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紅姨隨了紅軍回到雙水村的時候,剛進了臘月。那天,杜老九一聽村民們說紅軍回來了,他就高興地說:“這混球兒,這混球兒,還算有良心。”後來再聽說紅軍把他媽和他媽的瘸子男人都帶回來了,他一下子就昏厥在院場上,嘴裏卻還念念叨叨地說:“這混蛋,這混蛋,良心讓狗吃了。”
等到紅軍一行回到家的時候,冬梅正挺着大肚子將杜老九往床上拽。那時杜老九已經不省人事,嘴裏卻還有一口怨氣。過了一日的傍晚,杜老九迴光返照地睜開了眼皮,這次他沒有像十多年以前那樣蹦躂起來,持起殺豬刀嚷着要殺了自己的女人,反倒緩緩起身下床,熄滅燈泡,點亮床頭的蠟燭。紅軍見爹顫抖的手,一口氣擦掉半盒火柴才點燃,然後跳動的燭光照得滿屋昏黃,他們影影綽綽的身影就被跳動的燭光像早年放映電影那樣投射在牆壁上。紅軍說:“爹呀,你看不見不曉得開着燈咧。”
“爹這輩子豬血沾多了,這會兒瞅着燈泡兒眼暈。爹對你說,爹這輩子對不起的豬成千上萬,對不起的人沒的一個。”說完瞪着跳動的燭光,然後抬手抹起眼淚。紅軍忙問:“爹呀,你是不是看蠟燭也眼暈?”
“爹不眼暈,爹胸口悶得喘不上氣來,爹心肺肝像被剜一樣疼,爹腦袋瓜里儘是你們娘兒倆。”杜老九邊說邊揩掉眼淚花子。等他消停下來忽然用力攥起紅軍的手慪氣窩火地說:“你這混球兒,你這混蛋。你爹還沒斷氣,你就把后爹也找好了。”
紅軍一聽杜老九說糊塗話,就已經預感到自己父親的陽壽到頭了,便不說話,紅潤着眼眶耐心聽杜老九臨終前的訓導。杜老九見紅軍不說話,接着憤憤地說:“這是唱哪一出?別人牽馬,輪我起興拔橛子。”
“往後就是一個屋檐下住,一口鍋灶里吃,沒有誰牽馬誰拔橛子,誰屙屎誰擦屁股。”紅軍用拙劣的話開導着臨終前的父親。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如今我是再沒臉活在世上了。”說完,杜老九偏着腦袋環視房屋一眼,其間他的眼睛停頓在紅軍的臉上。那一眼他發覺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卻跟年輕時的自己決然不同。眼前的紅軍長得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雙熠熠生輝的眸子上是兩道線條柔和的黛青色眉睫,微微凸出的喉結像桌案上的燭光一樣上下竄動。
他想起紅姨當年是一個多麼燦爛耀眼而令女人赧慚妒忌、男人生津垂涎的女人,用村裡男人們的葷話說“白天向日葵,晚上夜來香”,而自己卻是一個卑微土氣的殺豬佬、劁匠。他記起當年她回到村裡多麼惶惶張張找男人,就跟了正在急急忙忙討老婆的自己一拍即合,結婚成家。他還追憶了新婚之夜的情形:等他酩酊大醉走進新房時,就看見了她光着身子偎在床頭。那是一根火柴,驟然點燃他體內的**;是一隻獵物,激起他在曠野上奔馳咆哮;也是一片沼澤泥潭,使他陷下去卻不能自拔。等到來年春天,紅姨的肚腹就滾圓得像只脹大的豬尿脬。村民們一算時日,對他說女人肚子裏的種不是他自己的。他當時就驕傲地對人們說:“誰家的地不是自己的種自己播?”直到生下來了孩子他就開始動搖了,論長相,鼻子眼睛找不着一丁點相似;論資質,夫妻非近親也無呆傻,卻生出一個不哭不笑的娃,鳥嘴的人都說是個傻子。他內心裏竄起一陣撒下去的種子是稻穀,長出的苗兒卻是稗草,結出的穗子還是癟殼一般的隱痛。
後來他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是酗酒就是打罵。紅姨就在紅軍一歲那年,半夜裏藉著月光帶着孩子跑到深圳去了,她走的時候在枕頭下給杜老九留了一沓嶄新的錢。後來當人們再說紅軍是個傻子的時候,他就強笑着對人們說是自己醉酒的緣故。
杜老九想到這裏就將眼睛從紅軍的身上挪開,繼續那個還沒划圓滿的環視。他一邊掃視四周,一邊氣若遊絲地說:“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混球兒。爹對你說,爹這輩子對不起的豬成千上萬,對不起的人沒的一個。你信不信,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混球兒。”
紅軍一聽,忙點頭,正準備說話,看見杜老九已經在划滿了視線的那個圓后就慢慢閉合了雙眼,再沒醒來。他就把原本的話吞咽回去,哭喊着:“爹呀,我是個混蛋,我是個混球兒。”
也就是在杜老九死的那個晚上,紅姨不折不扣地向紅軍還原了二十多年前的故事,而這些是杜老九至死也不曾知曉的事情。
通過母親的講述,紅軍知道了自己的親爹是龍哥,那個胳膊和胸膛上虯繞着青龍的瘸子河南佬。
紅姨年輕時在深圳一家髮廊做**,後來跟了龍哥。當年紅姨懷上了龍哥的種,就趕回雙水村倉惶結婚。等紅軍一歲的時候她就上深圳找龍哥了,而這次回來就是要對杜老九說清道明。紅軍十歲那年回來的時候,她還沒開口說話就被杜老九拿着殺豬刀攆跑了。
紅姨還告訴紅軍,大喜的乾媽水仙就是當年和她一起當**的姐妹。她說她倆一個叫水仙,一個叫百合。水仙經歷了五次婚姻最終落了一個鋃鐺入獄的男人;而自己騙了一次婚,負了一輩子債,到頭來擇(zhai)上一個瘸子。作為一個母親,不顧顏面而真實地給兒子還原過去,她對自己的勇氣顯得震驚,以至於她被自己感動得涕流滿面。她想,這麼多年來一直欺瞞着杜老九,內心已經飽受折磨,她現在需要的就是這種真實的生活,所以,她的淚水裏還摻雜了懺悔和哀痛。
紅姨說完問紅軍:“你是不是怨恨我這個做娘的。”
紅軍不回答,他想自己有個記憶中的好娘不甘,偏要尋個**當媽;拿着好好的爹不要,愣是討回個瘸子認爹。想到這裏,他就捂着臉嗷嗷地哭上了:“爹呀,我不光是個混蛋,我不光是個混球兒,我他娘的還是個傻蛋。”而他心知肚明,他所喊出的這個爹,顯然不是自己的親爹龍哥。
杜老九的死,讓恢復了繁榮的雙水村也恢復了固有的熱鬧。人們開始肆無忌憚地辯起關於紅軍為什麼是個傻子的爭論。佔上風的說法還是因為杜老九新婚之夜醉酒的緣故,也有一種主流的說法因為杜家幾代殺豬,折壽煞福,這從杜老九的陽壽和子嗣就可以斷定。但這一切,紅軍都不介意,他在心裏實打實地鄙棄自己是個**養的野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