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紅姨這一回來,紅軍也變得判若兩人,飯吃得不香,覺睡得不酣,他的內心飽受煎熬和矛盾。
到了深冬臘月,他也不像往年那樣挨家挨戶地殺豬了,他對那些上門來請他殺豬的鄉親說:“冬梅有孩子了,殺生不吉利。”
有人悻悻地走開時就笑着說:“這傻子,講究怪多,只怕是擔心生出個跟當爹的一樣的傻子吧。”
紅姨把這些都看在眼裏,聽到心底。她嘴上噥噥地說:“紅軍不傻,紅軍哪兒傻。”
紅軍卻只是強笑,他需要一場喜氣衝散內心的鬱結和自卑。而這場喜氣來得恰到好處,冬梅在2010年的初春給紅軍生下一個兒子。這讓關於冬梅生不了兒子的流言變得像截流的河水,流不下去了。紅軍一見那個胖嘟嘟、紅撲撲的娃娃哇哇啼哭,感慨地說:“誰說啥葫蘆出啥瓢,啥種子出啥苗兒。”
後來冬梅問起娃的乳名時,紅軍愣了一下,放眼看見遠處星星點點點的新綠正在沉寂的大地萌發欣榮,隨即取名“春生”。春生的降生,讓紅軍從千頭萬緒的死結中掙脫出來,他繼續殺豬劁豬,繼續種植大棚。隔不久,他依舊請來那個幾個月前的攝像師照全家福。攝像師一眼就瞧見了房屋正牆上的那個缺口,就開始一會兒眯左眼,一會兒眯右眼;又是左傾身體,又是右歪腦袋;一會兒蹲下,一會兒踮腳;又是靠前,又是退後。連續換了多個角度也沒能避開。他就騰出一隻握照相機的手抹把汗,指着缺口說:“這個缺口真叫個死角。”
紅軍淡淡地說:“缺就缺着吧。”
攝影師點點頭,但他還在不斷嘗試變換角度,遲遲不肯拍照。而讓他遲遲不按下快門的原因,除了是一個民間藝術家對於完美的追求,還因為他始終未見杜老九。他的視線在透過鏡片隨着焦距不斷調整時,還用餘光不時掃尋着杜老九的身影。但當他的餘光看見門框門楹上張貼着的白色輓聯時,才猶豫不決地按下快門。隨着一道強烈的閃光和清脆的咔嚓聲,全家福定格了。攝影師卻一想到那個缺口就慚愧起來,心裏隱隱作痛,他想:敗筆啊敗筆,一個坑裏摔了兩跤。
等到我帶着夢遙回到家的時候,2010年的日曆已經被撕得所剩無幾了。父親的神情看起來心事重重,我想他還在氣憤我的不辭而別吧。等到了晚上夢遙睡去后,父親拉過我促膝而談。
“你個小畜生,沒把你爹活活氣死。去年七月份走的時候屁都沒放下一個,死活也沒個音信。村裏的人誰不說你這個靠不住的村長,是一隻縮頭烏龜,一場大水就把你沖得沒影兒了。你不回來就只當沒生養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兒子,這一回來就給我的老臉抹黑。就屬我們家笑話多,冬梅嫁了一大圈嫁了個傻子;大喜跑到少數民族去倒插門;就指望你了,你倒是放着好好的村長不當,跑出去像撿爛菜幫子一樣把別人的女人帶回來,用農村的話說就是穿破鞋。”父親說話的時候聲調由慪火變成叱責。
那晚的挑燈夜談草草結束,我想父親心裏的委屈說出來就會好起來的,罵就讓他罵去吧。
無論如何,時間久了,父親也就不再計較,就跟上次父親吼着要打斷大慶的狗腿和與大慶斷絕父子關係一樣,他到底還是對我說:“等翻過年暖和起來了,相個日子早點兒把事情辦了。”
我看着父親點點頭,默不作聲。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注意過我的父親了,他的頭髮像凝了霜一般白了一大片,厚厚的嘴唇如同失去彈性的彈簧一樣鬆弛耷拉,腰背也佝僂下來。父親已然不再是曾經我心目中的那個偉岸的男子漢,更像是一個歷盡滄桑的清癯的老叟。
我拉着夢瑤去永和縣城辦理結婚登記的時候,在街道旁看見了一個和胡闖一樣少了一條胳膊的年輕人。他穿着一件土潢色軍大衣,在街道旁的一棵枝葉繁茂的法國梧桐下擺地攤,叫賣報紙雜誌。那些雜誌形形**,有的封面上印着一個搔首弄資的裸體的女人。我瞥一眼就認出了他是我的兄弟黃毛,因為他破棉襖的胸前別著一枚金光閃閃的紀念章,我的心裏猛然像被觸電一般絞痛。他抬頭定定地看着我,就像我定定地看着他。我的眼睛裏淚花滾滾,而他的臉上卻灑滿了生動的笑容,他堅毅的眼神里射出的是至高的榮光。我用手摸着這個季節法國梧桐皴裂的樹皮說:“兄弟啊,你這是怎的了,上個月你在電話里不是說還在部隊嗎?”
“事已至此,瞞也瞞不住了。我在08年的汶川地震中就失去了這條胳膊,也是那一年我因殘退役了。”黃毛講述自己的遭遇,顯得如同四年前講述劉君的噩耗時一樣鏗鏘有力。
黃毛抬起左手,遞給我一支香煙。我猶豫片刻,接過來,給他和自己點上火。他皺着眉頭抽一口香煙,吐出一個凌亂的煙圈說:“汶川地震,你知道嗎?多少人連性命都沒了,我區區一條胳膊算得上什麼。只可惜的是,我這條胳膊本來是打算伸進一個斷牆殘垣的縫隙救出一個求救的小女孩,到頭來卻賠了夫人又折兵。”
黃毛在部隊的那幾年裏,完全把他塑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硬朗的、充滿信仰的男子漢。但無論如何,他都是我的兄弟,用他的話說“鐵打的兄弟流水的女人。”
我向他介紹了我的未婚妻夢瑤,他點點頭。我不敢再做更久的停留,因為我滾燙的眼淚已經如同決堤的洪水奔流而下。我的兄弟啊,你成為了最光榮的軍人;我的兄弟們啊,你們都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軍人。
我如數數了錢,從他的地攤上買走了三本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我送給他一本,給自己留一本,我還要等明年清明節的時候到劉君的衣冠冢上燒給他一本。我想:堅毅和信仰,讓生命絢爛如花。
我想起那年他帶着劉君的遺物回來時,接過金光閃閃的紀念章時說過的“這是劉君扛的一桿旗,現在我接過來了”。這桿旗,他現在只是換手扛起,以前是用右手,現在改用左手。
法國梧桐樹梢發出北風呼嘯的尖厲的聲音,寒風捲起一層乾燥的塵土,幾片黃葉飄落在雜誌上那個裸體女人的身上,遮擋住了她的尖挺的秀乳、渾圓的翹臀和修頎的美腿。黃毛整裝軍大衣,吸一口煙,將那幾片黃葉揭開挪走。
風塵中的他,像一尊浮雕,巋然不動。我的兄弟,人生的軌跡啊,它生就曲曲折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