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86_86731第二十六章
身體檢查報告遲遲未能出來,白梓岑在醫院裏又住了一晚,才終於出院。
住院的最後一晚,是曾兆陪着她的。那一晚,曾兆陪她聊了許多,從以前山村裏的小夥伴,到自己如何白手起家,創立產業。他滔滔不絕地講着,眉飛色舞的表情,令白梓岑的嘴角也不自覺染了一點笑意。
曾兆和梁延川是不同的。面對梁延川的時候,白梓岑只能永恆地低着頭,接受他的怒與恨。而面對曾兆的時候,她更像是個活生生的人,他們可以共同說起兒時的夥伴,說起自己艱難的遭遇。只因為他們都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人,都了解貧窮、了解苦難。
談話中,白梓岑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曾兆,關於他左側跛腳的原因。只是每每提起,曾兆卻總是很擅長地繞過了這個話題,就好像他根本不曾有過這樣的缺陷。曾兆不願意提及,白梓岑也只好不問。畢竟,對於一個成功男人來說,身體的缺陷似乎是個難以提及的瑕疵。
收拾東西準備出院的早晨,曾兆忽然神秘兮兮地對她說:“小岑,我帶你見一個人。”
白梓岑雖是一頭霧水,但仍是笑着點了點頭。
白梓岑住院的東西並不多,但曾兆仍是殷勤地搶着要接過去,說是不能讓病人乾重活。年少時的印象中,曾兆就是個熱心腸的小夥子,因此白梓岑也沒和他爭搶,就隨他接了過去。
無紡布的袋子握在曾兆的手裏,與他那一身熨燙筆挺的西裝格格不入,白梓岑看着,不自覺地就笑了。
“要不我來拿着吧,你一個董事長,給我一個導購員拿行李,像什麼話呀。”
曾兆將袋子往身邊撂,不讓白梓岑去碰:“出了邦盛,我就不是什麼董事長,你也不是導購員了。小岑,別那麼見外。你無親無故的,既然叫我一聲兆哥,那我照顧你是應該的。”說完,曾兆故意撇開了臉,朝着無人問津的方向,莫名地笑了笑。
“那就麻煩你了,兆哥。”白梓岑嘴角微彎,朝他靦腆一笑:“對了,你剛剛說要帶我去見個人,是誰呀。”
曾兆憨厚的臉上蒙上了一層笑意,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輛黑色轎車,說:“他在車裏,待會上去就看見了。”
白梓岑和曾兆一同往黑色轎車的方向走,因為要將行李放進後備箱,所以白梓岑比曾兆先一步走進車裏。
手指握上車門把手,稍加使力,車門才緩緩洞開。待見到車廂里坐着的人時,白梓岑一時間竟是摸不着頭腦了。
車廂後座,正坐着一個小男孩,約莫六七歲的樣子,短髮齊耳,長相白凈,手裏還握着一個打亂了的魔方。一身整潔的白t恤衫,像是從童話里走出的小王子。
他見了白梓岑,倒也不驚訝,反倒是朝她笑了笑,露出了皎潔的八顆牙:“白阿姨你好,我是小舟。”
白梓岑用了一分鐘,將自己腦海里的記憶翻了個遍,卻也想不出這個孩子到底是誰。小男孩乾淨整潔的笑容莫名好看,像是極富感染力似的,白梓岑也不由地會心一笑:“你好,小舟。”
她順理成章地坐進車廂後座,正打算和小男孩說說話。結果還未等她有所動作,曾兆已經打開了後座的另一側車門,大方地跨了進來。
後座空間較大,坐着三個人也不顯得擁擠。曾兆也不急着去開車,只是溫和地摟住小舟的肩膀,將他白凈的臉,往自己略顯黝黑的臉頰上靠。
實則,曾兆的膚色並不黑,頂多是小麥色。只是,對比了旁邊臉蛋白凈的小舟,倒像是從東非地區逃難過來的。
白梓岑不由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曾兆大方地將手臂搭在小舟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稚嫩的肩膀,向白梓岑誇耀道:“我兒子曾易舟,跟我像吧。”
“兆哥,你開玩笑呢?”白梓岑繼續笑。
曾兆與曾易舟相視一笑:“是不是因為我們父子倆,一個黑臉,一個白臉,所以你不信了?”
“不信。”白梓岑搖頭。
“真的,不騙你,小舟隨他媽,長得白凈。”曾兆朝曾易舟挑了挑眉,像是要在他身上得到認同:“小舟,你說是不是。”
曾易舟甜甜一笑,也不吭聲,只是靦腆地點了點頭。
白梓岑不忍心再看曾易舟被曾兆折騰,只好連連回應道:“好好好,我信了。”
白梓岑其實並不驚訝,曾兆與梁延川同歲,整三十的年紀,又是事業成功的人,必然是已經成了家有了孩子的。
曾易舟似乎不太愛說話,只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把玩着手中的魔方,旋轉、扭曲、再旋轉。曾兆坐在他旁邊,也不打斷他,安靜地和白梓岑說著話:“小舟這孩子吧,本來性格就隨她媽,不太愛說話。再加上我跟她媽在外打拚的那幾年沒能陪着他。他長期跟着爺爺奶奶住在山村裏的老家,父母又不在身邊,就自然養成了安靜的性格。”說到最後,曾兆的嗓音低沉了不少,像是在懊悔:“說起來,也都怪我忙着工作疏忽了他。”
“兆哥,別說這麼說。”提及孩子這件事,白梓岑也有傷。她艱難地揚了揚唇角,說:“你一門心思對着工作,也總是希望給小舟更好的生活,這事不該怪你的。”
“或許吧。”
曾兆眼眸黯淡,像是在隱藏着什麼。白梓岑見狀,故意岔開了話題,朝他調笑道:“對了,小舟的媽媽呢。說了這麼久,我還沒見過嫂子長什麼樣呢?不過照着小舟的樣子,一定不會差。”
“小舟的媽媽,你見過的。”曾兆還在笑着,只是這笑容里,多了份悲憫,多了份艱澀。
白梓岑微微訝異:“誰?”
“小紫。”
如果說,當年被拐賣到山村裏的時候,曾兆像是個替她擋風遮雨的大哥哥。那麼小紫,就是那個無微不至地幫襯着她的大姐姐。
那時候,她剛到農村,連小麥與稻草都分不清。養父母硬是要拉着她要下地種莊稼,猝不及防地,細嫩的皮膚就被田埂上的麥葉扎破了。因為是買來的孩子,養父母根本不願意憐惜。前一秒,傷口還血淋淋地淌着血,下一秒,她就被扔進了莊稼地里。
白梓岑不敢抗爭,只好學着養父母的樣,將秧苗一束束地往地里插。莊稼地里的泥土又濕又重,像是要將她整個人都吸進去。白梓岑是插了半個小時的秧苗,才發現腳踝上的異樣的。
莊稼地里,多的是不明的生物。白梓岑發現的時候,一根像是蠕動的物體,正貪婪吮吸着她的血液,像是要以傷口為入口,鑽緊她的皮膚里。
白梓岑嚇得哇哇大叫,而小紫,就是那時候出現的。
她長得很白凈,一點都不像是山村裏的姑娘,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她見了白梓岑腿上的東西,也不慌,只是靜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粗鹽粒,飛快地灑在白梓岑的傷口上。
“這是水蛭,喜歡吸血。我給你撒了鹽,待會它就會掉下來了。撒了鹽的傷口會有點疼,你忍着。”
白梓岑咬着唇,含糊地朝她說:“謝謝。”
聽白梓岑說了句謝謝,那人卻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兆哥去過城裏,他跟我說,城裏姑娘的口頭禪就是你好還有謝謝,原來真是這樣的。”
水蛭慢慢地從皮膚上脫落,而後滾落到草地上。那人慢慢地站起來,笑容甜美地朝白梓岑笑:“我姓朱,叫小紫,住你們家隔壁。我應該比你大幾歲,你可以叫我小紫姐。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呀?”
那人的笑容像是有感染力似的,讓背井離鄉的白梓岑,第一次笑了:“我叫白梓岑,我爸媽都叫我小岑。”
“真好聽。”小紫的笑,讓人無理由地相信,那一定是發自肺腑的。
“小紫姐,你也可以叫我小岑。”
她靦腆地紅了臉頰,叫她:“小岑。”
之後,小紫總會有意識無意識地幫襯着白梓岑。例如,養父母差使着她去收玉米時,小紫總會幫着她一起將玉米晾乾掛好。又例如,收割小麥的時節,小紫總會陪着她,將一畝地里的麥子收割地一根不剩。
小紫對她一直是掏心掏肺的。甚至,連曾兆這個朋友,都是小紫教她認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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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小紫和曾兆的結合,白梓岑雖是驚訝,卻也是在意料之內的。當年,作為小紫最要好的朋友,白梓岑哪能看不出小紫眉眼裏對曾兆的喜歡。吃飯的時候提到她的兆哥,幹活的時候提到她的兆哥,連帶睡夢前的話題,也總是他。曾有一次,午間打盹的時候,她聽見小紫說了夢話,夢裏就只單單地重複着一句話:“兆哥,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
小紫對曾兆的喜歡,白梓岑一直記在心裏。甚至於後來拚死逃離山村,也不過是為了……不願意做曾兆和小紫之間的那一塊阻礙石。
車廂內有些莫名的安靜,連坐在後座中央玩弄着魔方的曾易舟也停下了轉動的手指,攤開手掌,將五指妥帖地扶在自己的膝蓋上。
白梓岑垂下眼瞼,細細地打量着曾易舟稚嫩的模樣。之前坐進車裏的時候,她就覺得對曾易舟有些莫名的眼熟感,這才想起來,原來這種熟悉感,是來源於與他一脈相承的母親——小紫。
與曾兆、小紫闊別十年,當真是物是人非。白梓岑不由地感嘆道:“原來小舟是小紫姐的兒子,怪不得,仔細看的時候,真是和小紫姐長得一模一樣呢。說起來兆哥你也真是有福氣,娶了小紫姐這麼一個漂亮的姑娘。如果我沒記錯,當年小紫姐可是我們村裡獨樹一幟的村花呢,當初想要娶她的人,估計排起隊來都能繞大山一圈呢。”
大約是激動於小紫嫁給曾兆的夢想終於成真,白梓岑儼然沒有看見曾兆和曾易舟越發深沉的眼神。她探頭探腦地張望着,眼底有掩飾不住的欣喜:“對了,今天怎麼沒見小紫姐一起來。都快十年不見了,也不知道她還認不認得我。說起來兆哥你也真是的,怎麼以前碰見的時候,也不跟我說你和小紫姐結婚了……”
曾兆冷不防地打斷她:“小岑,小紫過世了。”
“五年前。”
白梓岑的呼吸猛地下沉,睜大了雙眼,完全不可置信:“怎麼會?我記得我走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呀。”
“是急性敗血症。”曾兆頓了頓,“那病來的太快了,不到一個星期她就走了。”
白梓岑張開了嘴巴,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口。最後,只是張開咬合著唇瓣,吐了一句:“怎麼……會是她。”
曾兆笑了笑,表情里有些輕微的難堪:“我以前一直相信人定勝天,自己創業是,生活也是。只是從小紫過世之後,我才發覺,一個人,有時候是真的無力。病來如山倒,她那麼好好的一個人,突然沒了,就是沒了。”曾兆抬手的動作有些吃力,他撫了撫兒子柔嫩的發心,眼眸里灰暗到看不見任何零星的光點,“那一整個星期里,我四處求醫問葯,恨不得給醫生跪下。然而,很可惜,還是沒能救得了她。”
“她走的時候,才只有二十二歲。”
那個年歲不經意從曾兆嘴裏吐出的時候,白梓岑眼淚決堤。她捂着唇,也不敢大聲哭,只是謹慎的嗚咽着。她生怕自己悲切的情緒,影響到了身旁的孩子。
曾兆溫和地望着曾易舟,柔然地說著屬於他和小紫的故事:“她是十八歲的時候跟的我,二十歲的時候,就給我生了小舟。那時候我忙着做生意,她就一直當我的左右手。因為怕小舟影響我的事業,她毅然決然地就託人把未滿百天的小舟送回了老家。說起來,我也是愧對她。她臨走的時候,小舟才兩歲。而她和兒子相處的時間,統共也不會超過一個月。
小紫那姑娘,我可真是對不起她。她跟着我吃了那麼多苦,到頭來,卻連一點點的好日子都沒能享受到。生活剛有起色的時候,她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現在五年過去了,偶爾在夢裏夢見她,還會聽見她站在田埂里,兆哥兆哥地叫着我。
只是一伸手,卻又抓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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