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從龔自珍的詩文看天朝沒落(10)
沒有機會拯救這個國家,卻又深刻洞悉這個國家如何危若累卵,龔自珍變得更加敏感,更加偏激,乃至更加癲狂。三十多歲的壯年時期,龔自珍就以愛罵人、會罵人、敢罵人而著名——罵人給他帶來的唯一好處,恐怕就是第六次會試時終於得以金榜題名。
顯而易見,龔自珍是那個時代的異見者,而且是一個無所顧忌的高調的異見者。雖然他曾感嘆“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但他對時政的批評卻無所畏懼。這種無所畏懼,引來了關心他的朋友們的焦慮,怕他因過於激烈的言論被當局處分。如常州庄綬甲就擔心他的《乙丙之際箸議》太尖銳,會給他帶來不測之禍,寫信勸他刪改。但龔自珍不以為然,以一詩作答:“詩格漸卑庸福近,不知庸福究如何?常州庄四能憐我,勸我狂刪乙丙書。”與龔自珍齊名的魏源也對龔自珍稠人廣座之中好議論時局提出警醒,希望他明哲保身,學會低調,“吾與足下相愛,不啻骨肉,常恨足下有不擇言之病”,並告誡他,朋友之間的促膝交心與社交場合的應酬是完全不同的,切不可在大庭廣眾之中亂議朝政。至於比龔自珍更年長也更傳統的老文人諸如王芑孫,則直言不諱地多次寫信批評他,說他詩文中的指斥“上關朝廷,下及冠蓋,口不擇言,動與世忤,足下將持是安歸乎”?然而,委婉的勸說也好,激烈的批評也罷,都難以更改龔自珍的直率心性。因而,在19世紀上半葉的京城,龔自珍的存在總是顯得不合時宜,這也就難怪他的仕途總是極其不順利。可以說,龔自珍因不得志而激烈批評時局,而他對時局的激烈批評又反過來使他更加不得志。他被正人君子視為異端,他的理論被正人君子當做歪理邪說。其情其景,就如同在瞭望台上的人看見了自己所乘坐的船隻,正在撞向前方的礁石,但是,當他大聲呼喊,大聲提醒時,卻無人理睬,甚至把他當成瘋子和受虐狂加以嘲笑。這個看見礁石的人,不僅是孤獨的,也是絕望的,憤怒的。
龔自珍對他所生活的時+激情小說代和國家的批評與指斥,使他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而他的行事風格與做派,又讓普通人對他感到難以理解。張祖廉的《定庵先生年譜外紀》中記載說,龔自珍寬額頭尖下巴,雙目似炬,虯須如戟。當他喝高了,喜歡用一隻手拍打另一隻手的手腕。每當與朋友縱談天下大事,“風發泉涌,有不可一世之意”。當時京城裏的普通老百姓和士大夫,都把他稱做龔獃子。張祖廉還講到,龔自珍在京城做官時,曾經乘一輛驢車獨游丰台,在一片芍藥花深處席地而坐。大約是獨飲無聊,龔自珍拉住一個過路的體力勞動者共飲。酒至半酣,他縱聲高歌,把芍藥花的花瓣都震得掉了下來。
如同中國史上不少天姿聰慧而又具備政治敏感的知識分子一樣,龔自珍在天下人昏昏欲睡之時,率先察覺到了社會總崩潰的危機不可避免。但是,儘管他自視甚高,他其實也沒法給這個奄奄一息的國家開出有效的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