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欠(2)
其次的第二筆欠單,就是自己執拗地服役、執拗地逃離土地,從而在別人以為一切都合乎情理中改變了父親的命運,使父親愈疾複發,六年後就別離了這個他深愛的世界。這是我永生的懊悔,永生又可以用許多生^H小說存、前途和奮鬥的理由來搪塞、來辯白的事情。正是我自己總是這樣地搪塞與辯白,正是不敢直面、正視是我的行為導致父親過早下世的根本緣由,也才出現了父親死前不久,在我頭腦里下意識地“只要父親活着,我們家(我)就不會有好日子過”的罪惡的念想。這是我對父親的第三筆欠單,是無可辯白的罪孽。甚至,是上天行使應驗的權力,召回父親的最好依據。那麼,我的父親,他在生前知道這些嗎?他先我們一步體驗了生,又體驗了死,他死前究竟想了什麼呢?人們隨時可以體察生的感受,卻永遠只能揣猜死的意含。死亡,到底是一種對生的懲治,還是對生的超度?也許,既是懲治,又是超度;也許,既不是懲治,也不是超度,僅僅是一單純的結束。有的人,享盡了人間富貴,因此他才留戀今生,恐懼死亡;也有的人,正因為享盡了擁有和富貴,他才能與死亡談笑,面對結束如超度一般的輕鬆與自如;還有一種人,因為受盡了人生的苦難,才體味到了死是一種真正的新生,才真正地把死亡視若超度而企盼,而實踐。可是我的父親,他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他留戀人生,是因為他受盡了苦難;因為他受盡了苦難,他才加倍地體味到了生的意義和生中的細微的歡樂。春天,他可以把口罩戴在臉上,坐在溫暖的院裏,抵抗着最末一絲的冬寒,望着門口行人的腳步,以此恢復他在病中忘記的鄉村的模樣和記憶;夏天,他可以在門口、村頭、田野慢慢地走動,觀看莊稼的生長、雞狗的慵懶,以此來重新感受這世界的存在,和存在的溫馨;秋天,他可以坐在避風的哪兒,守着母親淘曬的糧食,望着從天空南飛的雁陣,慢慢回憶他種過的田地、收過的莊稼和他純屬農民的人生與經歷;就是到了冬天,到了他人生的寒冬,北風呼嘯,他呼吸困難,也可以圍着侄男甥女為他生的火爐,或躺在床上母親和姐姐們特意為他加暖的被裏,端着我那知情達理的嫂子為他熬的湯藥,望着方方和圓圓,他的一對同歲的孫女和外孫女,看她們嬉戲,看她們爭吵,藉以享受親情和血緣所帶來的天倫的歡樂。他為什麼不留戀這個世界呢?地里的田埂還需要他去慢慢地打上一段;鄰里的爭吵,還需要他去說和與調解;子女們成家后的生活煩惱,也還需要他坐下去勸導與排解;就是孫子、孫女、侄孫、侄孫女們,也還需要他拉着他們在門口玩耍着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