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欠(3)

清欠(3)

他真的是沒有過早離開這個世界的理由,沒有不留戀這個世界的理由。對於父親來說,對於一個農民來說,只要活在這個世上,能同他所有親人同在一個空間裏生活和生存,苦難就是了享受,苦難也就是了歡樂。我的父親,他清明洞白了這一點,體會了這一點,因此,他把死亡當做了是上帝對他的懲戒,可又不知道自己本分、謹慎的一生,究竟有哪兒需要上帝的懲戒。所以,知道自己將告別這個人世時,他長時間地含着無奈的眼淚,最後對我的哥哥用企求的口吻說:“快把大夫叫來,看能不能讓我再多活一些日子……”對母親最後的交代,也就是了他的遺囑,他說:“老大、老二媳婦都在城裏工作,都是城裏的人,可我們是農民,在鄉下慣了,我死後你就一個人在農村過自己的日子,到城裏你會過不慣的,過不好的……”而父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則是:“你回來了?快吃飯去吧。”這是1984年農曆十一月十三日的中午,我在前一天接到父親病危的電報,第二天中午和妻子趕回家裏,站在父親的床前,他最後看了我一眼,眼眶裏蓄滿淚水后,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對這世界說的最後一句。彷彿就是為了等我從外地回來說下這一句,彷彿就是父親不願和我這樣的兒子相處在同一空間裏,所以父親剛剛說完這話不久后,他就呼吸困難起來,臉上的凄楚和哀傷,被憋成了青紫的顏色。這時候我便爬上床去,把父親扶在懷裏幫着大夫搶救,可當父親的頭倚戀在我胸口的時候,當父親的手和我的手抓在一起的時候,我的父親便停止了呼吸,把頭向外猛地一扭,朝我的胸外倒了過去。然後,他把抓我的手也緩緩鬆開,兩行凄清的淚水便從眼裏滾了下來。試想想,父親不留戀這個世界,他會在他生命的最後流出那凄清的淚水嗎?可留戀這個世界他為什麼又要走了呢?走前為什麼要把頭從我的胸前躲出去,要把抓住我的手鬆了開來呢?這一切,不都是因為他的頭貼在我胸前時,聽到了我心裏曾經有過的“只有父親下世,我們才有好日子過”那一瞬惡念的迴音嗎?

將人比物說——世物中有種昆蟲,在生下兒女之後,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為食糧,來把兒女的^H小說幼年養育至成年。這樣餵養的生命景觀,展示了什麼樣的生命意義呢?還有一種毛色黯淡的狼,有食時可以與父母共同享用,然只要七天飢餓,四處找不到食物,它就要把年邁的父母殘酷地吃進肚裏,而做父母的這個時候,望著兒女把自己咬得鮮血淋淋,也不會吼叫與還口。想一想,我是不是那蠶食父母的昆蟲和以年邁的父母為食的殘酷、飢餓的野狼呢?即便不是,身上不也藏着那樣的惡端品性嗎?從不花十元錢去為父親包一場電影那樣的日常細節到一味地要逃離土地,因此改變父親命運的執拗行為;再到敢於產生惡念的內心,我到底算一個兒子嗎?算個兒子又是什麼樣的兒子呢?是不是我在經過了這次懺悔和清理之後,面對父親我就能經得起良心的最後質詢呢?我不止一次地想過、算過了,我欠父親的債務不是錢,不是物,而是因惡而欠的生命和命運。算一算,我的大伯活了八十二歲,我的三叔也已將近八十歲,去年故去的四叔,死時也已六十九周歲。以他們弟兄的平均年齡來核算,我父親的生命如果應該有個平均值,那麼,他至少應該活到七十五到七十六歲間,可是,父親死時卻只有五十八周歲。這樣說,我所欠父親這十八年的生命債務,我如何才能償還呢?村裏有人和父親是同樣的病,同樣的病症也活到了七十六周歲,如果父親這樣的疾病,沒有因我而發,如何知道他就活不到七十六歲、活不到八十周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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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父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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