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個女人引發的群毆(8)
反貪:官場最厲害的殺手鐧
就在大家互相謙讓、不肯最先出手的時候,在廣州轟炮轟得正起勁的岑春煊突然接旨,調任雲貴總督。雖然是平級調動,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雲貴和兩廣不是一個檔次。
調任理由冠冕堂皇,雲貴邊境不太平,外面英國虎視眈眈,裏面會匪蠢蠢欲動,必須要派個老手坐鎮。岑春煊練兵打仗是一把好手,手段又狠,而且他老爸岑毓英長期任雲貴總督,子承父業,順理成章。
不過第二天的一道上諭引起了岑春煊的懷疑。按慣例,地方督撫任新職,都要跑趟北京,恭聽皇太后、皇上的“教訓”。而這次上諭卻叫他趕快動身,不要來見面。
事情很蹊蹺,原因不簡單。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都是奕劻的主意,將岑春煊打發得遠遠的,到山溝里支邊支教去。
岑春煊當然猜到了,辦完交卸手續,先不急着上任,一路北上,到上海,突然“生病”了。
怎麼辦?生病要寫請假條,規格最高的請假條:
尊敬的皇太后、皇上你們好:在微臣準備奔赴新的工作崗位的關鍵時刻,突然頭暈眼花心慌慌,不是我存心故意,只怨生病不是時候。估計是男性更年期綜合症誘發的全身多功能紊亂。微臣很想帶病為太后皇上工作,可是又怕病體衰弱,拖累工作。懇請太后、皇上批准假期,不勝感激之至,臣在病床上磕頭磕頭再磕頭。
岑三膽子可夠大,無故曠工,裝病,裝病了還討價還價。
別人不可以,但岑三可以,可以裝病,沒理由的裝病;可以大膽,大膽到不去上任,母子情深啊。
奕劻急了,雲貴不去,換個近點的吧,但也不能離北京太近,於是改成了四川總督。天府之國,悠閑的成都,喝茶、聽戲、泡澡,適合療養。
但岑春煊依然在上海賴着不走,一邊生病一邊等待,他在等待一句重要的口信。
黃浦江的風吹啊吹,岑春煊等啊等,終於等來了口信,簡單的幾個字:三爺快來,好戲上演。
終於有好戲看了,岑春煊心情大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吃飯是為了補充體力,因為岑春煊即將長途跋涉。
他沿長江一路向西,到達漢口,上岸拍了一封電報:皇太后、皇上,一別經年,我想死你們了。這些天來,微臣備受相思煎熬。微臣這病不輕,怕以後再也沒機會去北京。所以一定要爭分奪秒,跟時間賽跑,跟生命賽跑,第一時間瞻仰你們那慈祥的面容、聆聽最新指示。
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對你牽腸掛肚,經過幾許費思量,終於想通去北京。
電報一發完,岑春煊立馬北上,坐火車沿京漢線北上。這一招出其不意,瞞過了慈禧、奕劻和袁世凱。只有一個人知道,瞿鴻禨,因為都是他安排的。北京城的楊翠喜案早已鬧得沸沸揚揚,奕劻父子給折騰得夠嗆,瞿鴻禨覺得該是動刀子的時候了。
車到保定,黑夜,大雨如注,三菱公司總裁江春霖受瞿鴻禨之託,早已悄悄地等候在那兒。岑春煊剛出現在車站,他就迎上前,一起上了馬車。
駕,車夫一聲吆喝,馬車疾馳而去,濺起水花無數。
時機成熟了,岑三,亮出你的快刀吧。
別急,快刀還要多磨磨。好不容易來趟北京,先送份禮物,挑擔野味上北京。岑春煊精心準備了兩份大禮,廣西家鄉的土特產野味,京城裏看不到買不到的,非常珍貴。岑春煊不愛錢,但也不差錢,都是他自掏腰包購買。
一份送給慈禧,每年都送,今年也不例外。這不是行賄,是孝心。
還有一份野味,岑春煊要送給一個特殊的人,他會是誰呢?
這個特殊的人即將要和岑春煊決鬥:袁世凱。岑春煊派人專門把野味送到了天津直隸總督衙門。
從來不送禮的岑三竟然破天荒的千里迢迢送大禮,這讓袁世凱感動莫名。第二天,就回了一封感謝信,語氣非常誠懇謙虛:
岑三爺,感謝您的野味,野味好人更好,更感謝您從萬里之遙的祖國邊陲帶來的兄弟深情。這是我這麼多年來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每當飢腸轆轆時,我就會想到您送的野味,就會想到您的深情。歡迎到天津來做客,帶全家來看看,感受一下古城新的風貌。
袁家大門常打開,全家老小歡迎您。袁世凱發出了誠摯的邀請。和回信一道送來的是北方的許多野味。
看樣子兩人要握手言和嗎?
可能嗎?這是有禮貌的戰書,只是傳達一個訊息:你準備好了嗎?我可早準備好了。
那還等什麼?先吃野味吧,不吃白不吃。
袁世凱這邊正啃着野雞腿,那邊岑春煊已進入紫禁城。
岑春煊剛到北京三天,慈禧就接連召見了四次,確實是母子情深。
母子倆到底說了什麼?岑春煊有完整的記錄:[1]
慈禧:老三,咱嘮嘮家常,病好了嗎?身體怎樣?
岑春煊:奴才病沒大礙,但是朝廷病得很重。
慈禧:為什麼啊?
岑春煊:因為朝廷病人太多,多是些疑難雜症,很難治。尤其是奕劻,已經病入膏肓還在那兒死撐着不走。
慈禧: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他人老實,上了別人的當。年紀大了,這麼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你們倆攜起手來互助友愛,共同進步,不挺好嗎?
岑春煊:我是想和奕劻搞好關係,但進不了門。要想進門,紅包拿來,我不差錢,但決不會助長這種歪風。
慈禧:有什麼好的人選,你可以推薦。
岑春煊突然眼含熱淚:皇太后,這次拖着病體去遙遠的四川,不知以後能不能回來,多想再看看您啊。其實不想走,其實很想留,留下來陪您度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慈禧很感動:老三,那你就多看看吧,可是外面也需要你。
岑春煊:在外面只是修剪修剪枝葉,朝廷、太后這兒才是根本,是大樹的樹根,我想天天守護在這兒,讓它根深蒂固、枝繁葉茂。
慈禧沉默不語,好像在思考什麼。
突然,岑春煊做出一個驚人的舉止,說出一句驚人的話,拋出了殺手鐧,致命的殺手鐧。
岑春煊一個重重的響頭磕了下去,磕得夠狠、夠響、夠給力,咚的一聲,在空曠的宮殿裏久久迴響,抬起頭來,額頭已見絲絲血跡。隨即說出了這一生中最赤裸裸的一句軟話:我就待在這兒給皇太后、皇上做一個看家的惡狗吧。
一切都是為了愛,慈禧感動得不行,連稱呼都變了:三兒,你言重了,我母子西狩時,要是沒有你悉心照料,早就餓死了,還能有今天?雖然你打獵確實很在行,但我從來不把你當狗看,我一直都把你當做家裏人看待。讓你在外,是因為外邊缺不了你,你要理解我的苦心啊。
岑春煊不說話,只默默地流淚。
血流了,淚流了,軟話也說了,我給這招致命的殺手鐧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撒嬌。
男人也可以撒嬌?
這個可以,真的可以。男人不是不會撒嬌,而是沒到關鍵時刻。男人撒嬌可以充分激發女性偉大的母愛。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慈禧能忍心拒絕這千年等一回的撒嬌嗎?那就留在北京吧,做新成立的郵傳部第一把手。郵傳部掌管鐵路、礦山交通運輸、電信,油水衙門,很油很油的衙門,不過岑春煊不想油,他只想揩油,把奕劻身上的油揩掉。
太后夠英明,魄力夠大,其實太后是個很好說話的人,自己不就是給她做了幾頓免費午餐,上了幾天夜班,站了幾天崗,就感動得不得了,現在對自己比親生兒子還親。可是人善被人欺,奕劻、袁世凱這樣的貪婪昏庸之輩整天胡作非為,蒙蔽了老太太。明天我一定要以堅忍不拔的精神,清君側、護朝廷。
岑春煊走馬上任的當天,就彈劾副部長(袁世凱親信),說他是個小人,道德敗壞,只會鑽營,自己不願和這種人共事。
證據呢?對不起,暫時沒有。
慈禧有點猶豫,一下罷免副部級官員,總要找點冠冕堂皇的理由。
岑春煊自信滿滿地說,不用理由,就說是岑三彈劾的。
岑三一出,誰與爭鋒,副部長乖乖回家。
岑三的刀很快,患抑鬱症的官員們小心了,京城一夜之間流行這句話。
不過現在岑春煊已經鳥槍換炮,早已不是砍刀,而是炸彈。郵傳部的公務員孫寶瑄在日記中記述:“岑帥之突至,以霹靂手段為政府當頭棒喝,豈不使人可愛,豈不使人可敬?岑尚書乃一活炸彈也,無端天外飛來,遂使政界為之變動,百僚為之盪恐,過吳樾懷中所藏者遠矣!”[2]
[1]《樂齋漫筆》,何平、李露點注《岑春煊文集》,廣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07-509頁。
[2]孫寶瑄《忘山廬日記》下冊,丁未年三月二十六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