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好在大慶和一凡定下了婚約,這才寬了父親的心,父親說他好歹還算是個孝子。孟子曰過“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都是明白人,我也就知道了父親的弦外之音。

一凡是一個不太耀眼的女孩,一如她的名字一樣簡簡單單、平平凡凡。她第一次隨大慶到家裏做客時,只言半語地告訴我們,她是隨着採石場一個姓石的挖掘機司機過來的,那是她的親舅舅。那天她還為她將來的親人們獻上一桌可謂珍饈美味的晚餐,就在大家都不惜口舌地誇讚她時,她便赧紅着臉埋頭不說話。悶頭大快朵頤的大慶卻接過話茬洋洋自得地說:“那是,你當石場食堂是韭菜園子,想出就出,想進就進咧,人家可是經過專業烹飪培訓的。”那得意的神情好像我們誇獎的不是一凡,反倒是他。

“憨人有憨福,這是老天爺賜給你的福氣。”父親諧謔地說。他說話的時候想到大慶娃能討上這麼個賢惠的媳婦也是他劉青山這個做爹的福氣,所以等他說完,就打心窩裏偷樂。

後來我的父親巧與石司機謀了面,搭了訕。從他的言談中,我們知道一凡也是出身一個單親家庭,小時候因為重男輕女的思想,父親和母親鬧着離了婚。原本姐妹仨,就屬她最大,母親趁下面的兩個妹妹尚不記事,都送養給了外人。這些都算不上什麼,最讓我的父親心裏挽下結兒的是一凡出身壯族。

在此之前我的父親閑下來就要掐算年頭裏有什麼宜婚宜嫁的好日子,自從知道了這些,他就變得像風濕沉疳犯上一樣無精打采。本是好事,他卻一副愁眉苦臉,在屋裏背着手踱來踱去,有時拉着我憂心忡忡地說:“姑娘家獨苗兒,大慶篤定是要去做上門女婿的。”

說完他覺得我和他還是沒有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便推理到:“就算大慶給人家做了上門女婿,那生了孩子該依誰的姓,隨誰的族?”

父親開始變得抑鬱,他每天不停地想去說服大慶,卻又生怕大慶會跟他反目。

無論如何,在我看來,父親到底還算是一個很有預見的長輩。直到年底大慶告訴我們,他將隨着一凡到廣西去生活時,父親如同五雷轟頂一般,愣愣地不作言語。

這個消息又開始像颳風一樣迅速傳開,這次傳開的速度比起多年前落心溺死在河裏更顯迅快。村裡老少上下,奔走相告。大家都在笑話大慶,有人說大慶真是“娶了媳婦忘了爹”;也有人說大慶看不出來比杜老九的兒子紅軍還要憨頭憨腦,人家都知道把姑娘連人帶嫁妝娶進門,大慶是連本帶利把自己給嫁出去;還有人說將來生了孩子,說好聽叫混血,說難聽那叫雜種。

有一天恰逢熬老太在不急不慢地拾荒,他見了我,簸着小腳湊過來說:“外面都在傳大慶要倒插門到一家少數民族去哩,聽前人說少數民族眼睛像貓眼是藍色的,頭髮是潢色的,就連血也是綠色的。我是看着你們穿開襠褲長大的,捨不得啊。”她耿耿地說話,然後顫顫巍巍地走開,嘴裏還嘀嘀咕咕地叨念着“老了,老了”。

外面的風言風語讓父親變得更加抑鬱,他口口聲聲就說大慶是個孽子,他的一張老臉全都讓大慶給丟完了。那段時日,父親病在床榻,嘴裏哼哼地呻喚着也不忘喝斥大慶說:“你敢邁出家門,我就打斷你的狗腿。”

到底大慶辦完婚禮,還是原計劃大包小包地走了,也不見父親抄起扁擔,他只是窩火地對我們說:“自此再不認這個兒子了。”大慶一聽這話就給父親跪下,三拜三叩之後嗖地起身轉頭就走了。父親搖搖手,示意我們將他這個即將與自己斷絕父子關係的兒子送出家門。

那天午後,在父親的攜領下,包括冬梅和紅軍、石榴、金蓮,一家六口,淚眼婆娑地送走了大慶,這場面讓我想起了七年前從熬磊家接走冬梅時熬家的七嬸六叔陣容恢弘的情景。只是如今臨到了自己頭上,那個難受啊,像是弄丟了一路牽手走來的夥伴一般欲哭無淚。

我蔫蔫地駕着曾經老王村長風風火火駕駛的別克送走大慶時,沒有看見父親揮動雙手作別,只見他老淚縱橫,雙手輪流地揩着眼淚,我也已然沒了曾經高居廟堂的威風。路上大慶跟我間有言辭,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望着前方說:“大喜,照顧好咱爹。”我悻悻地點點頭。

他強笑着打趣我:“大喜,找個好嫂子把自己解放了。”我還是點點頭,我想大慶此時此刻一定和我一樣,感受到了空前絕後的若有所失吧。快下車的時候,他側過頭看看我,強顏說:“十五歲那次出門,坐的是何大鬍子的拖拉機;這是第二次離家遠走,就坐上小轎車了哩。”

是的,這是大慶第二次離家遠走。我想:他這次出門就真成了雙水河裏的流水,有去無回,再也不會回來認這個家了吧。

早在此前的一個月裏,胡闖帶着夢遙來到了我家,那時大慶正忙活張羅着婚禮的事。

那是一個落拓而溫融的午後,迎着略微刺眼的冬陽,我遠遠認出了姍姍走來,搖曳生姿的夢遙,大慶也認出了五大三粗的胡闖。我們迎上前,相互引薦寒暄。

胡闖告訴我們,他早幾年為了給夢遙的弟弟夢曦看病,硬從幫會裏挪出費用,得罪了不少前輩和兄弟。這幾年過去了,幫會裏明爭暗鬥、蕭牆禍起。現在幫內清理門戶,幫外也是趕盡殺絕,真可謂內憂外患。

胡闖接著說:“狗咬狗,一嘴毛。”他的比喻聽起來總是那麼欠妥卻又恰如其分。

“大喜、大慶,我就來避一避風頭的。”胡闖好像從來不會乞求別人,說話的時候依然那樣威風凜凜,我們拍着他的肩膀淡淡一笑。

胡闖來到我家的第二天,紅軍和冬梅帶着石榴、金蓮也過來了。在交談中,紅軍說起了一個叫龍哥的男人,胡闖便接過話茬津津樂道地講起龍哥。他說做人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雖然自己用一條胳膊的代價替龍哥挨了一刀,到底還是不過半年他就被人挑了腳筋。好在龍哥身邊有一個跟隨了十多年的女人,帶着他離開了深圳。

紅軍不相信會有這麼湊巧的事,確切地說他不相信自己的母親竟會淪落成如此地步。在他看來,母親一直不回家是因為她貪享榮華富貴,樂不思蜀。他便質疑地問:“你記得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我們在幫內都叫紅姐,幫外稱呼紅姨”,胡闖說完,像忽然記起什麼一樣補充道:“聽紅姐說過他有一個兒子,外人都說是個傻子,她卻認為一點兒也不傻。她在帶着龍哥離開的時候,對我說過‘算起來也該跟你差不多年紀了’。”

聽完胡闖的講述,紅軍撲通一聲癱軟在地上,紅着眼圈說:“我就是那個傻子。”

我們都怔在原地,紅軍含糊不清地哽咽:“那個女人就是我媽。”

胡闖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樣,可能他也不敢相信天底下確有如此湊巧的事情,當年紅遍深圳半邊天的紅姐,竟然會是眼前這個窮小子的母親。

“我爸叫愛軍,我媽叫春紅,我叫紅軍,在父母的名字中各取一字。”紅軍又道出名字的另一層玄機,讓我們徹底相信了。

“紅姐帶着龍哥離開了深圳,我只知道他們朝着更南的方向離去了。”胡闖不等紅軍問起,就告知了這個聽來微不足道,在紅軍看來卻像一根救命稻草般的信息。

紅軍帶着冬梅和孩子離開的時候,左手撫摸着石榴的頭,右手撫摸着金蓮的腦袋,彷彿回味着當年母親撫摸着自己。

胡闖和夢遙在我家只住了十日便起身了,他們將要去一個陌生的城市,做平凡的人,過平凡的日子,他說那才是他求之不得的生活。和大慶一樣,又一條走過南闖過北的漢子歸於平淡,回歸生活。

夢瑤在臨走前告訴我:“你的那句‘夢之遙遙,嫣嫣其葩’讓我高興至今。”以至於我百感交集而哭笑不得。

然而,在我覺得,無論大慶和胡闖會怎樣選擇,我都不會放棄當下用一場論了持久戰的官司才爭取到手的一村之長,我想將來我還要做更大的鎮長縣長。緣於這個貪婪,我給出的借口是我承諾過村民們要讓他們的日子和村莊越來越好。

而雙水村裡瘋狂上演着一幕幕愛恨情仇的戲劇,如同“山雨欲來風滿樓”一般徵兆着什麼,但這一切你我都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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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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