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第十八章 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中島美嘉的《最美好的自己》是我很欣賞的一首日文歌曲,此時此刻,這首熟悉而舒展的樂曲正從車載電台里緩緩流淌出來,滋潤着同樣舒展的心緒。儀錶盤右側的開放式香水器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好像是一片野檸檬與成熟芒果的混合味道,帶有一絲青澀的甜膩。

車窗完全打開着,向後飛馳閃過的一棵棵古榆樹依舊遒勁蒼翠,古老的枝椏上生長着嫩綠的新芽。漫穿原始次生林的和風飽含着歷史的滄桑輕撫着我的臉頰,我舒適地靠着駕駛椅背,吸着香煙,面帶微笑。

從車窗遠望,科爾沁夏季牧場的牛羊們已經踏着夕陽的淡黃色餘暉走向遠處的牧鋪定居點,整片碧綠的草場被鑲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膜,那條養育着草原生靈萬物的西遼河,不知疲倦地蜿蜒流淌,寬闊紓緩的河面上粼粼波光,像是躍動着千百條熟稔舞蹈的魚。天際線的遠端,白色鑲金的流雲劃破時空的靜寂,與高空飛掠歡快鳴叫的百靈鳥一道演繹着無人知曉的自然樂章,而從雲端俯望,行進在草原深處的越野車就如同一隻頑皮而機靈的短尾土撥鼠,輕車熟路地穿行在越發蒼茫的暮色草原,漸行漸遠。

熱望歸家的我終於趕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查干浩特鎮,把車停在小區的地下車庫裏,我頻頻按着上樓的按鍵,內心抱怨着電梯的謹慎與遲緩。沒有按門鈴,更沒有大力敲擊房門,我知道卓雲就在我租住的房間,這是電話里早已說好的,慢慢旋轉的防盜門鑰匙加速着我早已狂飆的心率,心裏想像着卓雲看到我的突然出現那一瞬間的表情——驚詫、嗔怪或欣喜若狂?

悄無聲息中打開了房門,客廳里的電視還在播放着剩女相親的綜藝節目,但是寬軟舒適的沙發上沒有出現熟悉的妖嬈身影。我沒有換鞋,把手袋輕放在茶几上,瞥了一眼開着門的衛生間,這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間,毋庸置疑,卓雲肯定在卧室里等着我,莫非她已然知道我會在此刻出現而醉卧軟榻?我脫掉夾克衫扔在沙發上,躡手躡腳地貼近卧室的仿歐式木門,右手輕輕旋轉把手,我猛然推開房門躍進卧室!沒有驚叫,沒有羞赧,甚至沒有任何聲息,柔和床頭燈的映射下,卧室里空空蕩蕩,只留有絲縷脂粉殘存的曖昧。

我瘋狂地尋遍陽台、衛生間甚至是儲物櫃,根本就沒有卓雲的影子!我不是早在幾天前就暗示她我要在今天回來的嗎?她不是和我說好了最近都要住在我家的嗎?那麼現在,人呢?我趕緊掏出手機撥打卓雲的電話,一種熟悉的鈴音從沙發座位的角落傳來,她的手機不在身上!難道是出了變故?

我的腦海里瞬間浮現出諸如《這個殺手不太冷》抑或《關鍵第四號》等電影中曾經出現過的驚悚場景,會不會是科爾沁盜墓團伙聽到了什麼風吹草動而先行下手了?不行!我不能就這麼讓一個冒着生命危險而千里遠徙就為與我長相廝守的女人遭受任何不測與絲毫損失!手忙腳亂中,我拎起外套衝到防盜門口,尚不及觸摸到把手,房門自動打開了!

卓雲一襲粉紫色休閑裝出現在我的面前,柔順烏黑的長發很寫意地攏扎在腦後,雖着淡妝卻魅惑無限,一手拿着房門鑰匙,一手拎着便捷菜籃,幾款不同顏色的蔬菜中間,一條鱸魚在膠袋裡甩尾掙扎,證明着生命的可貴。卓雲粉嫩笑靨上的酒窩圓潤,而深情幽邃的雙眸正盯着我這漲紅了的臉,果真是一臉的詫異。“你這麼快就到家啦?”卓雲微笑着,有點兒納悶我的表情,“不打算讓我進去嗎?”她側身從我身邊鑽進房間,還不忘記輕聲帶上防盜門。“你去哪兒了?”我知道自己肯定不能控制住自己已經超越臨界點的情緒了。

“我去買菜了呀?下午我打電話給青格勒圖,他說你已經出發了,你看你在電話里都不告訴我回家的具體時間。”卓雲背對着我換鞋,“我掛了電話就趕緊跑到菜市場買了你最喜歡吃的鱸魚,特別新鮮呢!”

無明業火三千丈,遑論求佛九萬年!

我猛然拉住挎在卓雲臂彎的柳條菜籃,重重地把它摔在客廳的地板上!“誰叫你去買菜的?!鱸魚重要還是命重要啊?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才高興啊?”我咆哮着,頭上的青筋暴突,我能感覺到自己心臟在“怦怦”跳動,執著而有力。

卓雲顯然是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着了,她睜大了眼睛看着散落在客廳地板上的萵苣、甘藍、西紅柿和西蘭花,對了,還有一些剁好了的仔排和那條無辜的鱸魚,渾身微微顫抖着,兩道清澈的淚珠順頰而下,滴落在她身前的實木地板上,似乎能夠聽得見珠玉交錯的清脆碰撞聲。

“怎麼啦?我就是去買點你喜歡吃的菜呀?”卓雲的疑問略帶哭音,飽含淚水的明眸看着我的臉,也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怕你長途駕車回家會餓到,所以想親自做菜給你吃,我怕來不及做好了等你回來……”卓雲嗚咽着輕聲解釋一種不被理解的委屈,訴說著對我剛才魯莽舉動的莫名其妙與驚恐。

我扳過低聲飲泣的女人的雙肩,把她按在門旁儲物櫃的深褐色木門上,深吻。

沒有任何言語交流或暗示,只有思念的交融與情感的濫觴。

200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托馬斯·謝林在他的名著《衝突的戰略》中這樣分析夫妻之間的關係:類似夫妻在擁擠的商場裏失散的情景,會合的前提是雙方必須保有高度的相互默契,能夠對同一場景提供的信息進行同樣的解讀,並努力促使雙方對彼此的行為進行相同的預期判斷。雙方必須認同(mutuallyrecognize)某種能夠協調彼此對對方行為預期的暗示符號。

我與卓雲預期並協調對方關係的默認暗示符號就是共同參與某項家務活動,比如說——烹飪。

其實,螃蟹的做法很簡單,一般都是水煮或清蒸,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膏蟹的原有味道而不被破壞。但是此刻卓雲卻要為我展示她的一手絕活好菜——香鍋切蟹,也就是類似蔥姜炒蟹的一種紅燒乾鍋做法,這種厚重的味道是我所喜愛的,無論是針對螃蟹還是其他。

我看着眼前的漂亮小女人在廚房裏忙忙活活,蒸飯切菜,烹炒煎炸。

不多時,幾道醇香撲鼻的菜品就熱騰騰地擺到了餐桌上:清蒸鱸魚、紅殼鮮美的切蟹、東北風味的地三鮮、嫩綠營養的素炒小青菜,還有濃湯仔排煲。我必須承認卓雲的烹飪手藝精進不少,她目前的狀況堪當“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典範了。

“你的手藝越來越嫻熟了,看來沒少進行練習吧?”我夾起一塊切蟹細嚼品嘗——鮮香嫩滑,外帶一點油爆蒜蓉的香氣——這和平時吃的原味蒸蟹有着明顯的區別,在保有青蟹營養和味道的基礎上,融入了紅燒的技藝,確實是別有風味。

卓雲夾了一小塊魚肉放到我的碗裏,“你別恭維我了,我都快不知道你到底喜歡什麼口味了,還以為你喜歡清蒸的鱸魚呢!”我裝作沒有聽出弦外之音,邊吃邊聊,“你想多了,喜歡的還是喜歡,但是也不能不尊重你的勞動果實啊,對不?”“也許吧!”卓雲淡淡地說,起身向卧室走去,“我差點忘記了卧室里還有半瓶紅酒,你等一下,我馬上拿過來。”

卓雲走進卧室,房門半掩,卧室的床頭柜上放着那瓶紅酒,自己睡前習慣喝上那麼一小杯,安眠、養顏,而且可以舒緩疲勞和增強血管彈性。兩隻精緻的高腳杯放在床頭柜上,卓雲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很小包裝的透明膠袋,右手微顫地把那一小撮白色粉末倒入一隻杯子裏。“好了沒有?我今晚不太想喝酒。”卧室外面傳來白雲飛的聲音,依舊那麼溫柔悅耳。“來了來了,剛找到杯子。”卓雲一邊答應着,一邊慌亂地向杯中倒入紅酒,然後端着酒杯走出卧室。白色粉末迅即消融在了紅酒之中,僅在杯底泛出難以察覺的少量微小氣泡。卓雲把一杯紅酒放在我的面前,“雲飛,你今天傍晚長途駕車一定有點兒疲倦,少喝一點兒紅酒解解乏。”我剛要舉杯,卓雲細膩的小手壓在我的手上,“先別急着喝嘛,要先晃一晃,讓紅酒充分氧化了才沒有酸味。”我對面的嬌小女人,粉面笑靨,酒杯輕搖,看着我微笑。這種生活的美好是我已經久違了的回憶,現在已經真實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理由再去壓抑自己內心的情感。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嘴角殘留淡淡的苦澀。“紅酒不是這麼喝的呀,要一口一口來,否則可能就會欲速而不達哦!”卓雲小呷一口杯中酒,嫵媚的風情讓我不能自已。我忽地站起身來,走到卓雲面前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卓雲有點兒驚詫,“幹什麼呀?你還沒吃飯呢,先嘗嘗我的手藝再說好嗎?”我一言不發,抱起這個充滿了香氣與誘惑的女人走進卧室。

(二)夏日暮色下的科爾沁草原,溫煦柔和,一抹暗紅色的晚霞淺淺地映照在霍爾特山脈的遠空;緩緩流淌的烏力吉木仁河蜿蜒曲觴,猶如草原母親手中團纏的毛線,順滑而流暢。珠日和牧場的野苜蓿在昏暗中散發著誘惑般的香料類氣息,這種足以勾起原始衝動的味道滲透在牧場的每一個角落,引誘得卧憩在圍欄中的西門塔爾黑白花奶牛眼饞肚飽,不時發出悠長的嘆息,似乎感慨在陽光明媚的白天為何沒有更多地咬斷苜蓿或沙棘的莖葉。

老黃氣喘吁吁地趴在帳篷里輾轉反側,高低床的上鋪睡着一個工友,細微的鼾聲在夜不能寐的老黃耳朵里愈發清晰。生命如水,歲月如歌,星移斗轉在蒼茫的霍爾特山地顯得是如此舉重若輕。夜已經很深了,老黃還是無法入睡,但是他與此刻同樣沒有進入夢鄉的奶牛們不同,後者在反芻日間的美味,而老黃的腦海里則不斷湧現出一幕幕令他膽戰心驚的蹉跎往事。

他回憶起自己十九歲出道,從遼寧彰武跑到蒙東尋一條謀生路,從牧羊人、牧場零工到小鎮上倒賣牛羊皮張的老客幫手,從餐館傳菜員、廚師到蒙餐文化推广部主任,這幾十年來的公開身份在不斷地變更與調整,自己的人生似乎陷入了一個顛沛流離的恐怖旋窩。但是老黃的內心十分清楚,自己對未來的不確定與不可把握的階段早已過去,在十幾年前不經意間步入了盜墓與走私這一蒙東地區最具有神秘色彩和冒險主義精神的行當之後,老黃的命運已經與控制這一暴利行當的地下社團緊密地聯繫到了一起,而這個社團被熟稔蒙東潛規則和地域文化的坐地戶們稱之為——科爾沁盜墓團伙。

將近二十年的工作經歷造就了老黃謹小慎微的思維習慣,面對警方不斷加強的圍剿有組織盜墓、走私等非法社團的高壓態勢和集團內部的爾虞我詐和血雨腥風,老黃憑藉著大智若愚或大勇若怯的方式規避着潛在的風險,他一直被科爾沁盜墓團伙的其他成員認為是“爛泥糊不上牆”而遭受邊緣化的待遇,要不是因為老黃的資歷足夠老,恐怕早就被團伙內部崇尚派系爭鬥的新生代清理門戶了。“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老黃是一條成了精的老甲魚,深深蟄伏在這潭幽湖的底部爛泥中,隱山匿水,但其實他深受集團核心人物的賞識和信賴,這種過命的交情多年來從未發生實質性改變,而老黃也通過在科爾沁盜墓團伙歷次內爭外斗關鍵節點,出人意料的暗中運作確保了核心人物的切身利益不受致命打擊,由此老黃也確保了自己繼續成為核心人物手中隱藏的一張王牌撒手鐧,猶如高麗大浦洞導彈尖端裝載的核武器。

老黃很清楚,這次蒙東盜墓的實質意義並不完全在於一枚狃獸印章那麼簡單,這恐怕又是一次幫派內部的爭鬥清洗,並且假手官方的力量。老黃已經快六十歲了,馬上面臨著形式上的退休和頤養天年,他已經積累了足夠多的物質財富和人生閱歷,越發明白自己確實到了全身而退的最佳時機了。如果這次運作得當,老黃決定在風平lang靜之後就告老還鄉,遠渡重洋到澳大利亞的布里斯班與孩子團聚,畢竟孩子已經在當地謀職,誰都不打算再回來了。

老黃翻了個身,他睡不着,因為午飯的時候他無意中看見青格勒圖把一個黑布包裹的小袋子交給了白雲飛,後者立刻驅車離開營地絕塵而去。

青格勒圖能把什麼交給白雲飛呢?老黃敏銳地意識到:白雲飛帶走了狃獸印章!對於這枚狃獸印章的真實身份與現實意義,老黃心知肚明,但是現在宗教圖騰符號的象徵意義早已超越了印章本身的真假與價值,而隱藏在圖騰背後的利益糾葛才是科爾沁集團真正關注的焦點所在。青格勒圖轉移藏匿狃獸印章的消息必須第一時間傳遞給自己身後的大佬,這場擊鼓傳花般的致命遊戲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出手的時機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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