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瞬間(2)
第17章瞬間(2)
秦桑被他這一抓,只覺得他力氣大得驚人,還道他是因為傷勢心急,所以忍痛道:“我去見了大哥,他說他來應付姚師長……只說是父親能說話了,將姚師長誆到帥府里去……”她說著說著,看他臉上神色都變了,不由得問,“怎麼了?哪裏出了岔子?”
易連愷慢慢鬆開握着她的手,對着她笑了笑,不過因為牽動傷口,這一笑亦顯得神色慘淡。他說:“百密一疏……原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他一個癱子,竟然能夠最後算計到我……”
秦桑大驚:“你說大哥……”
易連愷的臉色已經像平常一樣波瀾不驚,說道:“要是我沒猜錯,這次的刺客,就是他派來的。”
秦桑慢慢地扶着躺椅坐下來,過了好久才說道:“怎麼會這樣……”
易連愷沉默了良久,秦桑亦不言語,只聽外面泠泠有聲,卻是檐頭的雪水融化,滴落在那水門汀的地面上。在這樣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聲音,越發顯得屋子裏安靜,像荒野無人似的,天卻是放晴了,積雪的光映在窗欞上,更顯出一片透白的光。這樣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裏,倒彷彿是月色一般,照得人心裏微微有着寒氣。秦桑心中何止轉過一百個念頭,只是說不準到底是一種什麼情緒,既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前路蒼涼,來日大難……原來這樣的大事當頭,心裏反倒是一片空蕩蕩的。她二十餘載的人生,雖然有幾樁不盡如意的事情,但是亦不曾經過大風大浪。上次被易連慎扣在老宅子裏頭,那時反倒有一種激勇。只是到了現在,卻只余了茫然,她怔怔地瞧着易連愷,易連愷亦望着她,過了許久,方才低聲道:“這次事敗,只怕難得逃出性命去。沒想到終於還是連累了你。”
秦桑勉強笑了笑,說道:“這種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再說也未見得就壞到那種地步。”
“那癱子處心積慮這麼多年,豈會輕而易舉地放過我。”易連愷望着天花板,喃喃地道,“如今只能指望老大不是跟老二沆瀣一氣,不然咱們兩個,可真是折在這裏了。”
秦桑想到二少奶奶之死,心中不免又是另一種凄楚,她說道:“從前我勸你的話,你一句都聽不進去,若是……”她說到這裏,想到前事再提又有何益。何況易連愷仍舊是臉色蒼白,雙目微閉,而傷口處壓着沙袋,幾乎連呼吸的起伏都甚是微緩,不忍再用言語相激,於是站起身來,輕輕將他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替他掖得嚴實了。想了一想,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一看,只見外頭走廊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於是又重新關上門。復又將窗帘拉開一條線,窗外亦站着有人,明顯是將他們軟禁起來了。秦桑雖然沒抱着什麼僥倖,但見到這樣的情形,還是忍不住心裏覺得發寒,再加上擔心朱媽的生死,只覺得自己不該遣她去姚師長府邸,想必被易連怡視作通風報信,不知道會將她如何處置。
易連愷見她四處察看,明知眼下定然是形同囹圄,可是卻不忍心見她臉上的失望之色,但偏又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慰她,兩個人相對無言,幸得他身上有傷,秦桑怕他擔心,亦不多說旁的話。
秦桑與易連愷被關在這間醫院裏,衛隊長仍舊很客氣,言道是保護,可是衛兵皆是寸步不離。就算是送飯進來,也必是好幾個人。秦桑知道他們是暗中戒備,預防他們逃走。可是他們兩個人,一個重傷,而她又不過一介弱質女流,更兼懷有身孕,卻又如何走得脫呢?
幸好雖然他們被軟禁在這裏,但醫生仍舊每日來診視,護士亦如常來換藥。易連愷的傷勢卻是無礙,一日漸一日地好起來。只是內外隔絕,秦桑獨自在這裏陪着他,所有一應的事情,例如擦洗、喂飯,不得不皆倚仗秦桑。她素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起初不免手忙腳亂,依着易連愷的主意,便要叫衛隊長找一個人來侍候自己。秦桑一邊擰着熱毛巾,一邊低聲道:“你安分些吧,咱們到底是階下囚。”易連愷看她一雙手被熱水燙得通紅,終究忍不住:“就算是階下囚,也不能這樣待咱們。”
秦桑將熱毛巾敷在他臉上,暖烘烘的極是舒服,易連愷說道:“別用這麼熱的水了,回頭看燙了手。”
秦桑笑了笑,並不言語。她雖然不慣侍候病人,可是兩三天後,辦事已經極是利索了。幸得病房裏有兩張床,她每天十分疲憊,入夜即睡得極沉,到了第二天一早,就得起來幫易連愷刷牙洗臉。忙完了他,自己又得洗漱。不一會兒早飯送進來,還得扶起易連愷,喂他湯水。這樣忙忙碌碌,倒漸漸忘了囹圄之苦。原本還擔心易連怡痛下殺手,但一連數日沒有動靜,兩個人倒拋開了起初的惶恐不安。更兼內外消息隔絕,秦桑雖然每天入睡之前,總會想到,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眼睛一睜,竟然又是一天了。
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十餘日,易連愷到底年輕,雖然是槍傷,到了這一天,已經可以勉強下床了,秦桑原本想攙扶,但易連愷自己扶着椅子,站在那裏說道:“你不要過來。”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刮鬍子,更兼傷后心力交瘁,人瘦得彷彿紙片一般。秦桑見他巍顫顫地站在那裏,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可。是他既然這樣說,她亦只好站在原地,看他慢慢抬腿,一步還沒有踏出去,卻是一個趔趄,差點就摔着了,幸得抓着那椅子的靠背,才復又站穩。可是想必這一下子牽扯到了傷口,於是按着胸口,禁不住咳嗽起來。他這一咳,就震動傷口,頓時胸前劇痛,兩眼發黑,差點又要暈過去。勉力站在那裏,只不願意讓秦桑看出來。
秦桑不做聲地走上來,攙住他一邊胳膊,說道:“只借一點力就成了。”易連愷並沒有將重心放在她肩上,不過憑着一點力,慢慢地由她攙着走了兩步,一直走到沙發邊,便禁不住氣喘吁吁。秦桑就勢讓他坐下去,又去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取了毯子來搭在他的膝上,見他額頭微有汗意,又拿毛巾來給他擦臉。
易連愷說道:“你別忙了。”
秦桑道:“不停地做事情,倒還覺得好過一點兒。”
易連愷明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只不過夫妻二人被關在這裏好幾天,外頭一皆消息皆無,將來會落到一個什麼樣的下場,亦很難說。遇上這樣的事情,若是老大心狠手辣,必不會留他們夫妻性命。他於是說道:“你也別急了,放心吧,老大留着我有用,不然他早就動手了。”
秦桑亦笑了笑,說道:“我來給你刮鬍子吧。”
易連愷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長了一臉的鬍子,於是叫人送了熱水毛巾進來,又要一把剃刀。那衛隊長卻親自送了熱水進來,語氣極是恭敬,說道:“公子爺若是想要凈面,再忍耐幾天吧,畢竟傷勢初愈,刮鬍子只怕傷了元氣。”
易連愷冷笑道:“傷什麼元氣?難道你連一把小剃刀也不敢給?我傷成這樣子,你還怕我拿刀子跑了不成?”
那衛隊長卻斜眼偷瞥了一眼秦桑,方才說道:“公子爺自幼便拜在名師門下,至於少奶奶,那更是巾幗英雄。標下聽說過少奶奶原先在府里奪槍易裝差點混出二門的事情,若不是被二公子當頭撞見,不定還鬧出什麼大事來。所以請公子饒了標下,標下雖然對不起公子爺往日之義,但大公子對標下恩重如山,請公子爺恕標下恩義不能兩全。”
易連愷氣得渾身發抖,竟說不出一句話。他平日言語上極是犀利,絕不肯容人,此時竟然如此,想必是實在氣得狠了。秦桑見到這樣的情形,便對那衛隊長說道:“多謝你如此高看我,既然不給剃刀,煩你還是出去。”
等那衛隊長一出去,秦桑就將門關上。易連愷連臉都氣得漲紅,過了半晌才道:“虎落平原被犬欺!沒想到竟落到如此的境地!”一語未了,牽動傷口,不禁又咳喘起來。秦桑慢慢替他撫着背,又勸道:“何必與這種人一般見識,他既然看守咱們,自然會防着咱們逃脫。”
易連愷握住她的手,只覺得手指溫膩,更兼她如此低語細聲,吹氣如蘭,拂在臉畔,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之意。他心中焦躁之意慢慢褪去,卻見她腕上籠着一隻翠玉鐲子,因為連日來她清減了許多,那隻鐲子亦顯得有些大了,虛虛地籠在手腕上。不過那翠倒是極好的玻璃翠,澄靜似一泓碧水,越發顯得皓腕如雪。
秦桑見他怔怔地盯着這隻鐲子,於是說道:“這隻鐲子有什麼好看的?”
易連愷道:“這原是當日下在聘禮里的,是不是?”
原來當初易家門戶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時候,是排行最小的一個兒媳婦。前面大少奶奶的婚事,因為易連怡癱卧不起行動不便的緣故,自然辦得甚是簡單,而易連慎娶二少奶奶的時候,偏又遇上符沖之戰,易繼培親在前線督師,易連慎雖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到了易連愷結婚的時候,天下太平,易家連定符沖數省,割據一方,正是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而易繼培又偏疼小兒子,對身旁人言道:“這是最後一樁兒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辦一下。”易繼培乃一代梟雄,從亂世里掙出這樣一份家業,自然是富可敵國。所以易家下的聘禮裏面,光金葉子就有數百兩之多,而各色奇珍古玩、金銀首飾、玉樹珊瑚……整整裝了十二抬大箱子。秦家攀上了這樣一門顯貴之親,自然是竭力做人,為了場面好看,不僅將易家的聘禮如數陪嫁回去,更兼變賣了數百畝良田,換得數十抬嫁妝,陪送到易家。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雖然明知她並不樂意這門親事,但仍舊是破了半份身家,將她嫁到易家去。為著怕旁人瞧不起,在置辦嫁妝的時候,更是不遺餘力,搜羅了許多奇珍異玩,作為女兒的壓箱之物。
因為易家的聘禮豐厚,光珠寶首飾都是好幾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來不在這些東西上用心,所有的一切都是朱媽替她收管着。所以今天易連愷問她這鐲子是不是聘禮里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說道:“大約是吧……”
易連愷卻輕輕嘆了口氣,用指腹摩挲着那手鐲,說道:“這對鐲子,原是我娘的。”
秦桑素來很少聽到他提及生母,上次在袁記的餛飩店裏,亦是她脫口相詢,才談了寥寥數語,所涉不深即止。她嫁入易府數載,知道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諱,而易連愷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諱,畢竟他的身份只是庶出,而他本人性格心高氣傲,自然是引以為恥。所以今天易連愷既然提及生母,她不由覺得十分意外。
易連愷卻看着窗欞上的雪光,緩緩地說道:“我娘死的時候,也是最冷的時候,我記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晨的時候,天卻晴了。”
秦桑見他臉色怔忡不定,心裏想想事到如今,讓他說說話也好。於是隨口問:“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連愷仰起臉來,似乎是出了口氣似的,“一晃十六年都過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歲喪母,易家雖然這幾年大富大貴,但一個孩子沒有了親娘,未必不是可憐,所以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手上。易連愷卻無動於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手鐲發獃。秦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子,擔心他是傷口疼痛,於是問:“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會兒。”
易連愷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我沒有對別人說過,也曾經想過,只怕這輩子我都不會對別人講到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們陷在這裏,老大說不定幾時就要了我的命……”
秦桑勉強笑了笑,安慰他道:“總不至於……”
“我娘就是被他們害死的。”易連愷臉色十分平靜,聲音很低,聽在秦桑耳里,卻彷彿像是一個焦雷一般。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看着易連愷的臉,他卻沒什麼表情,“那會兒我還小,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裏可明白了。我娘在府里,一直很招忌憚,畢竟她年輕,又生了我,前頭的大太太雖然有兩個兒子,可是父親與大太太的夫妻情分,早就淡薄似無。我娘出身巨族,頗能察言觀色,她處處小心提防,可是還是沒能夠防得了萬一。那時候是因為我病了,出痘,父親因為公事還在滄河大營里,大太太說兩個哥哥都沒有出過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着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座莊子裏,本來房子挺大的,不過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着痘,所以也只佔了幾間廂房。因為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我睡在炕上,老媽子睡在外面一間屋子裏。睡到了半夜,突然前面一陣吵鬧,一群人執了火把來砸門。幾個老媽子都以為是強盜,正慌亂間,外頭已經撞了門進來了。原來是府里上房的管家,領着人二話不說就進到屋子裏來,跟抄家一樣四處搜檢。我娘見了這樣的情形,只得抱着我並不做聲,立在一旁。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裏並沒有裝電燈,炕几上擱着一盞油燈,油燈的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照着那群人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們那種惡狠狠的臉色,我一輩子都記得。”他說到這裏,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秦桑正聽到要緊處,只覺得提着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易連愷才道:“那時候我娘戴的手鐲,就是你手腕上這一對翠玉鐲。這樣東西也不是父親買給她的,原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雲家雖然敗落得厲害,可是還有幾件東西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沒有捨得送進當鋪里。這對鐲子,就算作是我娘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愛惜,總戴在手腕上不離身。那時候我出痘正發著高燒,燒得昏昏沉沉的,只記得那鐲子觸在我的臉上,卻是冰冷的。我娘的手,也是冰冷的。”
說到這裏,易連愷卻停了停,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個寒夜,婆母戴着這對翠玉手鐲,卻抱着年幼的易連愷,那一種惶恐不安,或者並不是惶恐,只是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
易連愷的聲音卻十分平靜,淡淡地道:“他們這樣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從炕櫃裏搜出一個人。那人是個年輕男子,而且是我娘的一個遠房表弟。我並不認識那個人,只聽他們都說:‘表舅爺三更半夜,怎麼躲在柜子裏?’那遠房表舅畏畏縮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娘也很少跟娘家的親戚往來,因為怕別人說閑話,畢竟雲家敗落了,都是些窮親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慣。可是這個人怎麼會半夜躲在柜子裏,那時候我是一點也想不出來,我還以為他是跟我們小孩兒一樣,在玩躲貓貓。可是我娘連眼圈都紅了,她說道:‘你們做成這樣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辯,可是我要見大帥。’這句話我那時候並不明白,後來等我長大了,才終於想明白過來。原來這是他們設計好了,事先藏了這樣一個人在柜子裏,然後半夜衝進來捉姦。”
“那時候父親遠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來?這事情雖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管家回上去,她只管發話說,出了這樣的事,當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將我娘攆出去。那時候虧得我父親的一個得力幕僚,姓范,府里都叫他范先生。他因為犯了瘧疾沒有跟父親到滄河任上去,而是留在符遠。他連夜趕到府里來,對大太太說道:‘雖然是大帥的家務事,我們不便過問,不過三夫人素來為大帥愛重,這樣的事情,不能不報告給大帥知道。’大太太為人精明厲害,滴水不漏地擋回去,說若是讓父親知道我娘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情,必然大生煩惱,不如就此打發了去,等父親到家再告訴他。”
“這時候范先生才說道:‘大帥臨行之前,曾經將三官託付給我,如今三夫人出了這樣的事情,就不提旁人,因為她是三官生身之母的緣故,在下亦一定得報告大帥知道。’這時候大太太才知道父親原來早對她有戒備之心,竟然暗地裏預備着這樣的安排,所以對我們母子銜恨不已,這個仇怨,可就結得大了。不等父親回來,我那個表舅就莫名其妙病死在獄中。這下子死無對證,我娘雖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樣,可是又毫無辦法。等到父親回來,這件事已經成了一樁糊塗事,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了。”
“我母親出身旗下大家,平生最重聲譽,自從嫁給父親,雖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婦隨,詩文相和,鶼鰈情深,極是相得。自從蒙了這場天大的奇冤,雖然我父親並無一字責備她,但她視作奇恥大辱,從此後就不再同父親講話了。終日挹郁難解,只不過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着的時候,父親數次想來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攔在房外。她死的時候,父親痛哭了一場,可是不過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時候,我看着他滿面笑容的樣子,就在心裏想,我這輩子,絕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後亦不肯見他一面,並不是跟漢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病容,怕他將來不肯看顧我,而是不肯原諒他。只因為當初他接到范先生的急電,若是立時趕回來,或者立時命人將那表舅押送到滄河去,就不至於死無對證,讓我娘蒙受這樣的冤枉。我娘一生剛烈要強,沒想到最後卻被人這樣構陷污於名節,所以其實她是活活被氣死的,而將她逼死的人,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聽了這樣長一番話,真的有聞所未聞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舊事,從他口中一一道來,雖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可是當年遜清覆亡不久,其實民風是十分保守的。一位妾侍被元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辯。而最後竟然抑鬱至死,臨死前亦不肯見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來這位婆婆,其實性子亦是剛烈到了極點。
“不過三年,老大從馬上摔下來,摔成了個廢人。府里下人們都悄悄說,這是因為大太太逼死三太太,所以才有這樣的報應。大太太心裏也十分害怕,到處作法事打醮,說是給老大消災去厄,其實是禱祝超度我娘。我聽她在佛堂里喃喃自語,就覺得好笑。她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還想着不要有報應嗎?老大出事,就是第一個報應。”
秦桑聽到此處,只覺得身上發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易連愷的手亦是微涼,可是雙頰微紅,倒似喝醉了酒一般。他說道:“什麼天理循環,都是假的。他們欠着我一條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個癱子,竟然還能夠算計我。我這麼多年來處心積慮,終究還是棋差一着。”
秦桑心思複雜,只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經過去的舊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地下有靈,亦會覺得不安。”
易連愷連聲冷笑:“我娘如果在地下有靈,確實應該爬起來掐死我。我用盡心思,算計了這麼久,還算不過一個癱子。我不能揚眉吐氣,替她報仇倒也罷了,還把自己也陷在這裏,簡直是……無用到了極處……”
秦桑知道他一腔戾氣,卻是十六年來所積。自己固然是聞所未聞,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爺,原來胸有這樣的大志。可是世事難料,雖然他費盡周折,將易連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卻又陷入易連怡彀中。這一種可嘆可憐,連勸亦無從勸起。
初嫁之時,她本來甚是討厭易連愷的為人。到了符遠兵變,他作為聯軍司令,坐視家中巨變,她對他更生忌憚。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對,他將心中隱痛盡皆道來,讓她隱約又生了一種憐惜之意。何況明知道他對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這樣的機緣巧合,這樣的事情想必他亦不會告訴她知道。
果然,只聽易連愷道:“老大未必會饒過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只怕到時候會連累你。若是你能活着出去……”說到這裏,又停了一停,只道,“我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着出去,就當這世上從來沒有我這個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總之別再委屈自己了,你還年輕,將來好好地過……”
秦桑眼眶微微一熱,說道:“這樣不吉利的話,不說也罷。再說原來二哥在時,也沒有將我怎麼樣……”一語未了,易連愷卻苦笑了一聲,說道:“二哥人雖然奸詐,可是其實最愛面子,不願落旁人口實。可是老大不一樣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幾年,那種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我要是他,非發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她微抬起臉,只見雪光映窗,微生寒意。雖然這裏是醫院的頭等病房,燒着熱水管子,可是外面的寒氣,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她斟酌着語氣,慢慢說道:“幸與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覺得,咱們兩個在這裏,倒比之前我一個人在符遠,要好得多。從前你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時候我就想,倘若稀里糊塗死了,你也未見得知道……”說到這裏,她倒覺得彷彿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可是為什麼不好意思,其實也並不明白。於是止口不言,只是勉強笑了笑。
她與易連愷結縭數載,卻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易連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不轉睛。秦桑見他這樣望着自己,倒覺得有點彆扭似的,說道:“你幹嗎這樣看着我?”
易連愷卻彷彿想到什麼,又隔了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似的笑了笑,說道:“那我答應你,從今往後再不拋下你。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你。”
秦桑說道:“唉,叫你別說這些了,省得心裏發亂。”
易連愷“嗯”了一聲。秦桑見他微有倦色,便說道:“起來坐了這麼久,你傷口沒好,還是躺下歇歇吧。”
易連愷點了點頭,秦桑扶着他站起來,易連愷仍舊靠着她的肩,藉著力慢慢走回到床邊。秦桑扶着他躺下,又替他脫下長衫,將被子替他掩好。不過就是這麼簡單的一點事情,因為易連愷傷后無力,秦桑又體弱嬌慵,所以亦折騰出一身汗。好在易連愷躺下沒有多久,就闔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張床上,心想只是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亦是睡著了。
她本來心緒凌亂,這樣睡去,卻恍惚一陣亂夢。依稀是自己初嫁的時候,穿着大紅的嫁衣,一步步從樓下走上去。那個樓梯又長又陡,她素來不慣穿那種長裙,雖然可以走得金鈴不搖,可是畢竟怕踩踏着裙幅。沒走幾步,背心裏竟然已經生出一層冷汗。而這時候偏偏易連愷站在樓梯口,冷着臉只是一言不發。
秦桑見着他那樣子甚是奇怪,於是上去就跟他說話,但他並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動他的衣角,誰知只輕輕一扯,他整個人就栽倒下來,一撲就撲在她身上,露出背心裏原來有茶碗大的一個傷口,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汩汩地流着鮮血,樓板上更有一大攤血,看樣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極是沉重,全壓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聲沒有,只覺得喉頭哽得慌,這麼一掙扎,卻已經醒了,原來是做夢。可是肩頭的重負之感卻是真的,原來是易連愷聽到她夢中叫喊之聲,掙扎着起來,可是他站立不穩,無奈只能攬住她半邊肩頭,正自焦慮地喚着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睜開眼來便知原是南柯一夢,她猶在哽咽,這樣抽抽搭搭,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於是定了定神,說道:“把你給吵醒了?”
“你也睡着沒多大一會兒。”易連愷從枕頭邊拾起一條她的手絹,替她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對她說,“我剛剛睡着,就聽見你哭起來,想必是被夢魘住了,就把你搖醒了。”
秦桑說道:“果然是魘住了……”一語未了,易連愷倒撐不住了,伏倒在床側,大約是牽動傷口,忍不住“哼”了一聲。秦桑連忙起來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滿頭大汗,憑秦桑那點力氣,委實扶不起他來。於是就勢讓他躺倒在床上。這麼一忙亂,易連愷見她額上已經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她雙頰都瘦得陷下去了,眼睛底下隱隱透出青黑之色。他知道她素來睡得極淺,這些日子在醫院裏,自然是沒有睡好,更兼每天還要照料自己,她一個千金小姐出身,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難為她挨下來,還並不抱怨。此時見她鬢髮微篷,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我陪着你,你睡一會兒吧。”
秦桑也確實累了,好幾天都睡得並不安穩,她雖然不慣與人同睡,而且病房裏的這張床又很窄,可是易連愷將她攬入懷中,她隔衣聽着他心跳之聲,不知不覺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