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陽里著名的痞子

第一章 中陽里著名的痞子

第一章中陽里著名的痞子(本章免費)

當秦始皇派人四齣尋仙、做他的萬世帝王的美夢之時,在遠離京都咸陽的沛縣,出了一件怪事,確切點說,是出了一個怪人,這個人後來成為秦王朝最大的剋星。

這人就是劉邦。

劉邦的出生地,是沛縣豐鄉中陽里。那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

劉邦的父親叫劉執嘉,世代務農。他繼承了祖上的一點財產,並生性節儉,所以家道還過得去,在中陽里屬上等人家。村裡人大都尊敬他,稱他太公,儘管他只有三十多歲。他是個中等身材的漢子,相貌堂堂,鼻子尤其生得不同凡響,既高又直。

不久,這隻鼻子將準確無誤地遺傳給他的第三個兒子,作為一代帝王的象徵,在劉氏漢朝的四百年間,被無數上流和下流人家傳為美談。

值得一提的是劉執嘉的妻子。

她叫王含始,不過村裡人知道她的姓名的人並不多,按照習慣稱謂,她被稱做劉媼。她十八歲嫁給執嘉,是個稱職的女人,接連為丈夫生下了兩個兒子,分別取名為劉伯和劉仲。有史料記載,中陽里的女人當中,連生三胎男嬰的,僅她一人而已。

她為此感到驕傲。劉太公也因此而待她不薄,她時常是笑眯眯的。

劉媼除了能生男孩,姿色也過得去。她偶爾下地幹活,更多的時候是呆在家裏,織布、照料孩子,並安排一日三餐。頭兩個兒子漸漸長大,她輕鬆了許多。懷上劉邦的那一年,她剛剛三十歲,白凈、結實,眉眼之間尚有妙齡時代的韻味。她是村裡僅有的幾個俏媳婦之一。

活該她有一樁風流韻事。

這年四月的一天傍晚,兩個兒子放牛未歸,她不放心,出門尋找。她走出村頭,往山腳下走去,她知道兒子喜歡在那兒放牛。她穿着素絹做成的襦裙,在長滿青草的小路上邁動着雙腿。地平線上的圓圓的落日照着她,使她的背影顯得有幾分動人。

到了山腳下,卻不見兩個兒子的蹤影。也許他們繞道回家了,她想。她原路返回,心裏想著兒子。路過一個大澤時,她的身體忽然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

她先是聽見水聲淙淙,繼而看見水色溶溶,水聲和水色彷彿是前奏,她渾身酥軟,身體內部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渴求。她暈暈乎乎地坐到一棵大樹下,背靠樹榦,伸直兩條圓潤的長腿。

放牛的兒子從意識中消失了,竟有個男人出現在她面前,面如冠玉,舉止飄然,像是傳說中的神仙。

這人微笑着對她說:“我與你們劉氏有緣,此來別無他意,只想授你一個龍種。”

說著,他靠近她,並伸手解她的裙子。

劉媼羞得滿臉通紅。她試圖阻止這個神仙似的男人,卻揮不動手臂。伴隨着羞澀而來的,是一陣陣身體的快意,它把她淹沒了。

劉媼兀自靠在那棵樹上,雙目微閉,回味着剛才的。她得到的滿足是空前的,笑容掛在她的嘴角上。這一掛,少則十天半月,多則經年不散。

偌大的中國,成千上萬的女人,而這場奇妙的偏偏落在劉媼身上,可見她是個非凡的女人。她懷上的兒子,遠不是在民間自生自滅的阿貓阿狗,而是人間至尊,赫赫有名的一代開國君主。

比較奇怪的是,當她睜眼時,發現周圍一切來變,太陽倒是退下了,但西邊的晚霞還在,夕陽的餘暉染紅了白雲。

她想:或許我剛才是做了一個夢。

這時,她看見一個布衣男人朝她走來,她認出那是劉太公。她記起她是出來尋找兒子的,現在,丈夫又出來尋她。她欠起身,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兩腿之間,見裙子系得好好的,她再一次感到詫異。

太公走近了,扶住她的身子,嗔怪地說:“我找你半天,你卻在這兒歇息,就不怕狼把你吃了?”

夜裏,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劉媼將她在大澤旁所歷之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是夢非夢,是吉是凶,全憑丈夫拿主意。太公望着屋頂出了一會兒神,然後說,夢是無疑的,至於凶吉,他很難判斷,因為他於占卜之道向來是外行。接着,他操起平日的口吻教訓妻子:

“夢幻無憑,何必去管它!我們務農人家,只要上不欠皇糧,下不欠私債,吉也吉不到哪裏,凶也凶不到哪裏。你以後別再胡思亂想。”

劉媼道:“可是他親口說過與劉氏有緣,要授予咱們一個龍種。”

太公趕緊捂住她的嘴:“快別亂說。此話若被別人聽了去,將有滅族之災。你我只望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把兩個兒子拉扯成人,娶媳抱孫,已是天大的福氣,龍種之類的話,日後休要提起。”

劉媼被丈夫的一席話嚇住了,作聲不得。

來年二月,劉媼果然涎下一個男胎,卻與頭兩胎大不相同。此子一下地來,聲音洪亮,已像三五歲小孩的啼聲;又生得長頸高鼻,左邊大腿上有七十二粒黑痣。太公偶然記起龍種之語,暗忖他的確有些不同尋常,於是取名為邦。

劉邦排行第三,又名劉季。他是最小的兒子,受寵是自然的。兩個哥哥都沒有正式的名字,劉伯劉仲,類似阿貓阿狗,唯獨他叫劉邦,可見太公暗裏對他寄予厚望。鄉里中人,做起白日夢來往往漫無邊際,或許太公真的希望他這個寶貝兒子有一天能坐上龍椅。

劉媼牢記丈夫的教誨,隻字不提去年春天的那個夢,但不提不等於不想。事實上,她想得很厲害。她把劉邦視為掌上明珠,處處溺愛他。太公知道她的意思,也不來干預。夫婦二人心照不宣,—味關注着劉邦的成長,年復一年地在他身上尋找龍種的跡象。

然而,逐漸長大的劉邦令人失望。

劉家世代都是農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是每年必做的功課。太公是種田好手,又有兩個兒子追隨左右,日子便越過越滋潤。劉邦在這樣的家境中,備受寵愛,儼然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

他頗有造反精神,首先是造父親的反。他不屑於繼承祖業,從不下地幹活,稼穡之事,一概不聞不問。其他人家的男孩,像他這樣的,通常到私塾讀書,以備日後求取功名。劉邦一度對那些竹簡產生了興趣,太公不禁心中暗喜,可惜好景不長,劉邦識了幾個字,便把書籍拋到腦後。

長到十七八歲,劉邦露出一副浪子相,專愛鬥雞走狗,狂嫖濫賭。但他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市井無賴,他講義氣,肯為朋友兩肋插刀,在中陽里一帶的村落中漸漸混出了名頭。打抱不平,裁決私人糾紛,以及仗義疏財,總有他的份。他即使閉門不出,來找的阿貓阿狗也從不間斷。

應該說,這就是一種帝王之相。對帝王來說,至關重要的是駕馭別人的本領,劉邦從小就表現出這方面的天賦。而在鄉里之中,他所能結交的只能是一幫無賴,他駕馭一群無賴,為日後駕馭一群精英打下了基礎。事實上,無賴可能比精英更難駕馭。

不務正業的劉邦遭到鄉村父老的一致譴責:這個遊手好閒的後生實在令人看不順眼,他成天東遊西盪,呼朋引類,像個二流子。正經人家的子弟被禁止與他交往,然而劉邦的魅力是擋不住的,他只需吹一聲口哨,院牆內的少年朋友便會翻窗子跳牆,擁到他身邊,他的威信遠遠大於這些朋友的父親。

太公對他很失望,時常教訓他,可他哪裏聽得進去。

劉邦的兩個哥哥先後娶了妻子,一大家人合住劉家老宅,難免生出是非。身長八尺的劉邦食量如牛,卻不事生產,兩個女人便開始說東道西,大多是坐吃山空一類的話。劉邦氣不過,有時和她們頂撞幾句。爭吵的結果,是太公在一怒之下分了家。老大老二遷了出去,劉邦未娶,仍隨兩老度日。

劉邦二十歲了,仍是舊性不改,終日遊盪。他一個人的花銷已經夠大了,還要招引朋友,以小孟嘗自居,每隔數日,便滿屋子三教九流,這些人猜拳喝酒,通宵喧嘩。太公透過門縫打量劉邦,見他端坐屋子中央,儼然是一幫潑皮無賴之首,太公差點氣得暈過去。

劉媼卻堅信她的兒子會有大出息,二十年前的神秘啟示始終深藏在她的記憶中。她私下給他錢花,不惜變賣金銀首飾,無奈財力有限,很快貼個精光。

劉邦年長無成,太公對他徹底失望了,動不動就訓斥他。父親對兒子的厭惡,使劉邦難以忍受,他終於離家出走,寄居到大哥劉伯家中。

劉伯不顧妻子的反對,待他甚厚。不過,劉伯命不好,劉邦住進來不久,他就一病歸西了。劉邦被大嫂視為喪門星,也無臉住下去,於是再度奪門而走。

劉邦鑽進了一家酒肆,這家酒肆的主人是個名叫武負的寡婦。

武負三十多歲,難守寂寞,平日便有勾搭劉邦的意思。劉邦愛理不理,弄得她心頭髮癢。如今,劉邦自動送上門來,聲稱要在酒肆住上十天半月,她樂得眉開眼笑,當即洒掃庭院,為劉邦收拾—間乾淨整齊的屋子。

劉邦公然與寡婦同居,在中陽里村曝出一大丑聞。他照舊我行我素,太公也奈何他不得。不久,村裡流傳着一個更大的新聞:劉邦不是凡人,而是一條金龍!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這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有個後生到酒肆尋找劉邦,其時劉邦喝得爛醉,正躺在床上酣睡。後生掀開蚊帳,看見的竟是一條金龍,不禁嚇得倒退幾步,待再往前時,又見是劉邦側身而卧。後生大感驚異,急忙退了出去,將這事告知眾人。眾人論議一番,一致認為此乃異相,不可等閑視之。幾個老者也改變了對劉邦的看法,由他們牽頭,湊集了一筆銀子,替劉邦運動了一個泗水亭長的職務。

秦時十里設一亭,每亭有個亭長。亭長的職權範圍相當於後來的地保,主要是處理民間糾紛和緝捕盜賊。劉邦上任后,搬出了酒肆。他現在大小是個吃公家飯的,武負不敢強留他,任他去了。

此時的劉邦,大約二十五歲。

劉邦在亭長的任上,每天辦幾件里人的訟案,大的公事,自然詳報縣裏。他善於結交朋友,不久便與沛縣幾個吃衙飯的人物混熟了:功曹蕭何,捕役樊噲,書吏曹參,劊子手夏侯嬰。這四個人,後來為劉家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

蕭何等人每過泗水,必與劉邦開懷痛飲。劉邦一介亭長,俸祿極其有限,不過他傾其所有,也要讓縣上來的朋友吃飽喝足。這是情感和錢財的雙重投資,日後的回報當在情理之中。

回報很快就來了。

這一年,劉邦受縣衙門的差遣,西赴咸陽。由於路途花費較大,一幫吃官飯的朋友便紛紛贈錢。一般是三百錢,也就是百錢三枚。唯有蕭何,悄悄遞給劉邦五枚。劉邦暗喜,從此把蕭何視作知己。

劉邦在秦都咸陽辦完公事,一個人在宮外閑逛。恰好這天秦始皇正帶了一群嬪妃在九霄樓上飲酒取樂。宮樂飄然而起,隨風吹進劉邦耳內。他凝神諦聽,又翹首仰望,遠遠看見那座御樓上塞滿了粉白黛綠。他羨慕得不得了,脫口而出:

“大丈夫當如此矣!”

這一豪言壯語,確定了他一生的奮鬥方向。

劉邦回到沛縣,仍做他的泗水亭長。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回他做得很索然無味。他心中老是想到秦始皇,記不清容貌,卻記下了威嚴,並在腦子裏日復一日地加以發揮,秦始皇成了他的白日夢。相比之下,一個小小的亭長算什麼呢?

有時蕭何過泗水與劉邦敘談,劉邦言談中露出這層意思。蕭何掃他一眼,目光如電。蕭何的年紀和他相當,但為人沉穩,並富於心計。蕭何倒沒覺得劉邦是口出狂言,他知道村裡關於劉邦的傳說。劉邦是一條龍!這條龍困了一時,卻總有翻江倒海的一天。

劉邦能說大話,卻不能在大話中過日子。日常生活是極其平淡的,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劉邦將要翻江倒海。蕭何再來晤談時,他不提秦始皇了。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劉邦三十歲了。三十當立,而劉邦只能立在村頭的那棵大榕樹下,呆望着通往縣城的那條小路。他希望外面的世界發生點什麼,最好是天下大亂。亂世英雄起四方,他這條卧龍便會橫空出世。

當然,他每回都失望。始皇末年,尚來露出明顯的敗相,除了北方的匈奴時有騷擾,宇內大致是太平的,秦始皇還忙着尋找神仙。

日子沒什麼盼頭,劉邦便在酒色中打發時光。他原本是個無賴,又有許許多多的狐朋狗友,吃酒不付錢是常事。一般人家都懼他三分,躲着他。他娶不成老婆,因為沒人願把女兒嫁給他。

不過,劉邦倒是不缺女人,他有自己的路數。秦始皇築長城,修陵墓,拉走了成千上萬的男人。許多人一去不復返,他們的妻子便成了寡婦。中陽里也不例外,每年都要新增一兩個獨守空房的女人。劉邦專打這類女人的主意,今天這個明天那個,搞得很紅火,比之有妻室的男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據說他很少碰釘子,泡女人是他的長項。軟泡硬磨,或曰軟硬兼施,他總能把想要的女人搞到手。

這一天,他在一個姓曹的女子家中閑坐。他席地而坐,面前的長案上擺着一壺酒,曹女坐在他身邊,手上拿着針線活。她比劉邦年輕,二十五六歲左右,臉上有雀斑,五官倒還整齊。她垂着頭,長時間一聲不吭;劉邦也不說話,望着門外的那棵榆樹。這是夏季炎熱的午後,兩人靜靜地獃著,像兩尊泥塑。

對劉邦來說,激情已成為過去。一個多月前到手的曹女,此時在他身邊,更像是他娶了十年八年的老婆。沒日沒夜地交歡,彷彿是一件十分遙遠的事,他把她遺忘了,腦子裏忽東忽西地想一些事情。

她偶爾抬頭望他一眼,見他不吭聲,又埋下頭去做她的針線。她也在想心事,想劉邦日後的飛黃騰達,想跟着他享點兒福。這自然是空想,卻也並非毫無憑據。

沒有一絲風,戶外是大毒日頭。劉邦雖是靜坐着,身上仍不斷冒出汗水。他起身光着腳走到後院,脫得赤條條的,—提了一桶水從頭澆到腳。他繫上短褲,復又回到前堂,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

“你也去沖一衝,”他對曹女說。“沖了就涼快多了。”

曹女瞥他一眼,搖了搖頭。

劉邦又說:“去呵,瞧你臉上的汗。”

曹女這才啟口:“光天化日的,沖什麼澡!虧你說得出口。”

劉邦說:“這倒怪了,在自己家中不能沖澡,又沒人偷看你。”

曹女開始猶豫:“萬一有人撞進來呢?”

恰巧蕭何這時來了。

“大白天的,關了門做甚?”蕭何說。他坐下,又問:“嫂夫人不在?”

曹女在裏屋應了一聲。少頃,她穿戴整齊,堆了一臉笑容出來。蕭何稱她嫂夫人,她聽着很受用。她為蕭何沏了一杯茶,“先生請用。”

蕭何拱手謝過。自從劉邦與這位曹女有染,他也成了她家的常客。

劉邦同蕭何已是多年老友,說話不忌諱的。劉邦說:“你來得不是時候,遲來半個時辰就好了。”

蕭何接過曹女遞給他的一把扇子,使勁揮動,驅趕着熱浪,一面問:“這又為何?”

劉邦笑而不答。曹女紅了臉,瞪他一眼。蕭何是個明白人,心下已猜了分。不過他素來正經,不善於開這方面的玩笑。他換了個話題,對劉邦說:

“此來有一事相告。前幾天,來了一位呂公,與我們縣尊有舊,帶了妻室子女一大群人,托縣尊隨時照應。他住在城裏。縣尊說,凡為縣吏,都該出資往賀,這也是縣上多年的慣例。”

劉邦聽罷,沉吟不語。蕭何奉縣尊之命來通知他,說明他是個有身份的人物。他也喜歡那樣的熱鬧場面,只是出錢令人費躊躇。他區區一個亭長,能有幾個錢?

蕭何又問他:“你去還是不去?”

“去。當然去。”劉邦打起精神,笑着對蕭何說。

“那就好,明天你須到縣城走一趟,我和曹參、樊噲幾個都在的。”

蕭何又坐了坐,便起身告辭。他大老遠的趕來,說幾句話就走,劉邦和曹女都甚覺過意不去,劉邦留他喝酒,蕭何說,天太熱了,他想回家歇着。劉邦也就不強留,頂着太陽送他出去。在村頭的榕樹下,兩人拱手而別。蕭何騎上一匹瘦驢,頭戴草帽,悠悠晃晃地去了。

劉邦倒背了手,踅回曹女家中。

曹女迎着他,嫣然一笑,而劉邦忽視了她的笑容。他在想心事。

曹女有點失望。不過,她很快發現她自己的慾望也被熱浪化為無形。

她對劉邦說:“明天你到縣城,拿什麼去贄敬這位呂公呢?”

“是啊,我正考慮這件事。”

“通常情形,一人出多少?”

“一千錢左右吧。”

“那麼多?!”曹女吃了一驚,她原以為大不了一人拿出三百錢。她勸劉邦乾脆不去,素不相識的什麼呂公,出手就給他一千錢,憑什麼呢?

劉邦笑笑,說不憑什麼,就憑縣令的面子,憑他說出了一句話。

曹女急了:“可你上哪兒去找一千錢?我有言在先,你別跟我借,我也是窮得揭不開鍋了。”

劉邦笑道:“你放心,我跟誰借也不會跟你借,借女人的錢,哪是大丈夫所為。我自有辦法的。”

劉邦的確自有辦法。而這個辦法,使他在一夜之間成為沛縣的大名人。

第二天,劉邦天沒亮就上路了。他無馬可騎,只能步行。

他要趕在上午進入沛縣縣城。沿途路過一些水草豐美的沼澤地,沼澤地散佈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中。沛縣豐鄉,名副其實,一年四季雨量充沛,乃是長江之北的一塊寶地。

兩手空空的劉邦健步如飛,遠遠看去,他的身形真有點異於凡人。

上午十點左右,劉邦進城了。他訪得呂公寓所,昂然而入。在大門口恭候客人的呂家總管問他的尊姓大名,他輕描淡寫地說:“豐鄉劉邦。”

“原來是亭長大人。”管家畢恭畢敬地說。“你的朋友蕭何先生和我家主人已等候你多時。”

劉邦知道,亭長是很難被稱做大人的,這管家高看他,完全是看在蕭何的面上。蕭何是縣衙的功曹,比亭長大多了。

其時蕭何正忙得不可開交。他奉縣令之命,主管人們進獻的賀禮,並安排祝賀人的坐席。沛縣有頭有臉的人物來了許多,爭先恐後地同呂公交朋友。呂家門第儼然成了龍門,一經踏人便身價十倍。

呂公和縣令呆在內廳,人們便往內廳涌,一時人滿為患,有些亂套了。縣令向蕭何示意,蕭何提高了嗓門,宣佈說:

“各位請注意:座次按上中下三等排列,賀禮不滿一千錢的,不要到內廳的正座上來,就請在堂下就座。”

座次按出錢多少來排列,這辦法簡單易行,省事多了。這樣一來,贄敬菲薄的人,自覺低人一等,紛紛退出內廳,秩序很快好起來。留在內廳的人則神氣活現:他們才是有錢階層,有資格向有錢兼有勢的呂公靠攏。

這種情形,按說會把劉邦置於尷尬的境地。但劉邦畢竟是劉邦,他毫不經意地探手入懷,旁人以為他要取錢,不料他取出的是一片木簡,上面寫着幾個字:劉邦,贄敬萬錢。

蕭何接過劉邦的木簡,笑了笑,轉呈呂公。呂公一看上面的數字,吃了一驚,立刻說:“快請!”

劉邦一進內廳,呂公就急忙站起身來,迎了上去,領劉邦到上座位置坐下。這時,蕭何走過來,半開玩笑地說:“劉邦這人,喜歡說大話,卻很少辦成正事的。”劉邦瞪他一眼,他嬉笑着一邊去了。

呂公只顧端詳劉邦的相貌,沒太注意蕭何說的話,他被劉邦的面相吸引住了。劉邦的面相比他空口拋出的萬錢更使呂公感到驚異。

宴飲開始了,呂公頻頻向劉邦投去目光。劉邦的美髯長頸,尤其是那隻不同尋常的鼻子抓住了呂公的視線。呂公朝劉邦看,眾賓客自然也朝劉邦看,眾目之下,劉邦渾無知覺,兀白吃肉喝酒。應該說,這既是流氓本色,也是帝王本色。蕭何看了直搖頭,心想:這傢伙吹牛也罷了,還如此託大!

宴罷,賓客相繼離去。劉邦也要走,被呂公悄悄拉住。呂公說:“先生請留步。”

劉邦心下惴惴,以為呂公要討賬,便道:“萬錢不便隨身攜帶,明天我一定派人送到府上。”

呂公笑道:“那是小事一樁,你不必掛在心上。你聽我講,我年輕時就喜歡給人相面,我相過面的人成百上千,但我敢打賭,沒有一個能同你的面相相比。這麼說吧,依我看,你的面相貴到不可明說的程度。”

劉邦心中一凜,聯想到龍種,暗自歡喜。表面上卻謙虛着,說自己其實生得不怎麼樣。

呂公思前想後,忽然問道:“你可曾婚配?”

劉邦說:“尚未娶妻!”

呂公說:“我倒有個親生女兒,雖然不很出眾,卻也賢惠有姿色。如不見棄,願奉箕帚。”

願奉箕帚是自謙的說法,以呂家的千金小姐下嫁劉邦?照一般人的眼光看,簡直是鮮花插到牛糞上。也許呂公確實是獨具慧眼,看準了這個未來的帝王。這件事,既見於正史,又見於野史,令人難辨真偽。若是真的,神奇的就不是劉邦,而是這位見一面就急於把女兒嫁給劉邦的呂公。

劉邦興奮之至,嘴上還得謙虛:“鄙人不才……”

呂公說:“這事就這麼定下了。你和小女擇日成婚吧。”

從呂公寓所出來,劉邦樂得一顛一顛的。

幾天後,劉邦與呂公的女兒呂雉成婚,轟動了整個沛縣,於是,關於劉邦的面相的傳說不脛而走。至於呂雉,大家知道,她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呂后。

眼下的呂雉尚在二八妙齡,漂亮而且風騷,正合劉邦的胃口。洞房之夜,二人顛鸞倒鳳,不提。一年之後,呂雉生下一女,即是後來的魯元公主。又過一年,再生一子,取名劉盈,即是後來的惠帝。

這幾年間,劉邦過得頗為滋潤,上天為他安排了一段平靜而又富足的生活。有呂公這樣的岳丈做後盾,他在各方面都得心應手。他仍做他的泗水亭長,據史書記載,還幹得很投入。他繼續與沛縣的三教九流廝混,暗中仍與曹女往來,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劉肥。

風雲未起之時,劉邦就這麼打發時日。閑來無事,他自做了一頂竹皮冠,高約七寸,上平如板,式樣奇異,自稱為劉氏冠。有人說劉邦早有帝志,此冠便是證據。

呂雉和劉邦不同。從她的早年生活看,她是一個務實的女人。她嫁給劉邦后,便住進了中陽里。劉邦在泗水公幹,她就在田裏侍弄莊稼,並不因為父親有錢就坐吃現成。她把兩個孩子也帶到了田間,並對他們講道理:

“做人,在沒有任何依靠的時候,要仁慈,要做些好事;在得到高位的時候,要狠,要把來奪位的人統統除掉!”

她又教給孩子種田、鋤草、施肥等方法,然後說:“除掉影響你發展的人,就像除掉禾苗旁邊的草一樣,不要可惜,這叫做側隱非男子,無毒不丈夫。”

上述兩段話均見於史籍,聽上去像是文人的編造,但呂雉早年務農,大概是事實。

這年春天,發生了一件事,改變了劉邦的命運。

秦始皇在驪山大修陵寢,徵集七十萬人充作勞役。這項費時三十餘年的巨大工程,如今已進入堆土築台和挖掘地下空間的階段。秦始皇希望在死前親眼目睹自己的這座萬年屋,於是下令加快工程進度。

徵集勞役的工作,在全國各地展開。沛縣徵集了五百名民夫,需由一個能幹的官吏送往咸陽,差事落到了劉邦頭上。

這是一樁苦差事。沛縣距咸陽千里之遙,途中風餐露宿、日晒雨淋且不談,最麻煩的是民夫逃走。偌大的—支隊伍,今天跑一個,明天跑兩個,防不勝防。這些年,秦始皇修長城,修阿房宮,修咸陽通往各處的馳道,劉邦曾多次往咸陽押送民夫,深知其中甘苦。這一次人數最多,難保不出差錯。

果然,從離開沛縣的第一天起,民夫就開始逃跑。他們當中紛紛傳言,說是修好了陵寢,並不能回返故鄉,而是要被始皇帝當成殉葬品。傳言的影響是巨大的,幾天後,民夫跑了一半,到河南境內的芒碭山附近時,只剩下三分之一,劉邦索性把這三分之一的民夫統統放走。為此舉他付出了代價:由泗水亭長一變而為縣衙通緝的犯人。他獲得的好處是贏得了被遣散的民夫的一片歡呼聲,為他日後舉事打下了群眾基礎。

他不敢回沛縣,隻身躲進了芒碭山。

在芒碭山中,劉邦有一樁奇緣。確切點說,是一樁艷遇。

芒碭山是芒山和碭山的合稱,兩山相連,當時的海拔高度在一千二百米左右,山上有虎狼出沒。有一些獵戶住在山腳和半山腰上,人數不多,通常十餘里之內不見人煙。

劉邦背了一把劍闖進山林中,他希望找個山野人家投宿,避避風聲,一年半載之後再作打算。

這是下午四五點鐘左右,太陽尚未落山,林中的光線已顯得黯淡。劉邦學過幾天功夫,又有寶劍在手,倒也不懼野獸。他穿行了一會兒,來到一條小溪旁。順着小溪前行,或許會找到一戶人家的。他捧起溪水洗了臉,然後靠在一塊巨大的青石上歇息。

這時,忽聽身後傳來霍霍的風聲,劉邦預感不妙,正欲拔劍,一隻虎爪已搭上他的肩頭。回頭一看,竟是一隻白額大虎,他差點嚇得暈過去。

我命休矣!他想。他動彈不得,根本不敢拔劍,老虎一口就可以咬下他的腦袋。

奇怪的是,老虎像是跟他戲耍,並無傷他之意。它用鼻子嗅他的臉,似乎還有幾分親熱。劉邦正驚異間,只聽—個女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逆畜,走一邊去,不可傷害將軍性命。”

劉邦順着聲音望去,見一個十歲的女子笑吟吟地站在幾步開外。

她很漂亮,這不言而喻。面孔和身段都是第一流的,而且不像是山野之人,皮膚很白,又穿一件白色的繞襟深衣,越發顯得冰清玉潔。

劉邦傻了眼,他可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女人。他的老婆呂雉夠靚了,卻也沒法同眼前這位姑娘相比。

劉邦倒身下拜,口稱救命恩人。那女子慌忙上前扶起,一面說:“將軍不必行如此大禮。小女子姓袁名姣,居此山已有數年,這隻虎曾是家母的坐騎,去年家母仙逝,它就隨了我。剛才嚇着將軍了,真是萬分抱歉。”

袁姣一口一個將軍,劉邦聽着很受用。他何曾是什麼將軍,一介亭長而已。

劉邦說:“在下……”

“你叫劉邦對不對?”袁姣笑着打斷他,“你排行第三,所以又叫劉季。”

劉邦大奇:“我與姑娘素昧平生,也從未踏上過這座寶山,姑娘怎麼會知道我的姓名?”

“我知道的不止這些呢。”袁姣說。她轉過話題,指着白雲繚繞的山頂,又道:“寒舍就在那兒,將軍同小女子到了寒舍,自當細細奉告。”

劉邦說:“此去恐有不便。”有些事,他已經預先想到了,心裏巴望着,嘴上卻客氣。這是試探口風。

袁姣一笑,彷彿洞察了劉邦的心思。“有什麼不便的?將軍是正人君子,想必不會對小女子有所非禮。”

“那當然。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劉邦一味奉承。

袁姣沿一條羊腸小道拾階而上,劉邦跟在她身後,漸漸感到吃力。袁姣身輕如燕,登山如履平地,劉邦卻爬得氣喘吁吁,袁姣不時停下來等他。劉邦不禁暗自慚愧:七尺男兒竟不如一個紅顏女子。

到了山頂,果然看見幾間茅屋,籬邊牆下盛開着野花。門前一溪流水,屋上半抹斜陽,如此幽景,劉邦不覺神清氣爽。劉邦正欲進屋,卻見那隻白額大虎從屋後轉了出來,又嚇得倒退兩步。

袁姣說道:“將軍不必害怕,它是來歡迎你的。”

劉邦戰戰兢兢地走進室內,但見布衾紗帷,竹椅板凳,甚是雅靜。看情形,這茅屋只有袁姣一人居住,有那老虎相伴,倒也安全。只是她孤身一人住在這山峰之上,不免令人生疑。

莫非她是個仙女?劉邦想。能馴服老虎的人,哪能是尋常之輩?

劉邦這麼想着,拿眼去看袁姣,越看越覺得她像個仙女,行動舉止,分外飄逸。這位仙女請劉邦坐下,從牆上取下弓箭,出門去了。不多時,她回來了,手上拎着野兔和山雞,還有一壺酒。

劉邦問:“這附近渺無人家,你在何處買的酒?”

袁姣說:“將軍原有不知。離此地不遠,有一個小小的村落,都是打獵謀生的人家。尋常用品,那裏都有,買東西很方便的。”

晚餐是野味下酒。劉邦轉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餓得呱呱叫。他向來是不顧吃相的,縱有靚女在前,也顧不了許多,兔肉雞肉,只管往嘴裏塞。狼吞虎咽,大嚼了一回,才抬起頭來,問及袁姣的身世。

袁姣沉吟片刻,講了一段故事。

她原籍冀州,先父曾在秦廷擔任御史大夫。一日,秦始皇大宴群臣,兼及命婦。男席設在偏殿,女席設在後宮。酒過三巡,秦始皇忽然轉入後宮,與各位大臣的夫人共飲,局面一時很尷尬。袁姣的母親袁夫人姿色出眾,引起了秦始皇的注意。秦始皇要她陪飲,她無法推辭;聽說她善於舞劍,又讓她當眾舞了一回。嬴政看得眼花繚亂,看得慾火升騰。宴罷,他命袁夫人暫緩出宮,袁夫人迫於聖旨,只得留下。

接下來,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要同臣下的妻子睡覺。袁夫人柳眉倒豎,卻不便給他當面難堪。她借口更衣,悄悄地飛身上屋,逃回家中。

她把宮中被逼的事告訴了丈夫。夫婦二人商議,認為秦帝決不會善罷甘休,他看上的女人,無論如何要弄到手,袁夫人與其留在咸陽招禍,不如遠走他鄉。於是,她攜帶年齡尚幼的袁姣來到芒碭山中。她有武功在身,不怕野獸,也不怕別人欺負。

三個月後,她得到凶信:丈夫被秦帝殺害了。

說到這兒,袁姣流下了眼淚。

其後的十餘年,母女二人就住在山頂上。袁夫人把劍術傳給女兒,期望她有朝一日能為父親報仇,為母親雪恥。當然,她一個女子,刺殺秦帝的可能甚小。有神算之稱的袁夫人料定有個叫劉邦的人將到山中避禍,此人正好是秦帝的剋星。去年秋天,袁末人染疾在身,自知將不久於人世,便囑咐女兒,一定要善待劉邦,必要時,做他的小妾也行。

袁姣講完這段話,一張粉臉已臊得通紅。

劉邦則聽得心花怒放。他到山中避禍,有人管吃管住不說,還自動送上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這就叫福星高照。看來他的確不同凡響:關於他的來歷的傳說竟已遠播京都咸陽。

窗外月光如水。劉邦忽然有了抒情的興緻,拉了袁皎的手往外走,袁姣由着他。她已是他的人了,今生今世都將由着他。

月光下的山峰一片銀亮,萬籟俱寂,連野獸都入眠了。遠處隱約傳來山中溪流的聲音,再遠處,是山下的那片沼澤地。芒碭山一帶,雨水奇多,今夜卻是個大晴天,一輪皓月靜靜地掛在天冪上。

劉邦有理由想:這是上蒼專門為我安排的。他是龍種嘛。

袁姣向他指點着,哪兒是村落,哪兒是下山的小路,嬌聲軟語,款款動人。劉邦不時看她一眼,意盪神馳。他喝了幾杯酒,有幾分醉意,滿腦子顛鸞倒鳳的想像,什麼詩情畫意,他才不管呢。

他一把攬住袁姣。不難想像,他的動作很大套,顯示出帝王風度。而這動作的起源,卻是他在沛縣的漫長的嬉皮生涯。

出於本能,她推了劉邦一掌。

這一掌,劉邦被推出幾步遠,險些跌倒。他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嬌艷的姑娘原是習過武的。

他不能以力相逼,作為男人,便失掉了最大的優勢。

他折了興頭,沮喪地回到茅屋。袁姣過來安慰他,並暗示,交歡須待以時日。劉邦苦着一張臉,只不做聲。他想用這副苦相來打動對方。

這一招奏效了。袁姣終於作出讓步:可以和他同床共枕,但不能行男女之事。劉邦轉嗔為喜,心想:上了床再說吧。

兩人上了床,拉開了一點距離,臉對臉地說話,主要是討論報仇的問題。這是一件遙遠的事,可談的並不多;再者,劉邦一心想着對方的身體,常常走神。漸漸地,袁姣受他的影響,也有些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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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道:從痞子劉季到高祖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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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陽里著名的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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