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
風暴
1958年冬天,我在酒泉勞改。日短夜長,早上出工的時候,天才麻麻亮。平日是越來越亮,那天卻越走越黑。隊裏的老西北說,要颳風了,看勢頭小不了。不是刮大風的季節,大家都納着悶兒走,越走越黑。灰潢色的、不透明的天空,像腳下的戈壁沙漠一樣,沉重地壓在頭上,越壓越低,終於和大地結為一體。看不到遠方,也分不出個上下前後,像被包在厚被裏一樣的窒悶,越來越難受。當第一陣風吹過來的時候,大家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風從背後來,一陣緊似一陣,吼聲夾雜着嘯聲,如同無數飛機同時掠過低空。風裏除了塵沙和鹽鹼,還有石頭。小的像高粱,大的像黃豆,揍打在裸露的后脖子上,很痛。揍打在凝結着鹽鹼因而很硬的棉衣褲上,啪啪地響,如同陣陣急雨。
像拉着車子下坡那樣,我盡量后傾,步步抵着腳,讓風推着走。碰到一個沙丘,就在它的背風面蹲下,以避風頭。那沿着沙丘貼地卷過來的是迴風,夾雜着更多的沙石,沒頭沒臉地迎面撲來,一下子就塞滿耳朵鼻孔牙齒縫,灌進衣領、衣袖和諸破洞,並墊平了所有的衣褶。大有立即把我變成另一個沙丘的勢頭。我趕緊爬起,它們沒了依附,又都倏地飛去。
跌跌撞撞,我沿着新開的排鹼溝寸寸前進,溝的盡頭,出現了許多半埋在沙里的籮筐、杠子、洋鎬、鐵杴和一些模糊的人影,知道工地已經到了。我拖出一把鐵杴,像大家一樣抵在前面,背向著風,斜撐着,像一個“人”字,縮緊脖子,閉上眼睛,一任它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一任它吹透的棉衣貼在背上像背着一塊冰。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耳邊吼,叫收工。我努力把話傳給了前面一個人,叫他再傳過去,就丟下鍬往回走。往回是逆風,幾乎無法前進。連滾帶爬倒行逆施,最後總算是回到了場部。屋裏很黑,剛進去只好摸着走,一會兒才看得見東西。人們在各自的鋪位上坐着,默無聲息。個個從頭到腳一色土黃。眉毛嘴巴都分不清。只有閉着的眼睛,在土潢色的眉毛下,呈現出兩撇模糊的紅濕。昏暗中望上去,一個個和泥塑無異。想到這些泥塑裏面有活人的血液和心臟,不禁駭然。
坐着坐着坐着,不知道過了多久。風在屋外狂吼,搖撼着緊閉的門窗。牆和屋頂之間有許多縫隙。喧囂中還可以聽見,從四面八方飛進來的沙石,落在肩上沙沙地響。我們冷、餓、疲勞。皮膚像糊上一層糨糊,幹了,巴得難受。耳朵鼻子牙齒縫裏塞滿沙土,又干又脹。虱子怕冷,都離開冰涼的衣服,到乾燥的皮膚上來爬,渾身奇癢難熬。不得不時時扭動身體,使衣服和皮膚互相摩擦,干擾它們的行動。置身在蠕動不止的泥塑群中,我一陣陣感到恐怖。
坐着坐着坐着,腦中沒了思想。我生平第一次,發現了時間的硬度。時間作為我的生命的要素,或者我的生命的一個表現,變成了我的對立面,像一堵石砌的大牆,用它的陰冷、潮濕、滑溜溜的沉重,緊緊地抵着我的鼻尖,我的額頭和我的胸膛。
風暴過去以後很久,這個感覺還長久地留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