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門(2)
一輛撲滿塵沙的大卡車馳進大院。警察們叫排在前面的男人們起來,排隊,報數,上車,拉走了。我們依次往前移。陸續地又進來了一些人,相繼坐在我的後面。捲起的塵土還沒完全消散,隊伍又恢復到了原來的長度。這時張出來了,手裏的皮包癟了,逕自走到大門外,忽又折回,朝我走來,說,你的火車票,留着也沒用處了,給我吧,我還可以報銷。一拿到手,扭頭就走了。
不久,又一輛卡車拉上我們,顛簸着馳出城外,穿過荒涼的田野和一些相距遙遠的小村,向茫茫大戈壁中開去。捲起的陣陣黃雲,拖得很長不散。須臾,望中就杳無人煙了。戈壁灘的地貌,無非礫石組成的平面,車行幾百里,都是那個樣。使人睏倦,使人喪失時空觀念。走了不知多久,冉冉地,戈壁灘變成了鹽鹼地。荒原上出現了一些淡咖啡色的水窪、白色的鹼包和灰綠色的蘆草。偶爾會碰到一株兩株低矮的沙棗樹,灰不溜秋,和蘆草同色。大戈壁雄渾莽蒼的陽剛之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不死不活賴兮兮的味兒。
待看到一些耕作過的貧瘠田地時,也就望見了高地上一個四角有崗樓的土圍子,孤零零兀立在無邊荒原中。映照着晚秋的斜陽,一如中古的城堡。
車到土圍子跟前停住了,鐵門裏出來幾個中年男人,吆喝我們下車、排隊、報數的聲音,特別的兇狠。報完數,車子就走了。然後挨個兒檢查行李、搜身,也特別的粗暴。現金、證件、藥品、手錶、刀剪、火柴、褲帶和球鞋帶,還有捆行李的繩子,都在沒收之列。搜查過的人,一手提着褲子,一手拉着匆匆聚攏的行李什物,到一邊收拾打包。我沒想像到會遇見這種事,猝不及防,除了書籍筆記和一些別的東西,還失去一本反右運動中隱藏起來沒有交出的日記。
太陽早已下山,天色漸漸黑暗。收工的人們相繼歸來,人都蔫不拉唧,隊伍移動很慢,悄無聲息地,沒入圍子的鐵門。我們中有兩個人被叫進去,抬出來一木桶什麼,分給每人一勺。各人用自帶的碗、盆、飯盒、茶缸去接,沒帶的就用面盆。黑暗中胡亂吃了一頓不知是什麼的晚餐。吃罷,有個人把繩子發還給了我們,叫捆起行李,背上,列隊,出發。
荒原上有一條路,在月光下發白。我們背着行李,提着褲子,走了很久很久。半夜裏到達一個地方,有幾排低矮的土坯房,窗洞上沒格子,門洞上沒門,凄厲荒寒。有人提着馬燈,帶我們進入其中的一棟。聞到一股子酸臭,原來裏面有人,都在地鋪上睡着。他喝令那些人起來,把鋪位挪近,騰出地方給我們。然後收回繩子,拿上燈走了。暗中摸索,下面是草,胡亂鋪上被褥,兩手枕在腦後,很久都沒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