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驢車(3)

祖先的驢車(3)

吐尼牙孜不沾酒,但喝一口茶就會興奮,他用維吾爾語,夾雜一些漢語,說起話來就停不住,像唱歌一樣有激情,我裝作聽懂的樣子,不住點頭,等他說得停頓了,再看一眼翻譯,聽翻譯把他的話用漢語說一遍,翻譯過來的東西一開始就讓我失望,我看吐尼牙孜說話的神采,和優雅的聲音,以為他肯定在大談木卡姆藝術,談人生和哲學,翻譯成漢語卻是:縣上經常把他們叫去給客人和領導演唱,每次才給五十塊錢,平時一點錢不給,用的時候才想起他,像他這樣的藝術家,庫車城裏沒幾個,縣上應該發工資把他們養起來,讓他們有肉吃,吃飽肚子,把他們腦子的好歌都唱出來。他腦子裏的歌,有多一半沒機會唱出來。以前,老城大飯館裏經常有人家辦喜事,木卡姆一唱半個月,全套的木卡姆都能唱完。現在,再熱鬧的婚禮也是唱半天。況且,你唱的時候別人在忙其他的,說話、聊天,沒有幾隻耳朵在真正聽,人們要的只是一種聲音和熱鬧,並不在乎你唱什麼,你唱得那麼投入,嗓子都唱啞了,也沒人聽見你真正的聲音。即使場子上有一千人,你也是在唱給自己聽。整套的十二木卡姆埋在一個人心裏,庫車城裏再沒有半個月這樣的大場子,讓你從頭到尾,一場一場地把十二木卡姆唱完。木卡姆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它有頭,有身體和尾巴,我們現在的演唱,只是看到它的一塊肉,幾根毛。

吐尼牙孜十三歲時在老*城的一個飯館當幫工,那時飯館裏經常有木卡姆演唱,吐尼牙孜邊洗碗刷盤子邊側着耳朵聽,記住了許多木卡姆詩歌。後來他被一個木卡姆師傅發現,收為徒弟,從此開始演唱生涯。

我第一次到吐尼牙孜家採訪時,看到這個老藝人正蹲在院子的一角敲打銅壺,院子養了好多鴿子,還有幾隻鬥雞。我看了看吐尼牙孜打的壺,手藝還不錯。他三五天打一隻壺,五十塊錢賣給街上的小商鋪,商鋪賣八十塊錢。我給了他二百元錢,讓他給我打兩個銅壺,吐尼牙孜說要用最好的銅給我打,我問最好的銅是啥銅。就是到供銷社買新銅,黃亮的,吐尼牙孜說。我說,我不要新銅,就用你收的舊銅打,越舊越好。我讓吐尼牙孜用維吾爾文把“十二木卡姆”字樣刻在壺上。吐尼牙孜很聰明,不知從哪兒找了一塊有古老圖案的廢銅,給我做了把新壺,舊圖案正好在壺體正面。我很喜歡。

吐尼牙孜少有笑容,偶爾笑起來像一個孩子,一個五十三歲的老孩子,忘掉眼前一切,忘掉兩個沒工作要讓他養活一輩子的兒子,他的笑像一朵少有的花,在我和他的談話中,突然地開放一次,很快又消失在那張沉重的面孔里。吐尼牙孜不笑的時候,我就看着他的臉,從這張沉重的被生活壓住的臉上,開放出這樣天真的笑容是多麼不易。

現在,吐尼牙孜死了,他半個月都唱不完的木卡姆歌,被他帶到天上唱去了,老城新城的人都再不會聽到。那些腦子裏裝滿了歷史和故事的老人,在一個個默默死去。只有把一個村莊和解放軍的故事記成日記的卡德爾出名了,全村人跟着他得了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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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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