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芒碭山斬蛇起義
第二章芒碭山斬蛇起義(本章免費)
這段時間,劉邦過得很快活。他和袁姣在一起,白天同出打獵,夜裏同床睡覺,風中狂歌,月下醉舞,真有點世外高人的味道。他幾乎忘了沛縣還有一個家,有老婆呂雉和兩個逐漸長大的兒女。
他忘了老婆,但老婆沒有忘他。
劉邦逃走後,呂雉帶着孩子,回了沛縣的娘家居住。丈夫犯罪,按秦法她應當受到株連,仗着呂公與縣令的關係,她沒遇到什麼麻煩。有一種說法是:她一度被關進縣衙,失身於獄吏,後來的生涯由此發端。這種說法不可信。呂雉並非尋常婦人,除了縣令,她在縣衙還有丈夫的一幫子朋友,例如蕭何、曹參,他們斷不會坐視她受辱。
呂雉決定到芒碭山尋找丈夫。從逃回沛縣的民夫口中,她大致知道劉邦的隱藏之地。
這一天,袁姣騎虎到後山打獵,劉邦一個人閑居家中,忽見門外匆匆走進一位嬌滴滴的少婦。定睛看時,不覺吃了一驚:這少婦竟是他的老婆呂雉。
劉邦感到奇怪,問道:“你是怎麼尋到這兒的?”
呂雉說:“夫君所住的地方,常有雲氣繚繞,順着雲氣就找到了。”
劉邦又問:“此話當真?”
呂雉笑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了?”
劉邦高興得大拍腦門:看來我的確不同於普通人。
他向呂雉講述了山中的遭遇。提到袁姣時,他偷偷察看呂雉的臉色。呂雉非但沒有慍怒,反而顯得高興,她對劉邦說:
“只要你日後真能富貴,娶個三妻四妾也不在話下!”
不多時,袁姣打獵歸來。兩個女人相見,倒也親熱。兩人同是出生於大家門第,舉止談吐,自非尋常村婦可比。吃飯時,她們爭着往對方碗裏夾菜;夜裏睡覺,又把劉邦推來推去,推進對方的懷抱。這場面使劉邦暗自感慨,他想:我不過是個農夫的兒子,卻在這兒錦衣玉食,被佳人雙雙環繞,這難道不是上蒼的特殊照顧?
劉邦越來越相信自己是個龍種。這點很重要:他為自己樹立了一個奮鬥目標。
劉邦王氣升騰之時,秦始皇日益走向窮途末路。
秦始皇三十六年,在東郡的上空,有一顆被眾星撞毀了的星辰迅速下墜,落到地面就是隕石。於是,人們紛紛傳言:始皇帝快要駕崩了!
在隕石墜落的地點,東郡的百姓圍着隕石看個不休。有人邊看邊說:“這星星在天上樹敵過多,所以被撞得粉碎?”
誰都明白,這是暗喻秦始皇。有更大膽的,甚至在隕石上刻下幾個字:“始皇一死,天下將重新分裂。”
秦始皇統一六國,是順應了歷史潮流,但他的殘暴統治和嚴酷賦稅搞得天下不寧。尤其是晚年,百姓怨聲載道,暗中詛咒他早日死亡。
消息傳到咸陽,秦始皇大怒。立刻命令御史調查此事。御史到東郡走了一通,未能查出結果。隕石是找到了,上面也的確刻了幾個字,和傳聞的差不多,只是刻石的人無法尋找。民間是一片汪洋大海,從中找一個人,等於大海撈針。
御史派人回京復命,秦始皇越發惱怒。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卻連一個詛咒他的人都抓不到,真是一種諷刺。他責罵御史無能,又命令御史把隕石旁的居民都抓起來,一一加以拷問。
御史別無選擇,只能照他的話辦。拷問仍然沒結果,百姓在始皇眼中,成了十足的刁民,他下令把這些人全部殺了。
這一殺,就是數百口人。
接着又將那塊隕石當眾焚燒。燒過之後,該萬事大吉了,豈料民間又傳出更刻毒的話:始皇了!
秦始皇終於意識到:殺人無濟於事。如果天下人都怨他,他總不能把天下人都殺盡。
他換了一個招數,讓博學之士作仙人歌,歌頌他的豐功偉績。在朝廷上,在後宮中,配了樂的頌辭不絕於耳。秦始皇聽着格外舒坦。
然而,凶兆紛至沓來。
秋天,秦國使者從函谷關歸來,經過華陽的平舒道時,有個人拿着一塊璧玉,攔住使者說:“替我把這塊璧玉送給周武王!”
使者茫然無對。這個神秘的人物又說:“今年祖龍死!”
使者想:武王伐紂,已過數百年,今天說送給武王,是送給誰呢?莫非有個像武王那樣的人來伐秦?他說“今年祖龍死”,難道祖龍就是始皇?
使者欲再問時,那人已消失了蹤影。
回到咸陽,使者不敢隱瞞,把事情的詳細經過報告了秦始皇,並呈上那塊璧玉。
始皇開始是沉默,過了—會兒才說:
“朕不怕!湘山之神已被我用火燒了,這事不能證明什麼。”
話是這麼說,但心裏終究放不下。他又說:
“那人大概是個山鬼。山鬼的話是不可信的,因為山鬼的話只能在一年內管用。”
他命令掌管財寶的官員察看璧玉,認出是八年前他過長江時掉到水中的。舊物歸還,吉凶難卜。卜者算了一卦,卦辭上說:
“皇帝出遊或是遷移民眾,兩件事都吉利。”
秦始皇放心了,卦辭上的話通常不會錯。他首先按卦辭的要求,往北河、榆中一帶遷去了三萬戶。次年,他外出遊歷。出遊可避免死亡,求得長生。
秦始皇帶着小兒子胡亥、左丞相李斯等人出發了。十一月,巡遊隊伍到了雲夢,秦始皇站在九嶷山上,向著遠方拜祭了虞舜帝。這回他比較謙虛,不像去年燒湘山祠那麼狂妄。他不但拜祭了舜帝,而且想:
舜帝已是仙人,我拜祀他,就能保佑我長生,躲過民眾的詛咒。
接着下山搭船,沿江而下。到達籍山時,他觀賞了高大的柯樹群,想到建驪山墓的需要。他又從海濱渡過諸水,再過丹陽,到了錢塘江。到浙江時,水勢洶湧,波浪滔天,始皇害怕了,於是改道西行約一百二十里,才從餘杭渡過。他登上會稽山,祭祀了大禹,面向南海遙望,立石刻上頌詞,似乎在盼望仙人的到來。
始皇從會稽山上下來,就準備回咸陽。渡過長江后,靠海北行到了琅玡山。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跟海神交戰。醒來問卜占夢,占夢的博士說:
“水神是不能見到的,它常藉著大鯨魚、蛟龍的出現為徵候。皇上祈禱神祠完備而又恭敬,卻有這種惡神出現,應當加以剷除。剷除之後,善神就可以到來。”
始皇於是下令,給入海的人員送去捕大魚的器具,他自己親手用連弓等候着,一旦有大鯨魚出現,就立刻射死它。
他從琅玡山向北走,直到榮成山也沒見到大鯨魚。又繼續前行,方見到幾條鯨魚在海水中出沒,始皇發連弓一陣猛射,結果射中了一條。他很高興,便靠着海邊向西而行。惡神已被射死一條,其餘的都畏懼而逃,仙人就要來了,民眾的詛咒也將歸於無效。
不過,他高興得太早了。
到平原,他一病不起。他討厭死亡,但死亡終於來了。儘管群臣都緘口不談,他的病卻越來越重,出遊吉利的卜辭看來像一個圈套。七月丙寅那天,不可一世的始皇帝終於病死在沙丘平台。
皇帝死在外地,容易生變,左丞相李斯便秘不發喪。他命人把始皇的棺材放在寬大的喪車中,車有門窗,又有簾幕遮着,只有從前寵幸的宦官、參乘官以及給皇上送飯的人,在喪車中陪着。百官向皇上請示,一如往常,宦官就在喪車中答覆。
七月流火。當秦始皇的喪車被拖回京城后,他的屍體已然腐爛,不成形狀。九月才下葬,豪華的驪山墓,埋下的只是一堆骨架。
其後,即是朗亥繼位和趙高專權。
秦二世是個標準的亡國之君。他和他父親一樣頻頻出遊,回朝就繼續修阿房宮,向全國徵發徭役超過勞動力的三分之二,向民眾徵稅超過人們收入的百分之六十。普天下的百姓,啼飢號寒,再也沒法忍耐了。
於是,有了著名的陳勝起義。
陳勝,字涉,秦末陽城(今河南登封縣)人。家裏很窮,以替人佣耕為生。
這是一個血性漢子,有些頭腦,不甘世代貧窮。對秦末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勢,想必有所感應。當然,他沒料到會由他來首先發難。
秦二世元年深秋的一天,地里的莊稼早已收盡,晴朗的陽光照耀下的原野,顯得格外廣闊。村外的一棵大樹下,站着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他望着大片沃土,想着心事:這麼多土地,為什麼都屬於富人?難道這真是上天的安排?
能如此發問的人,顯然不同於一般的農民。
這就是陳勝。據說他讀過幾冊書。“苟富貴,勿相忘”、“燕雀焉知鴻鵠之志”,這些豪言壯語就出自他的口。
和劉邦一樣,陳勝在一群男人當中頗具威信,這是舉事的先決條件。
第二年七月,一道聖旨頒到陽城,徵調閭左貧民,出戍漁陽(今北京市密雲縣西南)。按秦時的習俗,富人權貴居右,平民百姓居左。富人輸財可免役,窮人無錢只得冒死服役。
陽城縣令派人四處徵調,一時雞飛狗跳,攪得百姓晝夜不寧。好不容易徵得九百人,在這九百人中,陳勝和陽夏人吳廣被縣令命為屯長,他們由兩名秦軍將領督察着前往漁陽。
漁陽距陽城有數千里之遙。陳勝、吳廣一行走了幾日。方至大澤鄉(今安徽宿縣東南),忽遇大雨,道路泥濘,尤其是大澤鄉這個地方,地勢低洼,雨水一下,一片汪洋,行人根本無法通行。這批戍卒只得停下來,等待天晴,方可啟程。
然而,大雨下起來就沒個完。
陳勝心急如焚。到漁陽是有期限的,如此等下去,非誤期不可,而按照秦律,誤期當斬。他找到吳廣商議此事,吳廣一聽就跳了起來:
“與其送死,不如逃走!”
陳勝搖了搖頭。逃走並非上策,因為逃到哪兒都可能被官府抓到,到頭來仍是一死,倒不如另圖大業,或許能死裏逃生。
陳勝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也是他多年來深藏於心中的念頭。
吳廣也是個血性漢子,反就反,怕什麼呢?他當即同意了。
名目卻是個問題。沒有名目,就不會有人響應,單憑陳勝、吳廣兩人,顯然寸步難行。陳勝思慮良久,然後對吳廣說:
“天下苦秦已久。我聽說秦二世乃秦始皇的小兒子,按照規定,不應該登基即位,應登基的是公子扶蘇。扶蘇因多次進諫,秦始皇將其派至長城監軍。如今風聞扶蘇並無罪行,秦二世卻置之於死地。百姓只聞其賢,不知其已死;而項燕是楚的將軍,多次立過戰功,此人愛士卒,故楚人懷念他,有人以為他仍在世。如今我們將這支隊伍詐稱公子扶蘇、項燕的隊伍,以此號召天下,天下必多響應者。”
這席話,吳廣聽了連聲叫好。
事實上,這個名目錯得離譜,因為楚國遺臣大將軍項燕和秦國故太子扶蘇,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陳勝把他們扯到一起,以為旗號,只能哄一般百姓。
能哄就行,而且哄的方式多種多樣。這令人想起一句現代格言:只要目的合理,手段可以不必計較。
接下來的幾天當中,這支滯留大澤鄉的戍卒隊伍接連發生怪事。
一個戍卒奉陳勝之命,外出購魚。戍卒購回數十尾大魚,經由陳勝過目后,交給廚房處理。烹魚的師傅見其中一條腹部甚為膨脹,感到奇怪,他用刀剖開魚腹,不禁大吃一驚:裏面竟有一封帛書。
帛書上寫着三個大字:陳勝王。
頭腦簡單的廚師扔了刀,驚呼起來。
此事自然驚動了陳勝。陳勝聽了,也露出驚恐的模樣:
“不可胡說!魚腹中哪來什麼帛書?”
“這是真的!兄弟們正在觀看。”
“果有此事?這倒怪了。”陳勝佯裝不解。又沉吟着說:“快把那帛書燒了,不可叫將尉得知。讓他們知道了,我非滅族不可。”
帛書燒掉了,這件奇事卻在營中不脛而走。陳勝的頭頂上罩上了一圈光環,他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屯長了,他的身上負有了某種神秘的使命。
當天夜裏,在營帳之外不時傳來狐狸的叫聲,其中隱約夾雜着人語,所有的戍卒都豎起了耳朵。那聲音開始模糊不清,後來漸漸分明,第一句是“大楚興”,第二句是“陳勝王”,時斷時續,一直重複到深夜。
戍卒們又議論開了。預兆一個接一個顯現,陳勝稱王,看來是上蒼的旨意。
人心已動,舉事的時機到了。
兩個爛醉如泥的將尉被陳勝吳廣刺於血泊中。接着,他們召開戍卒大會,慷慨激昂地宣佈:
“兄弟們!我們在此被大雨所阻已有多日,就是天晴后我們繼續趕路,到達漁陽也已誤期。秦律嚴酷,不問緣由誤期當斬。即使不死,北方夏日炎熱,冬天酷寒,再加上胡人犯邊,古來戍者能有幾人回?同樣都是死,大丈夫不死便罷,死也要死得壯烈,如果舉大義,也許還能尋一條生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一番話極富煽動性,而且,情勢所逼,戍卒們不得不反。
陳勝吳廣遂建隊立旗,陳勝自稱為將軍,吳廣為都尉,並任命了幾個領隊的頭目,他們做成一面大旗,上書一個巨大的“楚”字。
這支起義隊伍首先向大澤鄉以北的蘄縣發動了進攻,一舉而下。
不久,陳勝率軍攻下陳縣,並在陳縣稱王。起義隊伍如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到九月,已有戰車六七百乘、騎兵千餘、步卒數萬人,陳勝王於是傳檄四方,號令天下反秦。
沛縣與蘄縣相距不遠,沛縣縣令慌了,因為陳勝的軍隊隨時都可能兵臨城下。
天下大亂,卻給劉邦提供了契機。
陳勝在大澤鄉舉事之初,對劉邦的觸動並不大,他在芒碭山中過得很快活。青山綠水,嬌妻美妾,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所謂胸有大志,對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來說,實是過譽之辭,是後人杜撰來抬舉他的。打天下無非是為了享福,眼下劉邦享不完的艷福與清福,他何苦去動那個心思?
從各方面看,劉邦都是個惰性很強的人,這也是一種無賴本色。
倒是兩個女人不甘於現狀。袁姣之跟隨劉邦,原是受了母命,她要報仇,她要親手血刃害死她父親的秦始皇,如今,那暴君已死,她把賬記在了秦二世胡亥頭上。呂雉則是素有野心,她可不願看到丈夫始終藏於山中,過流亡的日子,她希望他成大器。
兩個女人的勸告,劉邦只當成耳旁風,在山中,快活一日是一日。他還想把兒子和女兒都接進山來,和他一般逍遙,反正袁姣有的是錢,養活幾口人不在話下。
他回了一趟中陽里,沒能接到兒女,卻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大事。
這天黃昏,他潛回故里,在一家小酒肆喝了幾杯酒,有了幾分醉意。在酒肆里,恍惚聽見有人說什麼大白蛇,他也沒去深究,竟自出了酒肆,搖搖晃晃地走在通往中陽里的小徑上。
八月天氣,秋高氣爽。風從樹梢上拂來,劉邦頓覺舒暢。他發現自己是個獨行者,前後都不見行人,這使他產生了一種獨立於天地之間的感覺,他的身形似乎變得高大起來。
這時,他看見了那條大白蛇,很難說這一切不是命運的安排。
那蛇至少有碗口粗,一丈多長,它橫卧在小徑當中,昂頭吐芯,兩隻小眼睛死死地盯着劉邦。它知道,它命中的剋星正朝它走來。
劉邦原本膽小,此刻忽然有了勇氣。命運在瞬間的昭示,使他充滿了神奇的力量。他拔出佩劍,奮力向那白蛇砍去,只聽咔嚓一聲,鮮血噴起了幾米高,劉邦閃身一旁,看那巨蟒,已然被砍成兩截。
接下來的事情很奇怪,劉邦往前走了幾步,居然走不動了,他躺在路旁,呼呼地酣睡起來。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早晨,秋日的太陽正徐徐上升。劉邦未及睜眼,先聽見一個老嫗的哭聲,哭聲很近,幾乎就在他身邊。
老嫗在哭那條白蛇。
漸漸有行人圍上來,老嫗邊哭邊訴說,她說,白蛇原是她的兒子,也即是白帝之子,它在這沼澤里吐納修鍊,遇上了赤帝之子,被斬成兩段。
眾人循着老嫗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了躺在路邊上的劉邦。有人認得他,於是驚呼起來:這不是消失了一年多的劉亭長嗎?
劉邦是龍種,盡人皆知,如今又有老嫗的話加以證實。人們圍上來,用敬畏的目光打量這個高鼻長頸的漢子。有熟悉陰陽五行的人當即闡釋說:秦廷祭祀,向以白色為主,白帝即為秦廷之象徵,眼下白帝為赤帝所殺,表明新的天子將要橫空出世了。
這人說得煞有介事的,人們對劉邦越發敬畏了,他們圍着劉邦,七嘴八舌地議論着,而劉邦兀自坐於地上,望着眾人發獃。
他在想:難道我真的是……?
“劉亭長,縣令要捉拿你哩。”有人說。
“縣令算什麼東西!亭長是龍種,將來會坐上龍椅!”另有人對剛才說話的那人加以反駁。是呵,縣令算什麼東西呢?
“別胡說!”一個老者立即制止道,他是見過些世面,知道厲害的。“什麼龍種不龍種,你小子不怕滅族?”
老者話一出口,剛才說縣令不是東西的漢子伸了伸舌頭,左右瞧瞧,並及時把腦袋縮回去,隱藏在人群中。
劉邦仍然坐在地上,一臉呆相。
眾人依然圍着他,卻沒人吭聲了,龍種似乎有些嚇人。
“老嫗沒了!”有人驚呼。於是大家掉過頭去,自稱有個白帝兒子的老嫗果然不見了,白蛇的屍身在初升的陽光下化為一灘血水。
“沒了,沒了!”眾人異口同聲,他們同時抬頭望天,想在雲氣中搜尋老嫗的身影,望了半天,雲還是雲。
劉邦直起身子,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拔腿便走,他沒朝中陽里走,而是原路返回。認真說來,他腦子裏暈乎乎的,並無一個明確的念頭。
這時。十多張嘴同聲發問:“亭長何往?”
劉邦不得不停下,因為有人拉扯他的衣衫。“回芒碭山。”他沒好氣地說。看得出這些人對他懷着某種意圖。
“想拿我送官領賞不成?”劉邦憤憤地說。
“豈敢豈敢!”幾個後生面色惶恐,又竭力往臉上堆笑。其中一個大着膽子拋出一句:
“我們也去芒碭山,跟隨亭長。”
“豁出去了,將來坐天下……”另一個後生膽子更大,掏出肺腑之言。那老者急忙瞪他,他佯裝不見,一味挖着圓圓的鼻孔。
“你們進山吃什麼?”劉邦有些不耐煩了。
“我們自己尋吃的,不勞亭長。”又是異口同聲。
這場面也有幾分感動人。天下苦秦久矣,看來秦朝確實氣數已盡。改朝換代者,捨我其誰?劉邦胸中忽然湧出一份慷慨激昂。
他拔腿就走,不再說什麼,一旁的樹木和另一旁的沼澤地飛也似的向後退去。
一群衣衫不整的漢子跟在他身後,儼然一支隊伍。
劉邦帶人進山,兩個女人喜歡無狀:她們共同的夫君終於要出人頭地了。她們弄好吃的,替他擦身,又輪翻侍夜,寵得他暈暈乎乎,以為身在後宮,以萬金之軀抱了皇后又抱皇妃。翌日醒來,環境依舊,不禁發狠:有朝一日,必定住進咸陽的巍峨宮殿。
還是呂雉熟悉丈夫。她驚喜地對袁姑娘說:他目露精光,這可是頭一回哩。
那幫窮漢在山中紮下營寨,少不了干點剪徑的勾當,以為生計。他們每日必向劉邦及二位夫人請安,暫時把劉邦尊為山大王。劉邦也不管,任他們鬧去,任他們自行壯大。而他本人一如既往:只管喝酒,與兩位麗人周旋。
赤帝斬白帝的故事,卻在山外傳得紛紛揚揚,不到半月,幾十人的隊伍已發展成二三百人,而且收來破銅爛鐵,開始鑄造兵器。
窮人要翻身,這是擋不住的歷史潮流,古今皆然。
且說沛縣縣令日夜惶恐,擔心陳勝打來。這一日,他召來蕭何與曹參商議對策。
蕭何是個老鬼,知道縣令遲早會為這事找他,他早就同曹參商量妥了如何對答。眼下的形勢很微妙,若是秦廷將傾,他們就沒有必要為縣令賣命。
縣令的開場白有板有眼:“今陳涉兵起,天下混亂,我欲獻城降涉,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這分明是試探,蕭何如何不知?他想了想說:
“萬不得已時,這也是一條路。只怕陳涉敵不過朝廷,那時,縣尊大人就交不了差了。”
曹參點頭,表示同意蕭何的意見。
縣令又說:“非降即守,舍此別無他途,而守城就需要擴充縣軍。請先生為我圖謀。”
這話是對蕭何說的。蕭何略一沉吟,說道:
“依屬下的拙見,不如召沛人劉邦回縣。他自逃亡以後,隱匿深山,據說手下已聚集了數百人。縣尊免了他當日釋放役犯的罪過,他必定感恩,為本縣效力。”
縣令道:“舊罪可免,但不知劉邦是否願意為我所用。”
蕭何笑道:“先試試,再作計較。”
縣令想了半天,想出一個合適的人選,前往芒碭山與劉邦聯繫,這人就是捕役樊噲。樊噲是他的手下,又是劉邦的朋友,此人前去,最為恰當。
樊噲是豐邑人,與劉邦是同鄉,進縣衙公幹之前,以屠狗為業。他的形象類似後來三國時期的張飛,豪爽,滿臉鬍鬚,而且據說粗中有細。
樊噲進山,見了山中的熱鬧景象,索性投了劉邦,連官飯都不吃了。天下紛擾,強者為王,幾口官飯算什麼?跟縣令不如跟劉邦,劉邦是有大出息的人,或許真是一條龍呢!區區縣令豈在話下。
兩個女人整日相勸,如今又來了一個樊噲,三個人合力鼓吹,劉邦便心動了。他決定起事,“大丈夫當如此矣!”他雄心勃勃,指望有一天能打進咸陽,在九霄樓中飲酒作樂。
幾天後,劉邦的隊伍向沛縣進發。第一步,自然是殺回老家,既能抖威風,出惡氣,又能以之為根據地,壯大勢力。這主意不用別人替他拿,審時度勢,劉邦自非庸常之輩。
劉邦騎在一匹栗色大馬上,回首望時,但見蜿蜒的山路上,密密麻麻滿是他的人馬,他得意地捋須而笑。儘管他的軍隊實在是一支叫花子軍隊,衣冠不齊,兵器簡陋,有人打哈哈,有人哼小調,倒是快活得如同劉邦。
行到半途,遠遠看見一輛軒車疾馳而來,車后揚起一路塵土。軒車在不遠處停下,從車上跳下來幾個人,劉邦定睛看時,不覺大喜,來人是蕭何、曹參、周勃。
劉邦滾鞍下馬,奔將過去,一把抓住蕭何的手:“啊哈,老兄,我們又見面了!”
蕭何抹一把臉上的汗,有些不自然地說:“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部下了。”“此話怎講?”
蕭何說,自樊噲投奔劉邦后,縣令就對他和曹參不放心,暗中派人盯他們的梢,並隨時準備緝拿。蕭何是何等精明的人,早已察覺,便與曹參、周勃商議,決定乾脆一併投到劉邦帳下。
有蕭何相助,天下幾乎就得了一半。劉邦高興昏了,說話都有點顛三倒四的,忽然大談起他在芒碭山中的艷遇:他如何遇見猛虎,而猛虎背後又如何閃出一位佳人來。蕭何用眼神制止他,他渾無知覺,猶自說得手舞足蹈,還要讓袁姣走下香車,與蕭何等廝見。蕭何只得垃他的衣袖,提醒他說:
“你現在是將軍,要有將軍的威嚴,嫂夫人改日再介紹吧。”
劉邦哈哈大笑,那副情態,倒有點猛龍出水的味道。
隊伍拉到沛縣城下,城門已關,守城者多為城中百姓,若劉邦下令攻城,幾百人一擁而上,得手並不難,但蕭何、曹參、周勃等人的家眷都在城中,恐遭不測。劉邦於是修書一封,將書信綁在箭頭上,彎弓搭箭,大喊一聲:
“請看我書,不可為沛令白白送死!”
話音未落,只聽“嗖”的一聲,箭已射人城內。
城頭上的守軍急忙拾起書信,圍攏觀看,但見信中寫道:
“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兄弟,雖為沛令守城,然諸侯並起,必有一日屠城。為全沛縣百姓着想,不如共誅昏令,擇能者立之,以應諸侯,如此,方可城好家全,否則,妻子父母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封信被一個叫任敖的守將拿去四處宣揚,此人素與蕭何交厚,且對縣令不滿。他向城中父老陳說厲害,勸他們放棄抵抗。父老被說動了,因為劉邦信中所言,並非恐嚇之辭,他要攻城,易如反掌。
按秦時習俗,父老的威信並不在縣令之下。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乃是另一種權威的象徵,類似西方的元老院,只是較為散漫而已。他們連夜密謀,幾張打皺的老臉湊到燭光下,表情嚴肅,掉光了牙齒的嘴嚅動着,發音模糊,卻字字有力。
他們終於決定,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與朝廷對抗,投靠劉邦。應該說,這幾個老者頗為明智,順應了歷史潮流。
在他們的慫恿下,第二天,一群後生衝進縣衙,按倒縣令,割了他的腦袋,高懸於城頭,並大開城門。這樣,劉邦不戰而屈人之兵,以仁者之師,浩蕩入城。城中百姓呼喊着他的名字,彷彿一夜之間,他就成了萬眾擁戴的英雄。
接下來,推舉新的沛令。這事有些微妙,劉邦自然想做,表面上卻要推辭一番。有人順勢推薦蕭何,理由是:蕭何官居功曹,又有很高的威信,由他擔任沛令,對各方面都有好處。其他人想想也是,便紛紛附議。形勢突然倒向蕭何,這是劉邦始料未及的。他暗自心焦,嘴上還得說一通蕭何的好話,表明他同樣看好蕭何。
這時候,若是蕭何點一點頭,沛縣令之職便會落到他頭上。
那樣的話,歷史可能就改寫了,不單沒有後來的劉家天下,能否有四百年漢朝,也要打上問號。以此往後推,中國歷史教科書將有若干章節不會是現在的這種寫法。
這就是所謂“歷史的緊要關頭”,看似不起眼的場景,干係甚大。把玩歷史的人,常常為之長吁短嘆。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蕭何臉上。這是一張國字臉,一樣的濃眉高鼻,只不及劉邦的醒目而已。蕭何笑了笑,劉邦不禁心中一緊。
蕭何又咳嗽一聲,像是故意兜圈子,逗劉邦玩玩。後者直直地盯着他,臉上的嬉皮相蕩然無存。
蕭何終於開口,劉邦也終於鬆了口氣。
蕭何力辭沛令,同時力薦劉邦擔任此職。他洋洋洒洒發表了一大通議論,簡直是一篇對劉邦的頌辭。大意無非是劉邦生有異相,豪爽講義氣,德能服人,威能制眾,最近又斬了白帝之子等等。他的描述使劉邦的頭頂罩上了一輪光環,輿論的重要性由此可略見一斑。
劉邦自感不凡,表情隨之肅然。十幾雙眼睛又一齊轉向他,並發現了這種不凡。群眾的激情重新把劉邦圈定,這次,他是想推也推不掉了。
劉邦出任沛令,以他為首的權力集團誕生了。於是,擇日就職,祭黃帝,祭蚩尤,殺牲釁鼓旗,以求福祥。劉邦有赤帝子之說,故立赤旗、赤幟,張掛城中,表示順天來秦。
從此,劉邦又稱沛公。這一年,他大約三十八歲。
就職儀式上,劉邦宣佈了一批屬下名單。蕭何為丞,樊噲為將軍,曹參、周勃為中涓,周昌為舍人,夏侯嬰為太僕,任敖、周苛、盧綰等以客相隨。同時張榜安民,徵召沛縣子弟,共伐暴秦。
諸人當中,周勃也是個人物。他是沛城人,善於吹簫,一般人家辦喪事,總能聽到他的簫聲,他也以此混一口飯吃。他長得高大,自幼嗜武,拳腳弓馬無一不通,和樊噲一樣,他後來在劉邦帳下南征北戰。劉邦稱帝,周勃被封為太尉。
樊噲、周勃、夏侯嬰,日夜操練兵馬,準備向胡陵、方與(兩地均在今山東金鄉縣)進軍。
這年十月,樊噲帶兩千人馬東進,直逼胡陵城下,正欲攻城,忽接沛公之令,命樊噲退守豐邑,樊噲不知何故,只得引兵返回。
原來,劉邦的母親劉媼突然去世。這位曾與神龍交合的非凡的女人,未能親眼看見自己的兒子稱王稱帝,便一命嗚呼,她死在中陽里的老家。
劉邦悲痛不已。蕭何進言道:“喪期不宜進兵,可召樊回。”
劉邦遂下令退兵。同時帶了袁姣,匆匆奔中陽里而去。
這次奔喪,劉邦一味沉浸在悲痛中,對喪事之外的一切渾無知覺,倒是袁姣發現了呂雉的一件秘事,而這一發現,使她不得不悄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