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個女人引發的群毆(7)
到底怎麼個惦記、怎麼個無微不至?空口無憑,給你拿證據來。
岑春煊的下屬李准1905年5月(舊曆四月)入京面聖,他完整地記錄了慈禧有關岑春煊的談話:
你就去好好地幫岑春煊,就當是幫我一樣。岑春煊忠心衛國,我跟他份屬君臣,情同母子。庚子那一年,不是岑春煊,咱們母子哪裏還有今天(言時面向皇上,皇上為之頷首)?就當我多養了他這麼一個兒子罷了。你到廣東去給他說,叫他不要那麼性急,什麼事要從從容容地辦,不是一天辦得完的,他若是把身子急壞了,那就了不得了。有什麼事你幫着他辦,他也可以少着點急。
五天後李准臨行告辭時,慈禧又特意叮囑:
我沒有別的,還是前兩天所說的話,望你去好好地幫助岑春煊,教他不要着急,有什麼事慢慢地辦,不要把身子急壞了。況且他老是鬧病,更是不好着急的。你見着他,你就說,我跟皇上都很好,只要他不鬧病我就樂了。你把我這一番話跟前兩回所說的都對他說了,說我時刻都惦記着他咧![1]
快樂着你的快樂,悲傷着你的悲傷。誰說冷酷的女人沒有柔情?
“母愛,超越了人世間一切的偉大母愛!”這不是我說的,是岑春煊聽完了李准轉述皇太后的真情告白后,流着眼淚說的。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母子情深,岑春煊無論如何都要回報母親的愛心,為母親分憂,更要母親以他為榮。他渴望着巨手補天,能成為曾、胡那樣的中興名臣。
太后的話雖然是在兩年以後說的,但庚子的事卻是三年以前發生的。
1903年,岑春煊再次來到廣州,物是人非,此時他已是兩廣的老大了。
可剛上任就碰上不順心的事,雨一直下,下個不停,春暖花開的好心情都快給雨水澆沒了。碰到這種情況怎麼辦?
慣例,地方官帶領滿城百姓到城隍廟祈晴,求城隍爺顯靈,撥開烏雲見日出。
儀式很隆重,祭文很煽情:“天靈靈、地靈靈,我家城隍快顯靈,太陽出來喜洋洋……”
念着念着,官員涕淚交下,老百姓也跟着哭,那場面,是相當地感人。哭到這個份兒上了,老天有沒有感動,城隍爺有沒有顯靈,那我們就管不了了,憑良心做事吧。
這次照例,地方官帶着百姓去最大的城隍廟求晴。他們來到現場,所有的人都呆了,城隍廟竟變成了一堆瓦礫,城隍爺更不知所蹤。
大家又開始哭了,蒼天啊、大地啊,這是誰造的孽?以後日子可怎麼過啊?
大伙兒一股腦跑到總督衙門,向岑春煊哭訴。岑春煊不耐煩:“別哭了,本身都是雨天了,還嫌雨水不夠嗎?是我拆的,城隍廟管吃管喝嗎?有個屁用。”
第二天,突然雷聲陣陣,仔細一聽,是大炮聲。
又要打仗了?百姓們驚慌失措。
別怕,這炮聲無危害、無公害。
既不是打仗也不是演習,是岑春煊在向老天抗議,順帶用炮聲威脅一下老天。他下令在白雲山、瘦狗嶺山頂擺滿了大炮,一聲令下,紛紛朝天開炮。
借炮聲告訴官員們,好好做官,可以收錢,但不要太黑;百姓們,好好聽話,可以圍觀,但不要試圖改變朝廷。老天我都敢打,你們更不在話下。
連老天都打,這還了得?彈劾奏摺紛紛送往北京。慈禧哈哈一笑,岑三,有意思;洋人豎起了大拇指,有個性,俄喜歡。
從此洋人對岑春煊佩服得不得了,尊稱他為:TigerMandarin(滿洲虎)。
三月里的小雨依舊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外面的花兒都謝了,所有的花兒都獨自綻放在岑春煊的心裏。
廟拆了,炮轟了,目的達到了。從此岑春煊就是廣東的天,廣東的城隍爺。現在,他可以補天了。
怎麼補?要從兩個社會頑症入手,黑社會、社會黑,簡稱兩黑。
黑社會,廣州盜匪猖獗,尤其是海盜橫行,嚴重威脅人民群眾和諧安定的生活。
社會黑,官場腐敗,無官不貪,無官不黑,嚴重損害朝廷正大光明的形象。
岑春煊下定決心,兩黑都要抓,兩手都要硬,他舉起了手中的屠刀,大刀首先向貪官們的頭上砍去。
南海知縣是個大蛀蟲,但為人狡詐,欺上瞞下,岑春煊一上任就將其革職看管,併發出告示鼓勵檢舉揭發,匿名實名都可以。可沒人敢揭發,怕啊,岑春煊過幾年走了,這兒不還是地頭蛇的天下?知縣趁機溜到澳門,依託葡萄牙人庇護。
岑春煊也不含糊,立馬備一艘快艇,滿載精銳的海軍陸戰隊和重型武器追到澳門。口氣極其強硬,中國人的事中國人自己解決,一句話,要麼放人,要麼放炮。
人畢竟拽不過炮,知縣灰溜溜地被押回來了。
百姓沸騰了,盼了多少年終於盼到一個清官,夠狠的清官。歌功頌德的萬民傘鋪天蓋地送到總督衙門。岑春煊那個感動,自己只是做了分內的事,卻受到如此熱捧,中國的老百姓真是太好了,太容易糊弄了。
在兩廣總督任上,岑春煊彈劾官員不下千人,為自己贏得了“屠官”的美名。
遠離廣州,遠離岑三,是當時大小貪官們發自內心的呼喚。
解決了社會黑,黑社會就更好擺平了。精銳之師、重武器一起上,讓你無存身之地,海盜那是成批成批地倒下。
岑春煊挑選了一個黃道吉日公審海盜,他特意準備了一壇酒,當場處決海盜,剖腹取血,滴入酒杯,一飲而盡。拋棄神馬人道主義的悲憫,這氣魄,晚清還真找不出第二個。
從此岑春煊成為晚清政壇最狠的角色,一是自己夠狠,二是他背後的靠山更狠。
既然要補天,岑春煊當然欲與天公試比高,他將目光投向了北京,磨刀霍霍……
可是岑春煊的刀快,有個人比他更快。袁世凱的刀。
岑春煊的刀在手裏,殺人鮮血四溢;袁世凱的刀在心中,殺人不見血。
袁世凱其實和岑春煊也沒什麼過節,一個北洋總督,一個兩廣總督,一南一北,談不上交集。但岑春煊在廣州反貪打黑,兩項民心工程讓其聲望如日中天,更何況還有資格最高母愛的滋潤。岑春煊看不起袁世凱,更不買他的賬。
名聲好、不愛錢、手腕辣、上面有人,這樣的人袁世凱喜歡,喜歡放倒他。
無論英雄梟雄,最怕寂寞,好不容易找到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袁世凱男性荷爾蒙一夜之間刷刷地倍增。
袁世凱找到了上面的人奕劻。奕劻也不喜歡岑春煊,每省督撫都有進貢,只有這個岑三,一個子兒都不出,還到處說壞話。
官場最講究站隊,既然不和我站在一起,那就把你放倒。
岑春煊其實是個外粗內細的人,他知道要和當朝最有權勢的人斗,必須要找一個幫手。找一個和自己一樣名聲好、有手腕、上面有人的大臣,瞿鴻禨,就是你了。
瞿鴻禨是個政壇老手,但是他不是闖將,衝鋒陷陣不是他的專長。他要找一位幫手,一位隨時都可以爆炸的人體炸彈。岑三爺,我等你已太久。
兩個最受寵的男人,讓慈禧流淚最多的男人,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他們常常在一起交流母愛心得。他們悄悄準備,準備給慈禧送一份特別的大禮,不為別的,只想說一句話:現在是我們獻愛心的時候了。
奕劻、袁世凱、瞿鴻禨、岑春煊,四個男人,終於走到了一起。他們分成兩股流,兩股潮流。
清流:正義的化身。每逢國家危急時刻,他們總會大聲疾呼,高唱入雲,感嘆號用得那是杠杠的,漫天飛舞。如果用得恰到火候,能把活人給嗆死;死人呢,當然是嗆不活,但也不得安寧。清流總是說得比做得多。自從光緒帝的老師翁同龢被罷黜后,瞿鴻禨儼然是清流在中央的領袖。岑春煊是地方的領袖。
濁流:非正義的化身,他們最大的目的是追逐利益。當前目標是自己富強,長遠目標是國家富強。他們一般埋頭苦幹,幹得比說得多。奕劻無疑是濁流的帶頭大哥,袁世凱緊隨其後。
老百姓都喜歡清流,需要他們的吶喊,需要他們的激情。還有,他們和自己一樣清貧,心裏很平衡。
潮起潮落,慈禧喜歡哪股潮呢?需要感嘆號時喜歡清流,需要干實事時喜歡濁流。水至清則無魚,水至濁則看不見魚,保持不清不濁的水質最好。玩平衡,這是老太太的拿手好戲。
瞿鴻禨、岑春煊,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他們的交集是因為水太濁了,必須凈化水質。
奕劻和袁世凱,兩個性格有點相像的人,他們的交集是因為水還不夠濁,必須讓大家一條魚都看不見。
現在四個男人湊在一起了,誰先開始呢?
這個,等一等。
不要客氣嘛,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老婆娶了,孩子生了,什麼沒見過,還有什麼不好意思呢?
[1]見李准《任庵自編年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