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二)
靜謐夜空下嘈雜鳴叫的蟋蟀們驟然停止了歡唱,一隻棲息的沙斑雞“撲稜稜”從河沿的草叢裏驚恐地飛出來,一直遠遁到夜幕的盡頭才悄無聲息。老黃裝作起夜遠離了帳篷,他順着河沿走了良久才停止腳步,長舒一口氣,老黃把手裏緊握的半卷手紙拋向水面,殷濕了的捲紙迅即沉入水底隨波逐流。老黃從懷裏摸出一部海事電話,他有太多的秘密需要向上級彙報,向那個神秘而若即若離的幕後人物傳達情報。“喂!”對方低沉的聲音有些悠長,但不失威嚴。“我是老黃,我現在有要緊的事兒得和你打聲招呼。你現在接電話方便嗎?”老黃蹲坐在河沿旁邊的一個木墩子上,誠惶誠恐。“說!”悠長的回復里多了一絲陰森。“今天中午的時候,我發現青格勒圖把一個小盒子交給了白雲飛,然後白雲飛立馬開車走了,去向不明。我沒看到小盒子裏面裝了什麼,但是從外包裝上看,肯定是一件要緊的玩意兒,加上白雲飛的不辭而別,我覺得被帶走的很有可能就是剛剛出土的那枚狃獸印章!青格勒圖可能是怕夜長夢多而提前轉移了印章,本來聽說他想過兩天回查干浩特鎮的時候親自帶回去的。”
對方沒有回答,老黃把電話緊貼着耳朵,裏面還是沉默。“喂?我說狃獸印章被帶走了,你聽到了嗎?是不是信號不好?”“中午發生的事你他媽的為什麼現在才說?你在營地是幹什麼吃的?”
正當老黃想找個更高的地方重複彙報的時候,耳機里驟然響起了對方憤怒的咆哮!“要是最後拿不到狃獸印章,我看你他媽的就自行了斷吧!別髒了手下弟兄們的刀!”
“大哥你別急啊!”老黃徹底慌了,本來想通過印章而把這對冤家連結起來而坐享漁翁之利,這下可好,把自己給搭進去了,“我還沒有最後確定白雲飛帶走的一定就是狃獸印章,我估計青格勒圖不太可能把這麼重要的物件交給一個外人保管,況且依照青格勒圖的性格來說,他一向事必躬親,這枚印章的藏匿地點肯定是要他親自確定的。”
電話那頭越發惱怒了,“那你打電話過來是什麼意思?是想和我開個午夜玩笑嗎?我看你他媽的確實是活膩了!”“大哥你聽我解釋,我可能是沒有把話說清楚。”老黃感到事情不妙,對方雖然不是社團的核心人物,但是他與社團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他的話在社團核心人物那裏還是有分量的,而且這些年他也確實對社團的發展起着舉足輕重的作用,就連社團老大對他也要敬畏三分的。
“我沒心情聽你解釋!”耳機里的咆哮聲音略有緩和,“我要你在明天上午九點之前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白雲飛到底帶走了什麼?青格勒圖是不是已經把那枚狃獸印章轉移走了?假如真的已經被轉移走了,我要你告訴我印章的確切藏匿地點。做不到上述幾點,你該怎麼辦我想你自己很清楚了吧?”
對方輕易地就掛掉了電話,但是留給老黃的卻是一道難題:自己怎麼可能隔空視物般地知道黑色袋子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呢?去問青格勒圖嗎?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外加自己送上門嗎?青格勒圖早就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這個關節點上怎麼能冒冒失失地向這個強悍的蒙古男人詢問機密?這豈不是自討苦吃?可是話又說回來,假如在明天上午不能按時回復對方的疑問,那麼等待自己的可絕對不會是什麼好結果,就算有幕後老大的理解與支持,但是在社團中的地位恐怕就難保了,那麼自己這麼多年來的處心積慮不是面臨著煙消雲散的危險?
“算了,不想那麼多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是還有一個上午的時間可以周旋嘛,到時候有所轉機也未必可知。”老黃自言自語寬慰一番,但終究還是頹廢地癱坐在木墩子上,滿面愁容,一聲嘆息。
(三)子夜,悄無聲息。
雖說是久旱逢甘霖,但是顛覆巫山播散雨露的逍遙確實可以算得上是一份體力活兒。透過主卧洗手間暗黃廊燈的微弱光線,可以看到柔軟寬大的席夢思床上的這對情侶正在酣眠。
白雲飛向內側躺着夢遊九天,手臂依然緊緊摟抱住身邊同樣赤裸的溫熱女人,似乎生怕這種滋潤心田而極樂感官的幸福會在不經意間成為暫時的片段。仰面而卧被抱着的女人嫻靜柔美,氣息如蘭。突然——在黑暗中——熟睡的女人睜開了雙眼,烏仁亮眸輝閃出星頻般的納光!
卓雲屏住呼吸傾聽良久,她是一個天生機謹的人,現在她確信超劑量安眠藥的效力正在得到完全的發揮,不要說是一個疲憊的旅人,就算是一個神經衰弱的抑鬱症患者,此刻除了冬眠般的酣睡也別無選擇。
卓雲輕輕地拉開放在腰間的手臂坐了起來,為熟睡的男人掖好被角,她無聲無息地下了床,穿上一雙拖鞋,緩步走進了洗手間。反鎖上洗手間的門,卓雲打開了燈,刺眼的白光讓她產生了瞬間的眩暈,隨即她就在盥洗台上方的大鏡子裏看到了自己魅惑苗條的**。
卓雲有點兒自憐地撫摸着身體,光滑緊緻而充滿了張力的身體在略微清冷的空間裏顯得格外的敏感,她注意到了豐滿胸前白皙凝脂般的皮膚上的暗紅吻痕與輕微牙印,她很困惑自己怎麼就會成為這樣一個男人的受虐狂呢?自己過去的選擇究竟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考慮?即便暫且拋開過去和現在不談,那麼自己對未來的決策是否明智呢?
一想到未來,卓雲打了個寒顫,她開始從情愛與睡夢中清醒過來了,“不能再猶豫了,時不我待。”卓雲告誡着自己,她利落地沖了一個熱水澡,擦乾身體,走出洗手間。白雲飛還在酣睡,孩子般的蜷縮在空調被下。有證據表明,喜歡蜷睡的男人在內心深處沒有安全感,這種源自精神或靈魂層面的緊張遠遠超過了一般意義上女人所說的沒有安全感。
內衣不是找不到了就是被撕破了,白雲飛這個人瘋起來無所顧忌甚至是肆無忌憚,這大概也是一種壓力的發泄吧,卓雲懶得去衣櫥弄出聲響,索性不穿內衣,直接穿上了外套走出卧室,輕手關上了卧室門。
夏日的夜空,繁星點點。
卓雲駕駛着suv快速行進在寂寥無人的大街上。
“喂,是陳師傅吧?我已經出門了,大概十五分鐘以後到你的小店門口。”卓雲掛掉電話,把手機扔在儀錶盤上,此刻她的內心還沒有十分的把握,現在還不確定赫赫有名的制印陳師傅最終能否仿製出足以以假亂真的狃獸印章,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走出了這一步,就斷然沒有反悔的餘地了,何況自己現在所面對的客觀形勢也沒有給自己太多的選擇餘地。
稀疏的街燈用昏暗的光線籠罩着黑色的柏油路面,一棵棵奇形怪狀的行道樹飛快地向車后閃去,朦朦朧朧一叢叢的楊樹樹冠轉瞬即逝,彷彿一個個遠去的幽靈。
卓雲感到後背陣陣發涼,這幾年參與盜墓而道聽途說的神鬼傳奇開始在現實中蔓延,她甚至能夠感知到某種影像在suv的後排座位上若隱若現,一絲細小的聲響啃噬着午夜獨行女人的敏感神經,這種莫名的恐懼迫使她在左手駕車的同時伸出右手矯正後視鏡,而後排座位則用黑洞洞的空間來反饋前者過於緊張的心弦。
“唉!疑神疑鬼的!我可是正宗的無神論者。”卓雲安慰着自己,放下心來,把目光從後視鏡上收回到前方。
“喵!”的一聲怪叫讓卓雲頭皮發麻,車燈所及的視線里,一隻野貓突然從車前躥過!
瞬間的心跳狂飆讓卓雲感到窒息,但是她絲毫沒有減速,更沒有心思停車檢視有無撞到動物,自我保護的意識永遠高於環境保護或動物福利的覺悟!拐過一個街角,卓雲看到了那間不太起眼的小作坊,他媽的!目的地終於到了。
陳師傅獨自坐在方桌後面,一盞橘紅色枱燈投射下一道迷離的橢圓形光柱,這種黯淡正好符合卓雲現在的心情——猶豫、忐忑而又不願面對陽光。
“東西帶來了嗎?”陳師傅六十多歲,身材消瘦但不失精幹,略顯黑紅的臉上架着一副高度遠視眼鏡,學者氣息濃郁,一點兒也不像是這間制印作坊的第三代掌門人。“你有多大的把握?”卓雲從隨身攜帶的手包里掏出一個精緻的黑色袋子,小心翼翼地遞給陳師傅,“我最多只能給你五個小時。”陳師傅從眼鏡的上沿看了看站在方桌對面的女人,接過袋子輕放在桌子上,“你先坐下,我得看看再說。”
卓雲坐在方桌前的木凳上,從手包里拿出一疊捆紮整齊的鈔票放在枱燈下,“陳師傅,這是電話預約的時候說好了的五萬元錢,你數數看。假如仿製得足夠精美,我會另外給你兩萬元錢作為封口費,前提是你要保證在今後一段時間內對仿製印章的事守口如瓶,一個月,你能辦到嗎?”
陳師傅沒有抬頭,他輕輕揮手把那疊錢從枱燈下撥到一邊,打開黑色袋子,把那枚印章放到枱燈下仔細端詳。
冰冷滑膩的崑崙玉兩寸見方,從尺寸大小上來說不太符合傳國玉璽類皇權圖騰的標準形制;一條金燦燦的蟠龍繞纏着玉柱,鱗閃爪飛,巧奪天工,但是與常見的蟠龍不同,這條金龍的頭上竟然生出一支獨角,這種造型實為罕見。
看着狃獸印章,陳師傅的手有些微抖,不過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生死歷練已經造就了他過人的膽識和過硬的心理素質,在突如其來的詫異面前,他依舊可以做到不露聲色,讓人渾然不覺自己波濤洶湧的內心世界。
“玉是好玉,金是真金啊!”陳師傅發出由衷的感慨。
“你能不能完全仿製出來這枚印章的神韻?”卓雲有點兒着急,此行往返接近一個小時,回去以後還要小憩一下以免白天露怯,那麼剩下的不足五個小時就是仿製印章的全部時間了,實在是耽擱不起。
“我儘力而為吧,你稍安勿躁。”陳師傅站起來走到房間角落的一個破舊鐵箱旁邊,“我不可能找到完全一樣水頭的老坑崑崙玉,但是我這裏的玉料也足以迷惑資歷不是很深的內行了。你先閉目養神一會兒,我估計用不了五個小時那麼長的時間,你就放心休息吧!”
卓雲沒有理由繼續擔心下去了,一來自己已經得知面前這位陳師傅是蒙東地區小有名氣的制印師傅,另一方面自己現在也沒得選擇,聽天由命吧!想到這些,卓雲還真的感到有些疲倦,她坐在木凳上,依靠着桌角打盹。
在睡夢裏,卓雲夢到自己正在與科爾沁盜墓團伙的幕後分子進行最後的較量,霍爾特山、西遼河水、大草原還有苜蓿的淡藍色花朵,一切與蒙東有關的元素開始在自己的腦海里浮現,她彷彿看見了張陽——這位曾經讓自己飽受屈辱的男人正拿着這枚狃獸印章辨別真偽,突然,他抬起頭來望着卓雲不懷好意地冷笑,嘴角露出兩顆白森森的獠牙……
“醒醒!醒醒!”卓雲的耳畔傳來幾聲輕微的呼喚,這種呼喚好像來自遠方,虛無縹緲而又似是而非?
“你要的狃獸印章仿製好了,你看看符不符合你的要求?”陳師傅加大音量,雖不足以驚動四鄰,但是確保眼前伏案昏睡的女人能夠聽清,他用印章碰了碰卓雲的肩膀,卓雲一個冷戰坐了起來。
“你說什麼?好了嗎?現在幾點了?”卓雲暈暈乎乎地抬腕看錶,還好,才凌晨四點半,這時她注意到兩枚幾乎一模一樣的狃獸印章並排着放在自己面前的方桌上,在枱燈柔和光線的映照下,放射着同樣璀璨的光芒。
經過一番比對,卓雲不得不從心眼裏由衷佩服起陳師傅的精湛手藝,“三代為世”——陳師傅不愧是制印世家的正宗掌門人!
在回來的路上,卓雲預演了一番有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比如說進了家門發現白雲飛燈火通明正襟危坐在客廳等着自己,破口大罵自己不守婦道夜半出遊;又或者是自己躡手躡腳地蹩進卧室,正趕上白雲飛爬起來去洗手間小解,進而質問自己華服盛裝去了哪裏逍遙?因為墨菲法則一再證明:“當壞事有可能發生的時候,那麼它一定會發生,並造成最大可能的損失。”
輕輕旋開防盜門,客廳里依舊像自己離開時那麼幽靜,唯一的區別就是客廳的窗口已然泛出淡淡的晨光。進入卧室,白雲飛鼾聲雷動,卓雲的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算是徹底落了地。她輕手輕腳地處理好狃獸印章的調包事宜,把那枚真正的狃獸印章放在床腳木凳的隱秘暗格里,隨後她脫掉外衣,一絲不掛地鑽進被窩,猶如一條迷途的鯰魚,回到了屬於自己的港灣。
正當白雲飛鼾聲如雷而卓雲睡意正濃的時候,遠在查干浩特鎮對角的一家作坊里,陳師傅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眠,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在短短的半個月裏,竟然先後有兩位客人肯花大價錢找自己製作兩枚完全一樣的狃獸印章?”
查干浩特鎮上方的群星黯淡了,在科爾沁大草原的東方盡頭,一抹殷紅漸漸出現在天際,預示着一個全新的日子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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