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軍禮
第六章軍禮
一天之後回京,飛機徐徐降落到首都機場,窗外是星光點點浩瀚輝煌的燈火,空氣中繁華的味道里瀰漫了回家的歸屬感。
兩人同乘一架飛機,一個機頭,一個機尾,一個頭等艙,一個經濟艙。
倒不是公家捨不得出兩張頭等艙機票,而是二人身份隱蔽特殊,輕易不能一起露面。
楚珣戴着茶色眼鏡,後仰靠着,翹着腳,換了三種口味的果汁,嘴裏叼一根棒棒糖,舌尖攪動出薄荷甜味兒,迷戀地欣賞窗外熟悉的夜景。后艙機尾某個靠過道的位置坐着霍傳武,棒球帽帽檐壓得極低,整個航程閉目養神,一動不動,也沒吃喝。這人唯一一次抬起眼皮是隔着頭等艙門帘的縫隙,注視着楚珣上洗手間去解手。
機場內人流熙攘,腳步匆匆,兩個穿着長風衣的瘦削身影擦肩而過,互相用眼角的熱度漫射的方式掃過對方的臉,誰也沒跟誰說話。
楚珣懶洋洋地一手插兜,拎着小行李箱踏上自動扶梯,居高臨下從二樓俯瞰大廳。
他身後衝過來一個男人,大概是搶時間急着打出租,撥開人群推擠到楚珣身後,“讓一下,你讓一下……”
楚珣眼角餘光一掃。
那人話音未落,聲音卡在喉嚨里戛然而止,身體突然前傾雙腳幾乎離地全身失控天旋地轉被掌握在一隻大手的手掌心兒里,從楚珣身旁一百八十度原地旋轉迅速平移向大廳一側隱蔽的角落……
“噯……”
“啊——”
那男的四體懸空只來得及看到身後人腳上一雙黑色皮靴,高大挺括的身形帶起長風衣的下擺,一片飛揚的鐵灰綠色。
霍傳武銳利的視線隱在墨鏡後面,一隻手以閃電速度摸排對方全身上下每個關鍵處,確認“乾淨”。
“唔——”
那無辜的倒霉蛋大頭朝下一頭栽進一個大號垃圾桶雙腳朝天,雜貨間的門啪得拍上,皮靴腳步聲迅速消失。
楚珣靜靜站在扶梯上,面無表情,茶色鏡片一角晃過身後鐵灰色的身影。
他步下扶梯,走出去了,下意識回了一下頭。二人遙遙地對視,隔着人山人海,彷彿相隔千山萬水,千言萬語,時光流轉凝滯,目光“黏”了半秒鐘,迅速分道揚鑣。大廳外另有專人接應楚珣回家。
他們兩個不能認識,不能講話。
兩個人屬於不同的世界,生活中不能有交集。
唯一接觸的機會,就是每一趟出門做活兒,一個像另一個的影子,惆悵地追隨。
楚珣回到家,開門迎接他的是邵三爺。
邵鈞光腳趿拉着絨布拖鞋,穿跨欄背心和小熊睡褲,頭髮亂蓬蓬的,叼着煙,那隨意而舒坦的感覺,就好像這是他的家似的。
“唔,珣兒……回來啦……”
邵鈞睡眼惺忪,轉身關掉客廳里哇哩哇啦的電視,想回屋睡覺。
“熏死了,煙掐了,我眼睛疼。”
楚珣拖着行李箱進屋,長風衣帶進一縷涼氣,風塵僕僕。
“煙都不讓抽,以後我不跟你住了。”
邵鈞撅嘴嘟囔着,睡褲穿得鬆鬆垮垮,后腰處露出條紋內褲裹着的小半個屁股,很翹。
“不跟我住你跟誰住?!”
楚珣從後面伸出手,順手給這熊孩子提好睡褲。邵鈞扭頭沖他樂了一下,嘴歪着,笑得還挺開心。
邵小三兒單純,邵小三兒沒那些個心眼子,又隨和,讓人接觸着很舒服,所以楚珣最喜歡邵鈞,閑下來就想看見這個人,讓邵鈞陪着。
家裏養什麼不是養。養個寵物還他媽得天天餵食,刷毛,而且自己不會上廁所,不如養個小鈞兒,能吃能睡,閑時拎過來讓二爺捋捋毛兒。
楚珣拿回來幾樣可口的川味兒涼菜做夜宵,邵鈞開了一瓶啤酒自斟自飲,楚珣不喝酒,倆人隨便吃了些。
邵鈞晚上睡客房,一頭扎進軟床,面朝下,胳膊腿舒舒服服地鋪成一個大字型。
楚珣睡前幫邵鈞關了頂燈。邵鈞那小孩樣兒,永遠都當個小孩兒讓人寵着,就好像永遠活在童年純凈的記憶里,真好,真幸福啊……
楚珣一人躺在主卧大床上,房間空空蕩蕩。他偶爾一翻身,手臂垂下去,下意識一摸床邊,那個位置是空的,沒有人。
人一靜下來極容易胡思亂想,某些心情泛濫得一塌糊塗。
可是他每一回靜下來,心情開始變軟,那個人都不能夠在身邊。
回到北京四處見人,各路狐朋狗友,耽誤些日子。數天之後,楚珣一個人兒悄悄去了西山,沿着山道石階上山,某間小亭子裏,跟他的上級見面,打報告。
全北京知曉楚二公子真實身份的,也就七八個人,其中還包括他親爸爸,這事兒瞞不了。
“賀叔叔!”
楚珣的粉襯衫映着滿山遍野的桃花,身材修長而優雅,笑得露齒,在長輩面前多多少少還是會暴露孩子氣。
“小珣……回來啦。”
賀誠部長伸出厚實的手掌,按住楚珣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又拍拍楚珣的後背,左揉右揉,捨不得撒手似的。
“楚珣同志,辛苦。”
賀部長改了口,嚴肅而莊重。
楚珣笑了,搖搖頭,雲淡風輕:“完成任務。”
兩人在茂盛的樹木山花掩映下,低聲交談。
賀部長親自來見楚珣,山下給他開車的是總參的副總長,二把手。倆人來見小珣,按約定,連司機都不能帶,極為謹慎。
外圍遞來的消息,這幾天,太平洋對岸風雲際會,熱鬧非凡,芝加哥君悅酒店的意外早已經傳出,無人不知,幾路人馬征討誰是誰非,快要掐起來。一場拍賣會只是個高級幌子,幾方的高層人士當日隱蔽身份,掩人耳目,密會見面。隨着一名cia特工在酒店天台被一槍爆頭,重要文件信件全部泄密,對方也就明白了,他們暴露了目標。同盟國之間互相牽制,猜疑,其實誰都不信任誰,都覺着有內鬼,難不成一道天雷劈炸了會場吊燈,引燃一場大火?
賀部長拍拍楚珣,語重心長:“小珣,我還是要說你,你這回太冒險,獸頭我看到了,很好,但是,你不該冒險去取,事先也不請示。”
楚珣說:“我覺得這東西很重要,我既然看到了,我就想把它拿回來。”
賀部長緩和道:“你啊,現在龍首轉回到咱們手裏,算是物歸原主,我們拿了絕對不虧心!但是,我們也恰恰不能把這件東西光明正大地擺出來,擺在故宮,擺在圓明園。我們不能讓對方知道,也無法向外界承認,東西是讓我們搶回來的。龍頭再精美,它恐怕永遠只能躺在地下庫房裏,永不見天日。”
楚珣咬咬嘴唇:“……那就擺庫房裏,那也是讓龍頭回家了。”
“我認為它很重要。”
楚珣語氣固執。
賀部長反問:“一件青銅器很重要?”
“有多重要?”
“它能比你更重要嗎?!”
楚珣:“……”
賀部長伸手摸着楚珣的頭,看着這孩子從小長大,就跟家長看自己孩子似的,撒出鷹去又怕飛得太高太遠,怕磕了碰了傷了,心疼記掛着。老頭子捏着楚珣的肩膀,目光平視,一字一句:“小珣,那隻銅龍頭,頂多一千萬美金,你知道你值多少?”
“你就是無價的,你是我們的寶貝,多少錢都買不來一個你,誰給幾個億也不能換。你明白嗎,小珣?”
楚珣怔然看着他賀叔叔。
賀誠再次確認:“明白了嗎?……記住了嗎?”
楚珣嘴角浮出笑意,心頭溫暖,點頭:“明白。”
“放心。”
“絕對忠誠。”
氣氛過於嚴肅,雙方沉默了一會兒,楚珣眼神一閃,迅速轉換話題。
“賀叔叔,這次我立功了,有表彰嗎?”
賀誠點頭:“肯定不虧你的……還總惦記這些個。”
楚珣歪着頭:“前兩天軍區新發的春夏裝,你們就沒發我的。”
賀誠納悶兒:“你每次都管我要軍裝幹什麼?前年給過你兩套,你又不穿。”
楚珣認真地張大眼睛:“穿不穿是我的事兒,您不能咪了我的軍裝吧。”
“老子咪你的軍裝?!”
賀誠嗓門兒大了,瞪楚珣一眼,然後又壓下來,苦口婆心地說:“發給你你擱哪?你把軍服軍帽擺家裏,掛你們家牆上,掛大衣櫃裏?……你就等着暴露,不成,不給你。”
楚珣口氣耍賴似的:“不能夠啊——”
“我不掛在家裏,我肯定不暴露。”
“賀叔叔您就發我一套,還有帽子、肩章,全套的。”
賀誠搖搖頭,沒辦法。
臨分別,賀部長想起個事兒:“小霍怎麼樣?”
楚珣漫不經心點頭:“還那樣兒,他挺好。”
賀誠說:“小霍這孩子,唉……身份也特殊,這些年也不容易。這人擺哪,我都不放心,擱你身邊我其實也不放心,你還非管我要。”
楚珣哼了一句:“我就要他,就他合適。”
賀誠道:“你把人盯緊點兒。”
楚珣點頭,心裏想,這人還用我盯緊着嗎,他整天死盯着我還差不多,反正我倆互相也盯習慣了,就他了。
……放心吧你們。
楚珣後來提了一隻精緻的小皮箱,喬裝打扮,戴着墨鏡,去了長安街上一家銀行總部。
他是這家銀行的頂級vip,進門有專人接待,恭恭敬敬請進裏面的貴賓單間。後來經理出來,帶着安保,領着他坐升降梯下到地下室,穿過一條全部由大理石砌成的燈火輝煌的走廊,通過三道各種鐵門,最終進到地下深處的帶保險柜的小房間。
關門落鎖,房間裏就剩下他一人兒。
保險柜設置三重密碼,每一重密碼十六位,他默記得滾瓜爛熟。保險柜整個兒嵌在岩石中,無法挪動移走,密碼開啟之後再識別眼球虹膜,精巧的櫃門輕輕彈開。
保險櫃裏沒有黃金珠寶,也沒軍火槍-支、或者亂七八糟各個國家不同姓名的護照,楚珣走哪兒都用本名。
整個柜子裏,整整齊齊疊摞了一共十二套軍裝,有舊有新,不同版本年份,春夏和秋冬不同季節,還細分為禮服、常服、作訓服,還有一雙作戰靴。
楚珣的軍裝。
楚珣把他收藏的軍裝一層一層仔細摸一遍,每一層彷彿手感都不一樣,記錄了這些年他走過的路,專屬於他的忠誠與榮耀。布紋機理與他的指紋溶於一處。
他再從皮箱裏拿出最新一套春夏常服,肩上兩杠四星,嶄新發亮,帶着手掌餘溫,平平整整摞上。
最上面是一隻硬朗帥氣的軍帽,端正擺好。
楚珣蹲在保險柜前,自言自語說了一會兒,自己跟自己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他緩緩站起來,皮鞋後跟輕磕,立正。
耳畔想起低沉的口令:敬禮。
楚珣面對自己的軍裝軍帽,敬了一個十分標準的軍禮,整張臉平靜而帥氣,光澤無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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