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爬得再高,也在無數人底下
第21章爬得再高,也在無數人底下
他擊敗了黃金榮,讓上海灘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物統統爬在自己腳下,但那又怎麼樣呢?今天有人能把巴掌印在張嘯林的臉上,明天也能把它印在自己的臉上,而且,可以更重,更深……
正午12點整,“月寶”號抵達浦東。
整葺一新的高橋鎮碼頭懸旗結綵,百餘條船隻徐徐攏岸,一時間熱鬧成一團。
杜月笙含笑走下“月寶”,經過一個小時的江風吹拂,他青灰的臉上泛出些許紅光,修剪得短而齊整的根根直發抖擻地立在碼頭上微勁的江風之中,更顯得風神凜然。加上重新踏上高橋鎮土地的興奮,幾天來籌備典禮的疲憊頓時一掃而空。
杜維藩低眉斂首地跟在杜月笙身後,在高橋人的讚揚聲中由杜月笙指點着和親戚們一一見禮。隨後,杜月笙把“栗主”小心地抱在綴滿各國政府贈送的徽章的胸前,和杜維藩登上等候已久的敞篷汽車,向高橋鎮杜氏宗祠疾馳而去。
從碼頭到杜氏宗祠,還有10里的路程,為迎接杜祠盛典,高橋鎮新建10里馬路,馬路兩邊插滿商家捐贈的各色彩旗,在微風中輕輕舞動。
顧竹軒在高橋鎮碼頭上指揮着杜公館預先準備好的30輛汽車、150輛黃包車,忙着接送不停涌到碼頭上來的各方嘉賓,但是這些車輛應付百多艘船隻載來的客人,無異於杯水車薪。雖然所有車輛都在不停地往返接運,可還是無濟於事。萬般無奈,顧竹軒只好把高橋鎮的老鄉叫來幫忙,平日裏推土運菜的獨輪車也奇貨可居,被派上了用場。名流淑媛被一邊一個地“裝”在車上,獨輪飛轉,也自有一番景緻。
杜氏家祠前面,遠遠地就能看見一座五層樓高的彩扎牌坊,在四周平曠的鄉間建築中顯得鶴立雞群。
以牌坊為中心向兩邊延伸搭出一百多間席棚,裏面全部陳列着全國各地送來的禮物。在宗祠左側,另有一間偌大的席棚是專供招待來祝賀的客人們吃飯用的,裏面擺着二百多張圓桌,可以同時向這些桌子供應酒席。
號稱上海酒菜業第一的杭州飯莊老闆俞葉封,是杜月笙的得意門生。這次特地將杭州飯店打烊三天,連廚師帶全副家什都搬來高橋鎮,臨時搭了二三十口鍋灶,百十個廚子同時上陣,一次能供應二千多人用餐,卻仍然疲於應付。萬不得已,又從“鴻運樓”、“大西洋”、“寶大”等處調來中西廚師,趕製快餐;又請來一批麵包師傅,加班加點趕製點心,仍然供不應求。最後,平時的貴胄深儒、斯文之士,只好自己到後台去搶盤子端菜,也算是斯文掃地。
即令如此,杜氏宗祠三天大慶,一共提供了能容納10人就餐的酒席2000桌,西式快餐10000份。
所有的一般客人,以及高橋鎮來送禮的老鄉,禮品無論貴賤,統一發給一個杜祠落成的紀念章,憑此章在三天裏可以一切免費。此外,每人另發一個臉盆、一條毛巾、一個燈籠和幾瓶痧藥水。杜月笙原來準備了10000枚紀念章,可第一天就全數發完了,不得已又趕印了大量門券當做替代品。
上海郵局還在這裏專門設一個臨時支局,贈送來賓每人一套印着“杜祠典禮落成紀念”字樣的信封信紙,並加蓋大紅紀念郵戳。上海市各大商店藉此機會大作廣告,跑去向來賓分發印有本商家字號的扇子、陽傘、汽水和暑季小吃,場面熱鬧萬分。
對杜月笙來說,踴躍的來賓場面固然讓他心滿意足,但最關心的無疑還是“奉安入主”的儀式和杜氏家祠里的“正工大戰”。
一下汽車,杜月笙穿過綵樓走向杜氏宗祠,祠堂門外石牌坊前高搭牌樓,上面端端正正地嵌着蔣介石送來的“孝思不匱”手書的複製品。兩邊刻上了於佑任親撰手書的一副對聯。
春酒薦楹階,此地南天唐半曲;
家門振旌節,經久緯王晉王西。雖然杜月笙一眼看去並不能確切明白聯句的含義,但看着聯句熠熠生輝,仍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略事休整之後,杜月笙叫過了朱聯馥,詢問下午的堂會安排如何?由張嘯林和朱聯馥一正一副司職的劇務處,在幾個月前就為杜月笙設計了一張可稱是空前絕後的戲單,並向全國各地分發請柬,遍請京劇名角蒞臨助興。所以,此時的朱聯馥己然是胸有成竹。
展開戲單一看,連一向挑剔的杜月笙也不由得眉目帶笑,頻頻點頭。
這張單子除了當初慈禧太后“老佛爺”有能力開出來,並請得到這些人同時登台亮相以外,他杜月笙恐怕是頭一人了。慈禧有“同光十三絕”伴駕侍奉,杜月笙卻有遠過於十三之數的一代名伶齊集浦東高橋鎮杜氏宗祠,這樣的福氣,怕是慈禧也望塵莫及,更何況同時代這些個庸庸碌碌之輩呢?
6月9日的戲碼是:
全班合演,為給杜祠落成錦上添花,三位天官特邀楊度、湯漪和楊虎客串。杜月笙彷彿看到了這三位上可達天的“天官”在台上的樣子和一出場時台下的“碰頭好”彩雷動的振奮場面,忍不住叫了一聲“好”。
朱聯馥知道好戲還在後頭,忍住一臉的得意,把這一頁翻折過去,露出了下面的正戲。
徐碧雲、言菊朋合演;
荀慧生、姜妙香、芙蓉草、馬富祿合演;
雪艷琴演;
張藻宸、尚小雲合演;
華慧麟、肖長華、馬富祿合演;
李吉瑞演;
程硯秋、王少樓演;
梅蘭芳、楊小樓、馬連良、高慶奎、譚小培、龔雲甫、金少山、蕭長華、姜妙香、曹毛寶合演全部。
杜月笙不看則已,邊看邊用左手的指甲在桌上叩擊連連,像是已經看到了演出一樣興奮。
“四大名旦這次能聚齊了可真不容易。除了荀老闆正好在上海漢口路大舞台以外,梅老闆是從廣州趕過來的,程老闆是從哈爾濱趕過來,尚老闆也是從天津過來的。其他幾位也都是推了別的戲大老遠地跑過來的……尤其是老旦龔雲甫,據我所知,他起碼有10年沒有來過江南了,這回也專程趕來給先生捧場。”
一番話說得杜月笙連連搖頭。
“慚愧慚愧!杜某何德何能,讓這麼多的當世才俊長途奔勞,實在是於心不忍。聯馥啊,傳我的話下去,讓底下的人好好侍候各位老闆,有絲毫怠慢,我絕不輕饒!等三天的戲完了,我自然有一份心意。”
朱聯馥點點頭,把話傳下去了。等他從外面回來,杜月笙已經翻到第二天的戲碼上了。
6月10日的戲碼是:
全班合演;
袁履登、王得夫合演;
郭健雲演;
李惠蘭演;
孫化臣演;
王庚生、小楊月樓合演;
劉京楊演;
張藻宸、小桂元、金仲仁合演;
鄭水泉演;
芝英夫人、高慶奎、張春彥合演;
楊小樓、雪艷琴、劉奎官、劉硯亭、蔣寶印合演;
梅蘭芳、程硯秋、荀惠生、尚小雲、馬連良、雪艷琴、龔雲甫、徐碧雲、芙蓉草、王芸芳、譚小培、言菊朋、周信芳、貴大元合演全本。
因為第二天的戲正好是“入主奉安”儀式之後,所以安排得尤其精彩。
6月11日的戲碼是:
楊鼎依、金碧玉、張春珊合演;
小楊月樓、小奎官合演;
言菊朋演;
荀慧生、周信芳、曹毛寶、劉奎官、金仲仁合演;
馬連良、金少山合演;
高慶奎演;
徐碧雲演;
尚小雲、貫大元合演;
劉宗楊演;
梅蘭芳、譚小培、金少山合演;
李萬春、藍月春合演;
雪艷琴、姜妙香、雪艷芳合嘗;
李吉瑞演;
程硯秋、譚富英、王少樓合演;
楊小樓、馬連良、劉硯亭合演;
周信芳、王英武、趙如泉、劉漢臣、金素臣、劉奎官合演;
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雪艷琴、高慶奎、金少山合演。
三天的豪華堂會,都是中午或午後開鑼,一直演到次日凌晨。這麼一份連着起來都目不暇接的戲單,確實足以反映出杜月笙的號召力和威懾力。而這一切,也就將隨着來參加慶典、來聽戲,和來報道這次慶典的各報記者的口述筆錄傳遍上海,流布全國。
當人們津津樂道於杜祠落成時這次空前絕後的三天連台堂會時,也深深地體會到了一個名字—杜月笙—的威力。
堂會是人人都有機會看,事後也有機會向人大擺一通龍門陣的。可杜祠“入主奉安”的大典,卻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眼福,能親自躬逢其盛的。
一對對巨大的紅燭,從6月9日傍晚就點燃在杜氏宗祠的祭堂上,碗口大的火焰把祭堂里照耀得如同白晝,全副供品被抬上祭桌,小指粗細的高香一把一把地點燃,薰得祭堂里煙氣氤氳,迷離一片。
6月10日五更時分,隨着贊禮的一聲高唱,杜氏宗祠里霎時燈火輝煌,“入主奉安”儀式正式開始。
“進主”,就是把章太炎幾個人為杜月笙編定的家譜中所載的杜氏列祖列宗的名諱一一寫在牌位上,按輩分排列起來,依次放進宗祠祭堂的神位上,從此安享後代香火。
在栗主入堂之前,要敦請一個有過功名或是德高望重的人進行“點主”儀式。就是由點主儀師在要安放進祭堂的牌位的“王”字上用紅筆加一個點,成為“主”字。“點主”是“進主”中最主要的儀式,點主完畢的神位由杜月笙在司儀的高聲贊禮中接到手中,然後雙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把神主牌位擺到事先安排好的神龕里。
因為點主儀式至關重要,所以杜月笙特別挽請國民黨元老於佑任為點主儀師。
杜月笙在前,杜氏一門遠近親屬都徒步走進祠堂,在各路軍樂隊嘹亮的銅管樂聲中,浦東駐軍鳴炮21響。點主儀式中杜月笙把歷代杜氏神位一一恭置在神龕里,隨後率領一門子孫向上行叩拜、家祭大禮。
家祭完畢后,吳鐵城和宋子文的代表宋子安、孔祥熙的代表許建屏、何應欽的代表何揖五等人行公祭大禮
最後,是由國民黨中將參軍楊虎代表國民政府和蔣介石宣讀頌詞,也就是白天儀仗里跟在蔣介石“孝思不匱”的匾額後面的那塊題匾。
匾上寫着:
杜氏新祠落成祝詞:詩詠祀事,
典備蒸嘗,水源本本,禮意綦詳。
敬宗收族,德在無意。激波秕俗。
秉茲彝常。元凱之家,清芳世宇。
孝孫有慶,服先食舊。任使好義,
聲馳遐邇,濟眾博施,號為杜母。
肯堂肯構,實大其宗,建新祠,
輪奐有容。簋簋既傷,鏘濟攸從,
式瞻枚實,介福彌隆。
頌詞宣讀完畢,由司儀請人宣讀致賀人名單,單是這張一萬餘人的名單就讀了一個多小時。
整整一個通宵,奉安大禮總算完成了。
杜月笙累得快要站不住了,但極度的興奮仍然支持着他和趕來道賀的各界政要、租界首腦、工商界巨頭和各地幫會代表們一一握手寒暄。
隨後是大排筵宴,一直吃到日上三竿才各自散去。
正午12點,第二天的堂會鳴鑼開戲。
杜月笙直到這時才真的感覺到累了,可能是幾天來神經太緊張了,也可能是一天來的過度興奮,總之,一吃過早飯,杜月笙就感到像是被抽空了一樣,渾身松垮垮地一點力氣也沒有。杜月笙努了努勁,腰卻疼得厲害。萬般無奈,杜月笙招手叫過萬墨林,囑咐他到前面幫忙照應一下,自己忙裏偷閑休息一會兒。
就這麼一會兒,杜月笙也不得安生。
看着剛要閉上眼睛睡一會兒,萬墨林跌跌撞撞從外面跑進來,人還沒全進來,前面吵吵嚷嚷的聲音已經破門而入了。
杜月笙奮力睜開雙眼,雙手一撐椅子,在躺椅上半坐起身來,正瞧見從外邊跑進來的萬墨林。
“墨林,什麼事這麼昏頭漲腦的?當心我罵你!”
萬墨林在門口站住,一頓,這才像是回過點兒悶兒來。
“杜先生,張先生讓人打了!”
杜月笙“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困勁一下子就沒了。
“什麼?”
杜月笙以為自己聽錯了。
“張先生讓人打了。就在前面,看戲的時候打起來的。”萬墨林一字一句說得確確實實,讓人不能有一點兒懷疑。
等杜月笙趕到戲台底下,前排的貴賓座席里,張嘯林正指着一個身穿尉官軍服的小軍官的鼻子臭罵。
“小子,你敢打我,我劈了你!”
台上的鑼鼓家什有板有眼,小軍官卻坐在原地安然未動,張嘯林的臉已經氣成了豬肝色,左臉上清楚的大巴掌印赫然入目。
兩個小流氓伸手就要把小軍官往外拉,隨着兩聲脆響,兩個小流氓“哎喲”一聲各自捂着半邊臉叫喚起來。張嘯林氣得哇啦哇啦直着嗓子亂嚷,要是腰裏有槍,他能立刻攬出來把這個小子崩了。
杜月笙一看就不由暗暗叫苦,一邊喊着讓兩邊住手,一邊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跟前,閃身擋在兩人中間,一面輕輕地把張嘯林往後一頂,一面連連向那個小軍官賠不是。
“誤會,誤會!不知者不為罪,您請坐,請坐,多包涵!多包涵!”
張嘯林幾次想從後面繞到前面來,都讓杜月笙不動聲色地擋回去了。好說歹說,才將就把張嘯林扶到一邊去,這邊杜月笙接着給小軍官賠不是,倒也弄得對方頗不好意思。
“既然有杜先生的面子,就算了。我沒事了,您招呼別人去吧。”
那邊張嘯林遠遠地聽見,氣得直蹦:他媽的把我打了,你還挺不樂意地說“算了”?要依他的脾氣,他能立刻又沖回來,但一想起剛才杜月笙的態度,他又不敢太冒失,只有氣哼哼地讓幾個人拉到邊上一間廂房裏坐着生悶氣。
幾分鐘后,杜月笙才進來。
張嘯林立刻就嚷嚷開了。
“他媽的他一個狗屁不是的丘八,大模大樣地坐在頭一排,那是他坐的地方嗎?我過去拉他,他甩手就給我一個嘴巴,他敢?我了他!”
杜月笙一皺眉,等張嘯林嚷完了,才沖張嘯林一翻眼睛。
“你?他是沒帶槍,他要帶了槍,一槍要了你的命我也只能給你收屍!”
幾句話噎得張嘯林一瞪眼睛,咽了幾口沫看着杜月笙,半天沒說出話來,杜月笙看了張嘯林一眼,左臉上的巴掌印還清晰可見,也有些心疼,不由嘆一口氣。
“我說你呀,是在上海灘橫慣了,眼裏沒有比你再高的!你知道那個‘丘八’是誰?他是沒資格坐在那兒,可他主子有!他是人家的代表!”
“誰呀?”張嘯林肋幫子上的巴掌印顫了幾顫。
“誰?張學良!他是張學良派來的代表!你說他能不能打死你?”
張嘯林沒話了。
不知怎麼,看着張嘯林突然垮下去的樣子,杜月笙突然有一種悲哀。那邊戲台上的鑼鼓依然是喜氣洋洋地一陣緊過一陣,可杜月笙卻一點也聽不進去,好像那些鑼鼓點都是給別人敲的,和自己無關。
杜月笙頭一暈,坐在椅子上半天沒緩過神來。
這麼久以來的興奮和激動突然蕩然無存,昨天還讓他激動不已的那些排場、名聲霎時間沒有一點點價值,剛剛杜月笙為之無限滿足的東西反而成了對他打擊最重的:他擊敗了黃金榮,讓上海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物統統爬在自己腳下,但那又怎麼樣呢?今天有人能把巴掌印在張嘯林的臉上,明天也能把它印在自己的臉上,而且,可以更重,更深……因為,他爬得再高,也永遠在無數人底下。當然,他下面有更多的人,那些人曾給他無限滿足,但直到今天杜月笙才明白,自己其實也永遠逃脫不了“下面”的命運。後面的熱鬧再熱鬧、排場再排場,都沒一點興趣了。張嘯林茫然地注視着杜月笙,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左頰。微微地還有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