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翻過年就到了2009年,南方夏至五月的降雨頻繁起來。走了春風,又來梅雨,我以為這是對風調雨順的詮釋。今年的“梅雨”一反尋常,沒日沒夜的大雨傾盆了一個月,一鼓作氣至六月底才遲遲鳴金收兵。雙水河的源頭解放水庫,也憋撐不住,發出了紅色防洪預警。
解放水庫,是五八年大興農村水利時修建的。因為花津鎮地處山區,於是在海拔最高的蟠龍山山腰上,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喊着“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其樂無窮”的號子,組織餓着肚子的群眾肩挑背扛,一鍬一鏟地修建了這個百餘公頃的水庫。花津鎮人民公社還曾經敲鑼打鼓地將落成水庫后的第一桶渾水,用結了紅花的木桶五花大綁地抬到公社食堂,給群眾們熬了一鍋粥。
這些都是熬老太憑着記憶告訴我的,她還精神煥發地爆料,當年她帶着王老大、王老二、王老三和老王村長四兄弟一起為人民公社修水庫哩。當我詫異地追問“老王村長不是五九年才出生么”時,她就癟着嘴嚯嚯地笑着告訴我:“老四在我肚子裏,我們是母子同心,一條戰線。”
也就是這樣一個哺育了幾代人的水庫,現在需要泄洪。往哪裏泄洪?蟠龍山東西都是一重高出一重的山脈,往南是花津鎮和永和縣,往北依次是望月村、雙水村和燕子村。此時,這個身處高地、岌岌可危的水庫如同人們腦門上的一個隨時會病變發作的惡性腫瘤,讓大家惶恐不安。
就在解放水庫里的水將大壩撐得像拉滿的弓一般時,我被通知到花津鎮參加全鎮防洪防汛緊急會議。本想這應是一個集思廣益、眾志成城的人道會議。讓我始料未及的是會議一開始,我便確定這是一個獨裁的、的宣佈會議。我被以口頭和書面雙重形式告知,花津鎮委員會一致決定將解放水庫的水向蟠龍山以東的村莊泄洪。當我意欲曉以利害的時候,鎮長當頭一棒地說:“要鎮還是要村?”這讓我想起電影裏的白大褂醫生逼問難產孕婦的丈夫“要大的還是要小的”一樣,讓我進退狼狽,無從選擇。
我壓低剛才激動的高聲,故作鎮靜地問:“不能兩全嗎?”
“你說的兩全是說兩個全完蛋吧。”鎮長遞給我一支煙,湊上前點上,然後拍拍我的肩膀意欲走開。
“讓我回頭考慮考慮。”作為一村之長的我,狠抽一口煙,將早已戒煙的我嗆得淚流滿面。
“年輕人,鎮委會完全有耐心容你深思熟慮,解放水庫怕是撐不了兩天了。”鎮長說話的語氣像是象棋里的抽車將軍一般咄咄逼人。說完他在轉身走開時,說:“對了,到時侯流經我鎮的魚水河,也順便向村子泄洪。你就把心往肚子裏放,鎮上會給你們一個滿意交代的。”乍聽起來不像是在救援,反倒像是在進行一筆以雙水村為代價的交易。
我想,一個解放水庫不夠,還來個魚水河,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鎮上是不指望我的雙水村能保全下來了嘛。
“給我一支煙的時間。”其實在這一支煙的時間裏,我完全沒有去想該如何說服或是阻止這個決定的實行,因為這已是一個既定的事實。我覺得更需要思量的是該如何給我承諾過的村民們,還有我保證過的老王村長一個交待。
在燒了半截煙后,我用顫抖的手在鎮委會的頭號文件上籤了“劉大喜”三個字。然後我像奔喪一樣趕回村莊,又像丟了魂一樣慌亂地召集了所有村民,在村委會宣讀了政府文件,並將我的遭遇轉嫁予村民,讓他們也在毫無知情和申辯的約束下籤上各自姓名。那時候他們雖都知道事態的結局不會樂觀,但還是相信我的,相信我會在鎮政府那裏給他們討回一個說法,我強打着官腔對他們說:“要相信黨,相信政府。”然而說這話的時候,我比誰都明晰,官場上搪塞的話有時候連屁都算不上,自然心底如同被掏空一般沒底兒。
“大喜村長,我們只相信你。”村民們對我的充分信任,讓色厲內荏的我無所適從。
當我收起村民們沉甸甸的簽字協議時,我知道這裏將不再是個村莊,那會是一片汪洋。
兩天後的上午,轟轟闐闐的爆破專組人員便已悉數到位。他們的聲勢浩大和裝備精良,儼然是要去開天闢地,固堤守壩,讓人誤以為這裏將演繹一首現代化的“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史詩。
在那一群人頭攢動的專家組中,我認出了思琪,那個單眼皮女孩,那個三年前和我不歡而散的姑娘。思琪跟着鎮長前後下車,她和鎮長共享一撐雨傘,兩人有說有笑。我見思琪燦爛可人的哂笑和鎮長心不在焉的指揮,也便知其一二。
到底要去給鎮長彙報村民避難工作,與思琪打了招呼。思琪略顯窘迫地將我拉到一邊,即刻像川劇變臉一般一臉愁苦地傾訴這幾年的遭遇。她說自己當年沒能圓滿大學夢也就認了,不想後來還交了個窮光蛋男朋友,我不知道她所說的這個窮光蛋有沒有帶上我的份兒。直到她說出“學得好、幹得好都不如嫁得好”時,我就知道了她無非想說自己嫁得有多好。多少也聽得出來她言辭間的得意,當年沒有和我這個小村官來往,如今漲了身價,做了鎮長的女人。
我已經沒有耐心和興趣聽她講述下去,但她連綿的傾訴像一隻縈繞的蠅蚊,讓我嫌棄卻不得不留意。我說:“沒錢窮光蛋,有錢王八蛋。無非是從這兩種蛋中選出一種。”
“有錢人嫁娶有錢人,那是將錢幣堆成堆,聽錢幣嘩嘩流動的聲響;窮人和窮人在一起,便是窮上加窮,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出不了頭;要是窮人嫁給有錢人,有錢人用金錢壓彎我們窮人的腰背,那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思琪頭頭是道地說。我想她就是這麼做了,賤賣尊嚴兌換了物質。
我站在水庫堤壩上,俯視着洪流滾滾的山澗和河流,想像着泄洪后奔騰叫囂的洪水,就忽然想起劉君。但我不確定思琪是否還記得這個人,佯裝自言自語地慨嘆:“劉君就是在這樣的洪水中犧牲的。”
思琪稍微一愣,一時不做言辭。她好像在很努力地回憶過去,但終究她沒有說話。我想她可能已經遺忘或者不願提及這個人,所以關於之前劉君如何成了我的姐夫的故事,也就大可不必再提。
我彙報了工作還要趕回雙水村,那裏有我的村民們在伸直脖子探着頭等待他們的村長歸來,那裏才是此刻我應該堅守並與之共存亡的熱土。鎮長說:“吃罷飯再走,現時走不安全,一會兒爆破泄洪就要淹了路。”
“不怕哩,我順着山頭繞。”我一心想着我的村莊,就算毀滅我也要親眼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