匆匆而過的行人下意識的皺眉,然後又在極短的時間熟視無睹。
“抱歉,我想暫時單獨行動。”
“啥?”夜斗歪了歪腦袋,頭頂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以這種低廉的雇傭方式締結契約,雖然可以投機取巧地完成‘許願’‘供給’‘應願’‘結緣’這一系列的儀式,但這性價比不但極低,而且根本無法實現客戶保持。”
伊藤認真的說:“既然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那麼我就為此做了一個未來的戰略規劃,雖然我對你的業務還不甚了解,但是從市場容量來看,行業壁壘並不是我原本所想像的難以跨越,這就意味這,很多能讓我們事半功倍的項目,都有很高的可行性……”
說到一半才終於開始聽懂什麼意思的夜斗好似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冥冥中有名為神明の自尊這種一點兒也不重要的東西風化碎掉的聲音。他默默哽咽着蹲了下去,頭上全是被另一個自己嫌棄的陰雲。
伊藤嘆了口氣,單腿蹲跪在他身邊,將剛剛畫好的甘特圖放了下去,一整天的活動列表和時間刻度形象地一目了然。
“你看,我們將近百分之70的信徒(伊藤體貼的將客戶這個詞換掉了)都是一次性消費,在這類人眼中,你只是一個方便、快捷、高效的便宜勞動力。沒有任何的不可取代性。所以他們並不會去特意記住你,更別提供奉或者信仰,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付出一枚五元硬幣,就可以結束的交易。”
“這種人,對神明來說沒有任何價值。”
夜斗盯着圖紙不吭聲,伊藤放軟了聲音,並不是反對這種做法,而是,他近乎於強迫症一般的無法忍受這樣的效率。
沒有相同的經歷,一個人很難了解另一個人所受的苦,就像是不論是從行走坐卧的行雲流水還是他從本體盜版來的身體素質,都能表明夜斗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戰士。但基礎剖繪得出的答案,卻告訴伊藤,對方是典型的服務型人格。這些原本並不矛盾,就像是軍人或者從事安保工作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職業性。但是他們都不會像夜斗一樣,會在客戶不需要的時候,下意識將其隱藏。
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長處?伊藤針對這一點進行了大量假設和推理,最後得出三個結論。
第一,他曾經和其他神明在戰鬥的領域發生過矛盾。在日本這種號稱有八百萬神靈的地方,他們的神職分工極為混亂,只要被參拜供奉,萬物皆可為神,這就導致了神明的能力參差不齊,從夜斗連個神社都沒有的落魄情形來看,他現在肯定也沒有存在於專列傳說里。在以前口口相傳的神明時代,政治鬥爭最徹底的失敗也不會出現這種近乎於滅絕的不留痕迹。除非,他曾經的信徒被不留後代的全部殺了個乾淨。
第二,夜斗曾經改名換姓。隱瞞自己的長處,是為了隱藏過去。這個可能性雖然很低,但如果從大隱隱於世的角度來說,也不無道理。這也決定了夜斗在曾經可能發生過的鬥爭中,是失敗者。
最後,他曾經是禍津神。他的武力並沒有用來守護,所以現在才會在信徒面前努力規避他的能力。
既然找到了問題,那就去解決他。伊藤從來不是猶豫不定的人。他並沒有直截了當的將這些攤開了說,而是在分析過神明對於信徒的傳播模式和願望範圍(所謂的行業壁壘)之後,伸手在紙上一個被圈出的,不顯眼的地方點了一下:“不管怎麼說,借宿總不是長久之計,天色漸晚,咱們先安頓下來?”
夜斗慢慢抬頭,視線沿着修長的指尖一路向上,明明是一樣的容貌,在對方身上,無端的就多出了些許冷冽孤清的威凜。他苦着一張臉,咬着藍色的小手絹兒淚光閃閃:“咱、咱們?”
說了這麼多,你的關注點竟然是在這個上面嗎?冷靜分析佈局,順便準備奪取兩人間的主導權的思維忽然就罷了工。剩下的長篇大論被硬生生吞了回去。伊藤伸手撫平了夜鬥頭上被他自己揉亂的一根小捲毛兒,露出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
“咱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