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瞬間(1)
第16章瞬間(1)
秦桑睜大了眼睛看着他,臉上不由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彷彿是悲憫,又彷彿是難過。
“你嫁給易連愷,我心裏好過嗎?當初你給我寫信,約我一起出走到外洋去,我接到那封信,心裏像刀子割一樣。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帶你走,我知道我若不帶你走,你就是要落到那火坑裏,可是我有什麼法子……”他的眼睛裏漸漸含了一層霧氣,“我天天在你身邊,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看着你跟他……他又對你那樣不好,你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都知道,可是只能眼睜睜看着,我心裏難受……”
秦桑整個人都失了力氣一般,微微後仰,靠在了沙發上。
他伸出了手,彷彿想要摸一摸她的臉頰,可是終究沒有。屋子裏靜得聽得見外邊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嗚咽着,彷彿有人在那裏哭。或許是又要下雪了,也或許是窗外的樹,掃過玻璃,一陣“沙沙”的輕響。她的臉色蒼白,只有唇上有一抹紅色,整個人孱弱地像個小孩子,無助而無望。可是眼睛並沒有看着他,她心裏也明白,這一切不過是徒勞罷了。而且在這樣危險的地方,尤其易連愷隨時都會回來,他原不該對她講這麼多話,只是因為她逼他,她拿話逼了他。
他縮回了手,眼裏那柔軟的水霧已經沒有了,臉上也漸漸恢復了平靜的神色:“我該出去了,不然朱媽該起疑心了。”
她終於慢慢點了點頭,他轉身走到門邊,伸手扭開了門鎖,徑直走了出去。
朱媽正下樓去端點心了,過了一會兒,才捧着一隻紅漆盤子上來。盤子裏是一碗雞絲麵,另外還有幾樣小菜,配了一碟雞心饅頭。她端着熱氣騰騰的面點走進屋子裏,見到秦桑一個人坐在那裏,鼻子紅紅的,倒好像哭過一般。朱媽心裏擔憂,怕她是因為易連愷生氣,於是放下漆盤,說道:“姑爺也真是的,哪怕是不回來吃晚飯,也打個電話什麼的。這天看着又要下雪了,也不怕小姐你在家裏等着擔心。”
秦桑人卻有點獃獃的,像是在想什麼心事,還沒有回過神來。朱媽說:“小姐,吃點東西吧,就算不為你自己着想,也別餓着肚子裏的孩子啊……”
她這句話不說倒也罷了,一說秦桑更是覺得愁腸百結,她皺着眉頭道:“朱媽,我不想吃,你把這些都拿走吧。”
“就算是不想吃,也得多少吃點兒啊。”朱媽跟哄小孩兒似的,“中午說是約了姚家四小姐吃飯,吃沒吃下去東西,還不知道,晚上一點兒東西都不吃,回頭胃裏該難受了。”
秦桑十分不耐,朱媽看了看她的臉色,便將漆盤留在桌子上,又自顧自退出去了。她剛剛走到樓梯處,就聽見電話鈴聲響起來,一陣接一陣,響個不停。朱媽心想肯定是易連愷不回來吃飯了,所以特意打電話回來,她顛着小腳,就要走下去接電話。還沒有走到樓下去,下面已經有僕人接了,剛剛聽了兩句話,便仰起臉來問:“朱媽,少奶奶睡了沒有?城防司令部那邊打電話來,說是有要緊事找少奶奶。”
朱媽心裏奇怪,因為城防司令部打電話來,都是公事,從來都是只找易連愷。若是問到易連愷不在,頂多也就是找易連愷的秘書,或者是副官說話。於是她說:“少奶奶還沒睡呢,我去叫她插上插銷。”
秦桑的屋子裏,原來裝着一架分機,因為擔心她睡不好覺,所以易連愷將電話線給拔了,待平日她要打電話的時候,再插上插銷。這時候電話里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麼,那僕人連忙叫住朱媽,說道:“我還是去叫潘副官吧,別吵着少奶奶了。”
朱媽見他這樣說,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她下樓找了一碟青梅子,拿着上樓去。秦桑見她拿着這個進來,更是啼笑皆非,說道:“我不想吃這個。”
朱媽說:“酸兒辣女,若是不想吃酸的,莫非是位小小姐?”
秦桑逕自發愁,哪裏有心思與她說笑這個,只是皺着眉,說:“罷了罷了,你去給我倒杯熱茶來吧。”朱媽正待要去倒茶,卻聽見外頭有人叫了一聲“報告”,正是潘健遲的聲音。
秦桑適才與他一席密談,正是心虛,不由得覺得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問:“什麼事?”
潘健遲道:“有件要緊的事,想來跟夫人告個假。”
秦桑心中奇怪,說:“你進來說吧。”
潘健遲走進來,見她仍舊坐在沙發上,似乎一直沒有動彈過,而且雙眼微紅,倒像是哭過一般。他明知道是為什麼,心中不由得一軟,可是現在並不是說任何話的時候,於是說:“夫人,公子爺那裏有點事,叫我過去一趟。”
這是常有的事情,可是秦桑卻起了疑心,因為易連愷在外頭辦事,叫潘健遲過去,不必到她這裏來特意說一聲。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神色十分鎮定,可是眼睛卻不自由主地出賣了他,因為他近乎貪婪地望了一望她,就像要將她的樣子刻在他眼睛裏似的,或者說,他想用這一眼,將她刻在自己心裏似的。她的心裏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問:“你們公子爺,現在在哪裏?”
“司令在姚師長那裏。”他低下眼睛去,像是被她的視線灼痛一般,“夫人若沒有別的事,健遲就告辭了。”
“你不要去。”她彷彿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立刻說,“都三更半夜了,還辦什麼公事?就說是我說的,叫他先回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潘健遲笑了笑,彷彿有些無奈:“司令忙的是要緊的大事……”
“再怎麼要緊的大事,總不能不吃飯不睡覺吧。”秦桑皺着眉頭,“朱媽,你給姚師長府上打個電話,就說我身體非常不舒服,務必叫他快點回來。”
朱媽聽見這樣說,嚇了一跳,說道:“小姐,你哪裏不舒服,這可得趕緊請大夫……”
“大夫剛走,又請什麼大夫。”秦桑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是有點不舒服,他回來就好了,你快去打電話吧。”
朱媽心裏一樂,心想這位小姐總算開竅了,連撒嬌都學會了。而且現在她身子重,不用說,姑爺總得讓着她一點兒。她這樣想着,喜滋滋就打電話去了。
潘健遲微微搖了搖頭,秦桑明白他的意思。這招並沒有什麼用,拖得了一時難道拖得了一世,如果易連愷是真的對潘健遲起了疑心,她便再拖延也是無用。可是總得試一試吧,她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受死。
易連愷接到電話,果然很快就趕回來了。朱媽一見着他,跟盼到救星似的,說道:“姑爺,你可回來了。小姐一直說不舒服,既不肯吃飯,又不肯睡,她年輕臉皮薄,身上不舒服也不肯找大夫,你可得好好勸勸她。”
易連愷嘴裏答應着,三步並作兩步,就上到了樓上。這裏是個小小的套間,外邊還有一間起居室,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將門推開,只見秦桑抱膝坐在沙發里,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心思。雖然身上穿的是睡衣,可是頭髮很整齊,顯然是梳洗過了。不過她的眼皮微腫,也不知道是不是哭過。他咳嗽了一聲,秦桑卻連頭也沒抬。於是他放緩了聲音,說道:“朱媽說你還沒有吃飯,正好我也沒有吃,不如叫廚房做了,送上來我陪你吃吧。”
秦桑搖了搖頭,她脂粉未施,倒顯出一張素臉,眸若點漆,可是現在眼睛裏也是黯然,像是從前的神采,都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抹去了似的。易連愷說:“總不能不吃飯。”她又搖了搖頭,問:“你往哪裏去了?這麼晚才回來。外頭在下雪,路又不好走,汽車夫開得又快……”
她素來不過問易連愷的行蹤,雖然此時說話的語氣仍舊是淡淡的,可是聽在易連愷耳中,真好像綸音佛語一般,禁不住有一種高興,直從心底冒出來。他笑着說:“沒有的事,他們開車素來穩當,你就別擔心了。”又說,“你要是沒有胃口,我去給你倒杯熱牛乳,總不能空着肚子睡覺。”
秦桑說道:“我睡了一下午,這時候也不想睡了。就是醒過來不見你,問他們,他們又說不清你往哪裏去了。”
易連愷知道她素來不喜歡自己摟摟抱抱,可是見她縮在沙發裏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憐可愛,所以還是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說道:“我是怕打擾你休息,又正巧有點公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你要是一個人在家裏悶,我這幾日少出去就是了。”
秦桑格外乖巧,伏在他胸口,並不再說話,彷彿慵懶,只是攀着他的手臂,好似蔦蘿一般軟弱無力。易連愷自與她婚後,從來沒有見過她有如此依戀的神態,當下只覺得心花怒放。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馨香,氤氳在他懷裏,一時靜得連他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見。易連愷一動也沒有動,彷彿只怕一動,她又要着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道:“你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
秦桑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覺得心裏害怕。”
“怕什麼?”他有點好笑,“別的女人,不都也害喜生孩子。”
“我不是怕這個。”她像是有點傷感,聲音也低了下去,“外頭那麼亂,你掛着個聯軍司令的幌子,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恨着你。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何必呢。要不咱們回昌鄴去吧,我心裏實在覺得擔心。”
易連愷說道:“傻話,這裏太太平平的,有什麼好怕的。正因為我掛個虛名,所以人家也不會衝著我來。明知道我手裏並無一兵一卒,便殺了我,又有多少益處?你別擔心了,咱們總有一天要回昌鄴去的,只是要等到父親大人身體好一點兒。”
秦桑將臉埋在他懷裏,說道:“反正我心裏亂得很,這幾天你哪裏也別去了,就陪着我,好不好?”
她這樣軟語央求,易連愷如何不肯答應。
所以一連好幾日,易連愷都沒有出去,而是在家裏辦公。便有人要來見他,亦是在家中。符遠軍中皆知道秦桑身體不適,而姚師長的太太因為是自己家四小姐約了秦桑吃飯,才會發生暈倒這樣的事情,所以還特意備了禮物上門來探視過一回。許多符遠軍中要人的家眷,聽說姚師長的夫人來探過病,自然不能落後於人,於是也紛紛前來看望。易連愷都令人擋了駕,只是客氣回禮罷了。
秦桑這幾日,也用盡了手段功夫,她又擔心太着於痕迹,所以隔上三五日,又若即若離一番。易連愷這些日子脾氣格外的好,不管她是故意找茬也好,或者是有意發作也好,總是肯小意將就,所以兩個人還算是處得不錯。朱媽看在眼裏樂在心裏,一再對秦桑說:“還是得有個孩子,你看姑爺現在的樣子,還是孩子攏得住男人的心。”
秦桑不耐煩聽她那一肚子的媽媽經。因為大雪初霽,所以在暖廳里收拾出一角軟榻。秦桑斜倚在枕上,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樹怒放紅梅。這裏雖然比不上易家老宅那般深宅大院,可是院子裏也種着好些樹,尤其西邊暖廳旁的兩株梅樹,生得極好,白雪紅梅,頗得雅玩。
秦桑因為見梅花開得好,便說:“好幾天沒有去給大帥還有大哥大嫂請安了,這花不錯,不如折兩枝派人送過去,給大少奶奶插瓶玩。”
朱媽說:“大少奶奶聽見說小姐身上不舒服,前天還打發人來了,不過被姑爺擋回去了。姑爺最近是真真心疼小姐,不肯讓小姐操一點兒心。”
秦桑聽朱媽這樣說,便“哦”了一聲,又問:“那大嫂打發人來,有沒有說大帥身體怎麼樣了?”
朱媽道:“還不是老樣子。好幾個大夫輪番瞧着,也沒什麼起色,仍舊連話都不能說呢。”又說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請大少奶奶過來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個人在屋子裏發悶。”
秦桑神色睏倦,說道:“不用了。”又問,“姑爺今天出去,帶了幾個人?”
朱媽說道:“姑爺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來了。都沒有叫我們進去侍候。我起來的時候,正好撞見他下樓。他說有要緊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說等小姐你起床了,再告訴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媽說,“我看着潘副官替姑爺開的車門,姑爺上了汽車,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車出去的。”
“他們往哪裏去了,也沒有說?”
“姑爺沒說,不過我恍惚聽見開車的小劉說,大約是要出城去吧。因為叫給汽車那輪子綁上鐵鏈子,若是在城裏走走,是不用綁的,必是要出城去,外頭雪大,所以才要綁上鐵鏈子呢。”
秦桑心裏有着一份隱憂,可是朱媽毫不知情,亦無法再細問。
過了一會兒,秦桑自言自語一般,說道:“就算是出城去,這也快中午了,難道又不回來吃飯?”
朱媽勸道:“姑爺在家裏陪着小姐好幾日,定是耽擱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別擔心了,他辦完了事,自然就回來了。”
到了中午的時候,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飯。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亦沒有回來。秦桑心裏十分擔憂,但又不知道他的去處,根本沒辦法打電話找他。一直到天都黑透了,半點音訊全無,秦桑獨自在家,隨便吃了點稀飯,就胡亂睡下。可是頭雖然靠在枕頭上,一顆心卻全是亂的,根本沒有半分睡意。正在輾轉反側的時候,電話突然就響起來了。
她的房間裏插銷被拔出來了,所以那電話機只管在樓下響。因為一陣一陣鈴聲短促,雖然是樓下隔着老遠的地方,她心裏安靜,卻也聽得清清楚楚。那電話鈴聲響過四五聲之後,便有人接了。沒過一會兒,朱媽驚慌失措地來打門,直嚷嚷:“小姐!”
“怎麼了?”她連忙起來將房門打開,連聲問,“出了什麼事?”
朱媽見她披着睡衣來開門,突然想起來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驚嚇。於是使勁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才道:“姑爺那裏出了一點事情,說是出去的汽車壞了,滑到了溝里,人倒是沒什麼事,只是在醫院裏……”
秦桑心裏卻猛然一提,像是一腳踏空似的,她用手掩着胸口,說:“是誰打電話來的?”
“是帶出去的衛士。”朱媽知道瞞不過她,說道,“小姐,你身體不好,要不明天再去醫院看姑爺吧……”
“叫他們把車開出來。”秦桑卻像格外沉着似的,“我現在就去醫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獺皮的大衣拿來,我去換件長衣。”秦桑說,“快去,還有帽子手套,也都拿過來。”
朱媽禁不得她連聲催促,只得去衣帽間裏給她找大衣,開箱拿帽子——朱媽心細,選了頂海龍拔針的軟帽,又走過來侍候秦桑換衣服。等秦桑下樓來,汽車夫也早就將車子停在了門口。
朱媽自然是跟着秦桑一起,因為易連愷特意囑咐過,所以她們出門亦有衛士。前後兩部汽車,一直駛到醫院裏,遠遠就看到樓前頭放了崗哨。寒風料峭的晚上,大車拉了人來,背着槍。帶頭的正是易連愷的一個心腹衛隊長,他見到秦桑,“啪”地立正,行了一個軍禮,低聲道:“公子爺在裏面,請少奶奶隨我來。”
秦桑心裏有數,卻也不甚慌張,一直走到醫院裏面去,才知道易連愷還在施行手術。她一手扶着牆,忍不住哼了一聲。朱媽見她臉色慘白,連忙扶着她坐下來。秦桑搖了搖手,示意不要緊,壓低了聲音問那衛隊長:“究竟是怎麼回事?”
“本來是去城外看駐防,回來的路上遇上刺客,先是在雪裏頭埋了玻璃扎破了汽車的輪子,然後又對着車裏頭開了好幾槍。”
“他傷在哪兒?”
衛隊長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左胸。”
秦桑眼前一黑,只差沒有暈過去。朱媽見她與衛隊長竊竊私語,說的話旁的人一點也聽不見,她也沒有想去聽,只是覺得自己家小姐臉色難看,只怕姑爺這傷勢有點嚴重。朱媽一着急,就說:“小姐,你別急啊,等見着姑爺再說。”
秦桑定了定神,說:“朱媽,我心裏不舒服得厲害,你去看看有沒有熱茶,給我倒一杯來。”
朱媽連忙答應着去了,秦桑見她走得遠了,於是問那衛隊長:“現在誰知道這事?”
“姚師長還不知道。”衛隊長頓了頓,“少奶奶,要早做決斷。”
姚師長還不知道,就是說此事李重年也還不知道。秦桑見衛隊長期盼的雙眼,只覺得心中越發沉重,她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們公子爺平日最器重誰?也好讓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衛隊長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公子爺平日裏和大爺最好,不過大爺身體不方便,而且這已經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裏去,只怕要驚動不少人。”
秦桑萬萬也沒想到衛隊長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說道:“和大爺最好?可是大爺不管事,行動又不方便……”
那衛隊長點了點頭,卻道:“公子爺的事,大爺可以做一半的主,因為大爺是很維護公子爺的。原來二少爺當家的時候,公子爺吃了不少虧,幸好大爺暗地裏周旋,公子爺才能知道二少爺的一舉一動,不至於落了下風。”
秦桑做夢也想不到,那個癱卧在床上的易家長子易連怡,竟然還有這樣的本事。她怔了一怔,說道:“現在蘭坡受了重傷,那我應當去跟大哥商量?”
那衛隊長點了點頭,說道:“少奶奶辦事要快,再遲片刻,姚師長那裏得了消息,只怕就會生出事端來。”
秦桑極力地冷靜下來,說道:“你守在這裏,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闖醫院,你們只管開槍。”
那衛隊長道:“少奶奶放心,只要標下在這裏,便沒有人能闖進來。”
秦桑點點頭,轉身正好看見朱媽巍顫顫端了杯熱茶來。她說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媽莫名其妙,出來跟着她上了車,才知道是要回老宅子裏去。問她,她亦不說話。朱媽以為她是要回去見大少奶奶,於是亦沒有再多問。
老宅子秦桑已經是好些日子不曾過來,因為易繼培病着,易連慎出走,這裏冷冷清清的。遠遠只能看見門樓下掛的兩隻巨大的燈籠,矇著一層細白的雪紗。雖然易家是個文明家庭,可是因為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帶了點守舊的做派。二少奶奶死了之後,門上的燈籠也換了白色,遠遠望過去,那燈光像是月色一般,冷冷地照着門外的瀝青馬路。
馬路邊還堆着沒有化完的殘雪。前幾日的雪下得太大,城裏頭雖然有清潔夫掃雪,各宅門前頭,也將雪都剷除了,不過堆在路邊的雪還是沒有化盡。人家檐頭上掛着數尺長的冰鉤,原是白天的時候,太陽照着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間,卻又重新凍上了。這樣的夜裏,寒風吹得人汗毛都豎起來。
汽車一直開進了門樓裏頭,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車,她雖然穿着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車被這樣的冷風一吹,還是毛骨悚然。她知道大少爺夫婦住在東邊跨院裏,所以看到二層門裏女僕迎上來,便徑直問:“大少奶奶睡了嗎?”
本來夤夜有汽車來,易家宅子裏的僕人們已經覺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幾乎人人都鬆了口氣。便有女僕答:“還沒有呢,大少奶奶晚飯後照例要做兩個時辰的功課,現在在佛堂里做功課呢。”
“那我去上房裏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說,“既然大嫂在做功課,就不要去打擾她。大哥睡了嗎?”
那女僕呆了一呆,想必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念經的時候是不能打斷的,於是說:“大爺也沒睡,不過他晚上的時候,都在炕上看書,三少奶奶要見大爺嗎?”
“嗯。”秦桑點了點頭,“好久沒見大哥了,我先去給他問個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課吧。”
那女僕就將她引到上房邊的一間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舊房子,早年間都像北方一樣攏着炕,如今又單獨設了汽水管子,仍舊十分的暖和。秦桑見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着一個鐵架子,上頭攤開着一本西洋書,想必這個讀書的架子,亦是特製,因為他不需要費什麼勁,就可以輕輕鬆鬆地翻頁。
秦桑按照西洋的禮節,遠遠就鞠了一躬,叫了聲:“大哥。”
易連怡抬起頭來,秦桑這時候才發現,這位大哥與易連慎、易連愷都長得並不太像。他雖然年紀比易連慎、易連愷都要年長好幾歲,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間頗為恬淡,似乎是一介讀書人,根本沒有將門之子的那股英氣。秦桑知道他從胸腑之下就知覺盡失,唯有雙手還能動彈,所以也正是這個原因,這位都督家的大少爺,也就成天讀書解悶,並不問世事。
易連怡看到她並沒有驚異之色,只是說道:“三妹來了?”便命女僕看座倒茶,不溫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僕奉上茶水,才說道:“今天來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這裏,等一等大嫂。”
易連怡微微一笑,說道:“她做功課頗有一會兒,要煩你久等了。”
他們兩個客客氣氣地說著話,女僕退出去后,秦桑終於忍不住站起來,說道:“大哥,蘭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連怡神色並不驚慌,反倒十分從容,“不然你不會這麼晚來見我。”
“現在他受了重傷,在醫院裏。”秦桑心裏十分複雜,“為今之計,還望大哥出來主持局面。姚師長是李帥的人,余司令又唯李帥之命是從,只怕李帥會趁這機會,做些不利於易家的事情。”
易連怡說道:“我一個廢人,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能出來號令三軍?余伯啟雖然是符州駐防司令,可是並不足以為慮,不過姚敬仁這個人,心思姦猾,未必不會趁機興風作浪。現在事情緊急,不如來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地看着他,他說道:“咱們派人去請大夫,就說大帥醒過來了,能說話了。另外再派人去請余司令,說大帥要見他。”
秦桑本來就冰雪聰明,一點就透,此刻已經漸漸明白過來,她道:“若是姚師長不上當呢?”
“他上不上當都是上當。”易連怡臉色恬淡,“姚敬仁轄下只得一個師,其中兩個團都是父帥的嫡系,他彈壓不住。如果他不上當,這裏放出消息說父帥已經能夠說話,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他真的來了,我自然有辦法扣下他,當做人質。李重年並不是傻子,他進不了符遠城,只能在外頭干著急。如果他敢令大軍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前他可以拿三弟當幌子號稱聯軍,現在再動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氣,只說:“一切但憑大哥做主。”
她並沒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來去了醫院。那衛隊長佈置的警戒如同鐵桶一般,將醫院圍了個嚴嚴實實。傳出去的風聲,是易家三少奶奶動了胎氣,所以易家三少爺連夜陪着她住進了醫院。還命人去請城中最有名的產科大夫,想必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確實覺得十分不舒服,本來頂風冒雪地走了一圈,就已經十分吃力,回到醫院之後,疲意更濃。而易連愷終於結束了手術,被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他那一槍極為兇險,若是再偏得兩寸,便要射到心臟里去了。跟着去的衛士好幾個都負了傷,最嚴重的卻是潘健遲,子彈從他後背穿出去,幸好沒有打到心臟,亦是動了手術。
秦桑這才聽見說潘健遲也負了傷,衛士們都說,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爺一命,本來那子彈是射公子爺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將公子爺推了一把,子彈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槍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時已經筋疲力盡,朱媽又再三地勸說她,那衛隊長早就命醫院騰出一間屋子,她和衣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就睡過去了。
她睡得並不踏實,夢見易連愷滿臉是血,胸前一個大洞,鮮血汩汩地直往外淌着,又駭人又可怖。他卻對着她直笑,說道:“這可如了你的意……”她心中難過,一回頭又看見酈望平,亦是渾身血污,一言不發就撲倒在地,她伸出手去,兩個人竟然已經氣息全無。她一急就哭起來,眼淚滾滾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連愷,還是在哭潘健遲。
正在傷心大慟的時候,卻有人推着她,連聲喚:“小姐!小姐!”她慢慢睜開眼,卻原來是朱媽,朱媽說,“小姐,公子爺來看你了。”
易連愷麻藥剛剛過去,人還躺在床上,意識都不怎麼清醒,半睜半閉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連眼睛都不會眨了。他胸前還縛着紗布,雖無多少血跡,可是人是虛弱到了極點,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連呼吸都十分吃力。不過看着她從床上坐起來,他慢慢地嘴角向上彎,似乎是想笑,可是笑這樣的動作對一個重傷的人,亦是十分困難的。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能讓她看出來,那是個笑意,她心裏一酸,想到剛剛夢裏的情形,終於忍不住眼淚落了下來,說道:“你還笑,好好的一個人出去,現在這個樣子……”
易連愷沒有力氣說話,過了片刻就十分疲憊地閉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了。他的床就被推到秦桑的床邊,秦桑見他手上肌膚枯黃,沒有半點血色,於是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經流盡了一樣。她握着他的手,沒過一會兒功夫,終於也睡著了。
等秦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蓋着被子睡得很暖和,聽到屋子裏有人走動,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滿眼觸目的白,倒讓她一怔,這才想起來是在醫院裏,而剛剛踮着腳尖走出去的,正是衛隊長。
秦桑於是坐起來,看見易連愷並沒有醒。雪白的枕頭襯得他臉色更加的蒼白,倒讓她想起昨天晚上見着的易連怡。由於終年不見陽光,易連怡的臉色亦是這種不健康的白,就像是沒有血色。她很少見到易連愷的睡顏,此時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鬍子,整個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樣了。她從前是非常非常討厭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只覺得他可恨可惡,連帶腹中那個胚胎,亦令自己覺得十分厭憎。而現在看起來,易連愷卻並不是沒有幾分可憐。他也只是個尋常人罷了,只比自己大得幾歲,雖然是錦衣玉食地長大,可是並沒有親生母親在身邊,又是庶出,大家庭里孩子多,照應不周是常有的事。想必他過的日子,並不算十分順遂,就算是婚後,自己對他,亦並無半分敬愛之意。所以他這個人,也未必不可憐。
她這樣獃獃地望着他,一旁朱媽本來和衣睡在躺椅上,也醒了。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於是輕聲叫了聲:“小姐。”又說,“姑爺沒事啦,他晚上醒過來好幾遍,看一看你,又睡著了。小姐,姑爺對你,可真的是跟從前不一樣,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秦桑皺着眉頭,叫了聲“朱媽”,朱媽不敢再多說什麼,躡手躡腳地起來去打水,進來侍候秦桑洗臉。秦桑梳洗過了,又打發朱媽回家去取衣物,朱媽說道:“打個電話叫他們送來吧,我在這裏照應小姐。”
秦桑道:“我這裏沒事,你回去取衣服,順便替我辦點事。”
朱媽問:“小姐要辦什麼事?”
秦桑道:“你回去取衣服,順便給姚四小姐打個電話,就說我不太舒服住了醫院,請她務必到醫院裏來一趟,我有話跟她說呢。”
朱媽答應了,秦桑又道:“姑爺受傷的事瞞着外邊的人,你可千萬別說漏了嘴。”
朱媽道:“小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辦得妥妥噹噹的。”
秦桑心裏雖然不過是猜測,可是一直隱隱有幾分擔心。到了中午的時候,朱媽一直沒有回來,她心裏暗暗着急,叫過衛隊長來,問:“外邊的情形到底怎麼樣了?”
那衛隊長道:“少奶奶放心,大爺都佈置好了,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徑直回房間去。這時候易連愷還沒有醒,她坐在躺椅上,見旁邊茶几上放着一盤蘋果,於是拿了一隻蘋果,在那裏慢慢削着。剛剛削了一半,易連愷就醒過來了,他肺部受了傷,一醒過來就忍不住咳嗽,秦桑連忙按着他傷口上的沙袋,說道:“忍着些吧,醫生說可不能震動到傷口。”
易連愷的聲音極是虛弱,問:“外邊……怎麼樣……”
秦桑道:“你放心吧,我去見了大哥,他都佈置好了……”
話音甫落,易連愷已經緊緊抓着她的手,臉色遽變:“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