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5)
父親,我如今多想聽你說一些道理,哪怕是老掉牙的,我會畢恭畢敬傾聽,頻頻點頭。你不會給我更新的東西。我需要那些新東西嗎。
父親,我渴求的僅僅是你說過千遍的老話。我需要的僅僅是能夠坐在你身旁,聽你呼吸,看你抽煙的樣子,吸一口,深咽下去,再緩緩吐出。我現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煙,我想你時完全記不起你的樣子。不知道你長着怎樣一雙眼睛,蓄着多長的頭髮和鬍鬚,你的個子多高,坐着和走路是怎樣的架勢。還有你的聲音,我聽了八年,都沒記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記憶中把你丟掉。
七
你短暫落腳的地方,無一不成為我長久的生活地。有一年你偶然途經,吃過一*頓便飯的沙灣縣城,我住了二十年。你和母親進疆后度過第一個冬天的烏魯木齊,我又生活了十年。沒有誰知道你的名字,在這些地方,當我說出我是你的兒子,沒有誰知道。四十年前,在這裏拉過一冬天石頭的你,像一粒塵土埋在塵土中。
只有在故鄉金塔,你的名字還牢牢被人記住。我的堂叔及親戚們,一提到你至今滿口惋惜。他們說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學。年紀輕輕做到縣中學校長、團委書記。
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該做到縣長了。
他們談到你的活潑性格,能彈會唱,一手好毛筆字。在一個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寫在兩片白布上的家譜,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跡濃黑,彷彿你剛剛寫好離去。
他們聽說我是你兒子時,那種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你。在那裏我是你兒子。在我生活的地方你是我父親。他們因為我而知道你,但你不在人世。我指給別人的是我的後父,他拉扯我們長大成人。他是多麼的陌生,永遠像一個外人。平常我們一起幹活,吃飯,張口閉口叫他父親。每當清明,我們便會想起另一個父親,我們準備燒紙、祭食去上墳,他一個人留在家,無所事事。不知道他死後,我們會不會一樣惦念他。他的祖墳在另一個村子,相距幾十公里,我們不可能把他跟先父埋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墳地。到那時,我們會有兩處墳地要掃,兩個父親要念記。
八
埋你的時候,我的一個遠親姨父掌事。他給你選了瑪納斯河邊的一塊高地,把你埋在龍頭,前面留出奶奶的位置。他對我們說,後面這塊空地是留給我們的。我那時太小,一點不知道死亡的事,不知道自己以後也會死,這塊地留給我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