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言書(13)
立霧溪像一把刀,硬生生把岩壁切割成深峻的峽谷,急流飛瀑,一線沖向大海,岩壁相對而立,幾千尺的直線,沒有一點妥協,是山的稜稜傲骨。
這麼多不同的山,這麼多不同的生命形式,我一一走來,卻不想走到了大度山。
最初來大度山是為了看楊逵先生,我剛自歐洲歸來,楊逵先生出獄,在大度山棲隱,開闢農場,蒔花種菜。
大度山,據說,原名“大墩”,又叫“大肚”,有人嫌“大肚”不雅,近年才改名“大度山”。
“大肚”名字土俗,卻很好,這個山,其實不像山,倒#小說是渾渾鈍鈍,像一個胖漢躺卧的肚腹,寬坦平緩,不見山勢。
山看多了,倒是沒有看過一個不顯山形的山。
一路從台中上來,只覺得有一點上坡的感覺,卻全不見峰巒形勢。有人說山勢如“饅”,圓墩墩一團,像饅頭;大屯山、紗帽山、南仁山都是饅頭山。大度山則連“饅”也說不上,它真是一個大肚,不往高峻聳峙發展,倒是綿綿延延,四處都是大肚,分不清邊際。
上了大度山,要到了高處,無意中四下一望,中部西海岸一帶低洼平原盡在腳下,才知道已在山上了。
大度山,沒有叢林峭壁,沒有險峰巨石,沒有雲泉飛瀑,渾渾鈍鈍,只是個大土堆。
因為不堅持,山也可以寬坦平和,也可以擔待包容,不露山峰,卻處處是山,是大度之山。
在大度山上一住四年,倒也是當初沒有想到的。
剛來大度山,住在學校宿舍里,連傢俱都是租的。用第一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套音響,身歷聲聽普洛可菲也夫的清唱劇AlexanderNewski,我便覺得可以愛上大度山了,也覺得,只要隨時變賣了音響,歸還傢俱,又可以走去天涯海角。
但是,因為不能忍受院子的光禿,就開始種起花樹,竹子、綉梂、杜鵑、含笑、紫藤、紫荊、杏花、軟枝黃蟬、夾竹桃、茉莉、玉米、蕃薯,一一種下,加上兩缸荷花,披風拂葉,蓊鬱一片,一年四季,一逼一遍開花結實,在盛旺與凋零間循環,我想,只有它們,是永遠屬於大度山了。
我有一夢,總覺得自己是一種樹,根在土裏,種子卻隨風雲走去了四方。
有一部分是眷戀大地的,在土裏生了根;有一部分,喜歡流浪,就隨風走去天涯。
大度,山,大度山上的一切,有前世的盟約,也都可以一一告別,唯一想謹記於心的,還是它連山的姿態都不堅持的寬坦大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