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膠片6.(3)

萬能膠片6.(3)

此刻修瑜又抱着那台老相機,上面的按鈕全都落滿了灰塵,他摸索了很久才找到了開機鍵。自從叔叔走後,相機一直與他無緣。他一直都被告知自己的命運只需要坐在那塊不夠兩平方米的櫃枱里數錢就可以了,父親是這麼翹着鬍子得意地告訴他的,不愁餓死,不愁沒老婆,不會受風吹日晒雨淋,這真是父親給兒子的最好恩賜,世界上最好的職業了。

他這裏扳扳、那裏摳摳,企圖使這台無生命的機器活過來,從什麼地方獲得生命,然後——最重要的是,吐出一張照片來,那張有可能是母親唯一的一張照片,現在的他並不比那時候更懂相機,但他依然帶着一絲奢望祈禱叔叔當時確實裝上了膠捲。那一聲輕輕的快門聲他到現在還記得,就好像他堅定地相信自己記得叔叔與母親對望時四目里都有感情。其實光靠理性他也知道自我欺騙的成分有多大,可是對母親的思念能讓一切理性蕩然無存。更小一些的時候他也曾記恨過叔叔為何不把他們母子帶走,可是長大之後他已經懂得了責任——對一個家庭的責任,並不是對所有家庭的責任。正如父親也遵守傳統將他撫養成人。並且,他在內心其實更希望着——以一顆容易將自己設想成命運多舛的少年的心希望着,母親其實是被叔叔帶走了,他們兩人一起去了一個只屬於他們的世界。如果愛情確實容不下第三個人,那麼他心甘情願被母親拋棄。每當這麼想,他總能輕而易舉地接受現實。為此他甚至不惜把母親和叔叔的印象美化再美化。

那張母親的照片到底保存下來沒有?

他找不到放膠捲的地方。他想也許把相機整部拿去專門維修相機的地方詢問下也許會有結果,可是他並不那麼想將這個念頭踐行。這麼多年母親在他的頭腦里已經模糊了,可她一定是最美的,沒有任何女人能勝得過自己的母親。他還記得在鏡頭前她微笑的臉,一絲不亂的青絲,彼時光滑緊緻的肌膚,只有眼角生出了幾縷皺紋,不多,每一道卻很深了,母親的眼窩又深邃,光是看臉的上半部分是很有一點歐美的風韻的。只是鼻子還是中國人的鼻子,嘴巴也是中國人堅忍的嘴巴,無論什麼時候,即使在鏡頭面前微笑,也是緊緊抿着,如同在風雨中堅守着根部的梔子花。

即使母親現在還活着,也已經老了吧。母親缺失了他的少年和他的青年,他缺失了母親的更年期和老年。這麼一想,還是母親虧得比較多。他該慶幸沒有遇上母親開始變得神經質和嘮叨,在他的童年印象里她一直是個美麗溫柔的女人。他對她的全部印象加起來總共就只有那麼六七年,其中有一半以上的時間竟還是處於記憶無效的狀態,就像一卷膠片,因為曝光過度而損失了最早的一半照片。他像個暗房裏的孩子,徒勞地捏着一張又一張、一張又一張已經報廢的膠片,捨不得放手。他想知道,怎麼樣才能把膠片上的數據還原呢?怎麼樣才能把這一張張的膠片串連起來,拼湊成一個在腦海里成型了的、不按時間線性順序講述的故事?有沒有人可以發明這樣一種膠水,專門粘貼人腦海里的記憶碎片,然後做成一本本的膠片,拿到電影院裏放映,就可以看到一個人的一生全部最珍貴的記憶收藏。

想着想着,他發現自己淚流滿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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