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大日子(上)
一九二六年九月十日,早八點三十分。晴。
今天,原大利賭場所在的昌壽路上有些不同:骯髒慣了的大街被清掃得乾乾淨淨,就連一項不願露面的里弄們也都被打扮得清爽了不少。街頭街尾都有穿着整齊長衫的人在向行人發放着一些用高檔紙張印製的宣傳畫,就連街邊兒的樹上都被掛上了漂亮的氣球。馬路兩側的樓房上掛着五顏六色的旗子,上書“永利賭場”四個大字——原來今天,正是劉為和秦勇的“永利賭場”開張的日子。
這一些佈置,本是二十一世紀極俗卻又極常用的典禮佈置,如今兩人將其放到二十年代的上海,倒也確是恰如其分的新鮮,惹得街坊四鄰與過往行人紛紛側目,等着看熱鬧。
此時雖然尚早,可永利賭場的門前卻已經熱鬧非凡了:只見滿眼的大花旗袍、飛紅翠綠,迎面就是撲鼻的各色香氣,一眾或清脆或糯軟的鶯啼燕語,早早地給永利賭場添上了喜慶的氣氛。
群芳中卻又有一色重油彩抽象畫布料的無袖旗袍讓人倍感與眾不同,只見那青蔥玉手上兩三個新巧花色的金玉戒指,腕子上掛着一個殷血象牙鐲子,無扣的小立領下一條溫潤的南珠項鏈,復古式的惰妝髻上邪插着一支軟翅子金鳳釵,一雙晃晃噹噹的金剛石耳墜子配上那紅唇皓齒更是燦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看來,這金香怡金大班為了今天的事情,還真沒少下功夫。
“呵呵,金大班,您今天這麼給面子,不但把您醉紅塵的姑娘們都帶來了,還親自幫我們招呼,實在讓秦某感激不盡,卻之不恭呀!”秦勇一邊手忙腳亂地給把他包圍住的舞小姐們發紅包,一邊笑着向金香怡說道。
聽了這話,金香怡一個繞有深意的媚眼兒拋過去,笑道:“哎喲,秦老闆說這話就見外了不是,大家都是街坊,要是這點兒小忙我金香怡都不幫還象話?以後還要不要在黃金角里混了?再說您叫我‘金大班’不就見外了不是,反正您和我們小桃紅這麼熟,想來我也比你痴長几歲,不如您就隨了她叫我‘金姐’或者‘香怡’姐得了。”說完,還把身旁的小桃紅推了過去。
金香怡這話在別人耳朵里不過是普通調笑,可秦勇聽了卻不是那個味兒——想當初李娜剛和他在一起那會,明明年紀比他小,卻硬要讓他叫她“娜娜姐”,而今天金香怡說這話的表情,又彷彿有些深意,不禁看着她呆了一會兒。
這邊兒小桃紅剛要和金香怡“沒完”,那邊兒四季菊卻發現秦勇正在傻盯着金香怡看,忙調侃道:“喲~你們快看秦老闆這架勢,哪裏是看上小桃紅了——這不分明是看上我們金姐了嗎!”眾舞女扭頭一看,確是如此,不免齊笑了一番。
秦勇讓她們笑紅了臉,顧不得疑惑,忙訕訕地解釋道:“沒,我聽金大班要認我當弟弟,不免心裏有些疑惑——怎麼這想當姐姐的長得卻像是十七八歲,比我這個當弟弟的年紀還小呢?也不知‘金姐’是用什麼保養的!”
這一捧又讓那舞女們重笑了一回,小桃紅四季菊幾個有些頭臉的也都追着金香怡問“美容秘訣”,那金香怡一邊和她們拉扯,一邊向著秦勇道:“秦老闆不愧是厲害的生意人,這捧人的話聽着都知道假,我卻也樂得受着,可這養顏的法子卻不能隨便告訴——有些事兒,說出來就不靈了!”這後半句雖明着是對小桃紅們說的,可她說的時候卻直用眼睛瞄秦勇。
這下子秦勇心裏算是完全清楚了,這金香怡已經認了自己就是李娜,卻告訴他此時不能相認,可他卻有些等不及了,正要上前追問,肩頭卻被一隻大手拍了一下,回頭一看,確是劉為正望着他笑,還不被人發現地緩緩搖了下頭,身邊站着和他一起過來的水青。
水青看出秦勇有些不自然,卻也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賀道:“秦老闆大喜呀,我們也過來湊湊熱鬧。”說罷,她帶來的幾個廚子和服務員也想秦勇道賀,之後便到後邊準備食物去了。秦勇連向水青道謝道:“多謝嫂子了,我正想讓人去老大昌買點兒新鮮西點呢,嫂子這一來,客人們算是有口福了。”
做巴里克打扮的劉為大笑着拍了拍秦勇的肩膀,趁人不備低聲向他說道:“別太熟了,讓別人以為我們和水青認識不久。”秦勇暗自點頭,兩人卻聊起了今天開張的事情。
這邊水青卻已經和驅散了小姐們的金香怡聊了起來,水青雖不知道金香怡就是李娜,而且對舞小姐這種人並沒什麼好感,卻也對這個金大班有種特殊的感覺,加之李娜對她十分了解,說得都是她喜歡的話題,便也和她相處甚歡。
四人正聊着,卻聽到馬王爺萬赫昌的笑聲:“哈哈哈……秦老弟實在有面子呀,竟然能讓現在上海灘上最熱門的北燕南居專程為你停業一天,連顧老闆都親自過來了!”
這萬赫昌卻是一個好吃之人,早在水青重見劉為之前,他就是她店裏的老主顧,知道他是個最直爽不過的人,況且又聽劉為說起他的照顧,更是另眼看待。聽他這麼說,忙笑道:“我算個什麼呀,秦老闆能請到萬先生您才是真正的有面子!您手裏拿的是什麼酒呀,我今天特地帶來了二十多年的竹葉青,不知道您想不想先嘗嘗?您身邊這位又是哪位貴人呀?秦老闆也不替我們介紹介紹。”
秦勇忙將金德懷介紹給水青,心下卻覺得有些怪異:在場的幾人都算得上是不錯的朋友,可說起話來卻都掩着些什麼——金香怡不知是何原因不願正面承認自己就是李娜,劉為和水青早已是老夫老妻了卻要裝成剛交往的戀人,萬赫昌在金德懷面前要掩飾知道劉為是中國人的事實,而自己則是早已猜出了金香怡的身份卻要裝做不知道……
而水青剛才招呼萬赫昌的那一套圓滑的話更是讓他暗嘆不已:她本是一個一直藏在劉為身後的單純女人,現在卻成了個極老成的商人,人生變化無常,由此可見。再深想想,卻發現回到上海的四人變化全都不小——李娜成了舞廳的大班,練就了一身八面玲瓏的本事,更變得心機深重,竟然面對自己也不相認;劉為則顯現出了自己一直不知道的高強身手和對敵人不留餘地的雷霆手段;就連他自己,也開始變得虛偽狠辣,越來越有自己的主見了。
心裏想着這些,秦勇卻還是神態自若地與金德懷等人聊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眼神卻瞄向用生硬的中文向金德懷大讚中國美酒的劉為,不禁心下一陣溫暖——至少劉為對自己的情義不會改變,縱使他沒告訴自己金香怡就是李娜,卻也做出了不少次暗示,想來應該是確有難言之隱吧,有如此兄弟,自己還要擔心什麼!想到這裏,頓生豪氣,猛地一舉酒杯向劉為道:“既然巴里克先生如此喜歡我們中國美酒,那就讓秦某敬你一杯!”
除金德懷外,眾人都是一愣,卻也馬上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劉為也舉杯和他碰了一下道:“我巴里克初到上海就能交上秦先生這麼樣的好朋友,實在是我的幸運——為我們的友誼,乾杯!”說道最後卻按西方人的習慣不倫不類地加上了句祝酒詞,不免引得眾人一笑,卻只有水青和金香怡知道他的真實意思。
眾人正玩笑着巴里克還不夠了解中國人的習俗,卻見外面負責幫忙接待的四季菊快步走進來道:“盧凱聲大律師和他的助手來了,說要求見巴里克先生。”
劉為稍微一愣,送給盧凱聲的請柬上明明寫明了慶典是十點開始,此時才剛過九點,他怎麼就來了呢?旋即明白盧凱聲還是有些看不起開賭場的秦勇,此次前來只不過是衝著自己最後那句“關係到中國的大事”,打算聽自己說完了就走,忙向摸不着頭腦的金德懷和萬赫昌解釋道:“我和盧大律師有些生意上的事情要談,我一時忘記了,他竟找到這裏來,還要借秦老闆的辦公室一用。”說著便走了出去。
盧凱聲見劉為走了出來,便開口道:“巴里克先生,盧某十點半還有事情,和兩位談完后馬上就要離開,實在不能參加等一下的儀式了,還望見諒。”
劉為也不多說,直接道:“既然如此,請跟我到秦老闆的辦公室一談,不過此事和曹先生並沒什麼關係,還請曹先生在外面等等。”他本就對曹聯奎沒什麼好感,況且今天要談的事情也確實不能讓太多人知道,便毫不客氣地向他下了逐客令。
盧凱聲微愣了一下,卻還是扔下滿臉不忿的曹聯奎,自己和劉為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