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也來自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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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叫《紫禁城》,最引起外國人興趣的恐怕是“禁”字。我比較想知道從前的榮華富貴--參觀凡爾賽宮可以於大殿與迴廊之間嗅到,紫禁城千山萬水運過來,空氣可裝不進貨運櫃,只能斷章取義,在物件的投影里找尋。

物質生活往往更直接反映存在,追悼故人也說“音容宛在”,縹緲的餘韻過於抽象,而且莫衷一是,政治上的危險性太大。面對一件龍袍,你只會讚歎手工的精細和配色的別出心裁,如果同時記掛民間的水深心熱,那是因為想像力過於豐富--既然“力”來自“想像”,真實到極端也有個譜。開庭審犯,沒有人證唯有靠物證,否則一切都是推理小說的橋段,罪名不能成立。

科學化到一個程度,有部電影譯做《情如物證》。我雖然徹底是個唯物論者,也覺得把愛情放上天平委實有點過分。這是題外話。

還是正經欣賞我們的龍袍。“我們”,就像你和我都有份--所謂文化遺產,而且不是私有化的遺產,佔有欲暫時放假,卻仍然擠着身企圖沾一點不着邊際的光。沒有機會穿的大袍大甲罩着的熱鬧並不寂寞,任何龍的傳人都覺得有資格鑽進去捉迷藏。紅須綠眼的漢學專家視覺上總矮了一截,聲音再@大也不及黃皮膚站在祖宗遺物前的氣勢,不開口也給人一言九鼎的威嚴。如果神情可以歸納為簡單的代表,那肯定是“驕傲”。沒有理由的,也不需要理由。

精神是歷史,物件就是地理。就算兩科都不及格,憑着祖蔭也可以升班。龐比度中心同時期可巧有個展覽叫《面對歷史》,小宮殿這盤紫禁城雜碎,勉強可以稱《面對地理》。

又冷落了龍袍。你別說,外國人眼中的龍袍比不上盔甲神氣,展覽的海報和特刊封面,印的都是乾隆王閱兵的外殼。萬字花紋布料上規則地排滿金亮的小圓釘,燈光過分完美,倒給人假的感覺,我馬上想起舞台上跑龍套的御林軍--連將軍都不是。胸口的護心鏡,正是“勇”的位置,沒有方塊字的助陣,吶喊頓失力量。

方塊字飄洋過海后成為永遠的謎,同時也是永遠的謎底。《紫禁城》特刊不惜工本,三百多頁居然包括六頁附印中文的目錄,教人動容。肅然像扎馬,起敬卻未必一定緊隨奉上:不知道為什麼,外國人複印中國畫,十次少說有八次都犯上調轉印的錯誤,左手托腮的美人改用右手當然不特別引人注目,但是方塊字變成達文西式的天書倒影卻真刺眼。特刊義無反顧繼續這悠久的傳統--大概蚯蚓的爬行軌跡沒有意義可言,就隨便由得它們自由活動。由疏漏造就的空間我老覺得應該好好利用,然而這次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便宜可以占。文化區域本來就是產生誤會的理想地帶。

有使命感的義士恐怕不齒我這種嬉皮笑臉,可是再認真又有什麼用?改變不了的現象,唯有以無傷大雅自嘲,得啖笑起碼有益健康。

聽音樂據說也有益健康,展覽特賣部有唱片賣,號稱《紫禁城巴洛克音樂會》,作曲者TeodoricoPedrini,聞所未聞,基於好奇非聽不可。封底有作曲家身穿中國朝服的肖像,左側題“德理格”三個字。那當然是他名字的音譯,或者藏着小小的文化誤會:德理格是小名而不是姓,如此官式的畫像不可能親昵到帶着打情罵俏的味道,當然是搞不清外國人姓氏跟尾壓陣的習慣而犯的錯。還是製版的時候把排在更左邊的“柏狄尼”裁掉了?反正怎麼說都有“文化盲”的況味。

這位德理格是意大利人,生於一六七一年,十八世紀初被羅馬教皇遣往中國,康熙年間在朝廷以西方音樂洗滌皇上妃嬪和文武百官的耳朵,唱片收錄了他僅存的奏鳴曲。題目標明巴洛克,聽起來也是巴洛克。更有趣的是同時收錄當時由西方人帶回歐陸的“中國音樂”--這批透過外國感性演繹的工尺遺音包括《雁過聲》、《山坡羊》、《得勝令》、《雪裏梅》、《掛玉扣》和《黑麻緒》--不怎麼有紋路的琮琮有種典型的中為洋用風情,醉人的是名字,再樸素都是榮華富貴。展覽欠奉的空氣,竟然鎖在旋律里,悠悠揚揚準備進夢裏作不速的訪客了。

九七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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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的你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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