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面樹

第七章 人面樹

第七章人面樹

本子不大,這兩千多字寫了好幾頁,下面是用鉛筆描出的一幅畫,畫裏一個女孩坐在桌前看書,短髮蓬鬆,枱燈幽暗,另有一張女孩的臉在陰影中出現,披散着頭髮,臉上全是斑斑血跡。接下來她寫道:

“這同樣是我感受到的畫面。有幾次夜裏做夢,我夢到自己被人喚醒,睜眼坐起看到的卻是她。她站在我的床邊上,臉色蒼白,就像我畫出來的這副樣子。她面無表情地問我,為什麼沒有告訴她她會死,我說我害怕。她問我現在怕不怕,現在的她這副樣子來看我我怕不怕,我望着她說不出話。然後她笑了,我看到她臉上突然出現幾道觸目驚心的裂痕,鮮血從裂痕裏面一點點慢慢滲出。

每一次做夢做到這裏我都會醒,驚出一身冷汗,然後我躺在床上,會看到自己屋裏那個藍幽幽的窗口。那窗口裏只有沉沉的黑夜,我望着它一直望到天亮。

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擺不脫的精神枷鎖,直到我決定找出命理更深層的奧秘,決定去尋找生與死的奧秘。我知道生命是脆弱的,生與死只隔着一道門,我只需要找到那扇不起眼的門。而當我做完這個決定之後,當天夜裏便再一次夢到了她,夢到她臉上鮮血迸流的時候我卻沒再醒來,而是看到她嘴唇蠕動着對我低低地說了一句話。她說:‘你也會死。’

我再一次驚醒過來,翻身坐起,發現渾身上下已經濕透。三點鐘的彎月安靜地掛在窗欞上,望着望着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然後我伏在枕頭上哭了一夜,沒有人知道。

打那以後我沒再夢到過她。那就像一個詛咒,被我驅散了,但代價是更深刻更駭人的詛咒。我永遠忘不了她說的那句話:‘你也會死’。我忘不了她說這話時的得意表情,好像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去跟她作伴。

我害怕,但我不相信。死亡沒理由這麼早就降臨到我身上,我拚命想要解開生命的密碼尋找解除鑰匙解除新的詛咒,可到頭來我卻忽然發現一切都是真的。的確是這樣,我同樣離死亡很近很近。

你可能會問,為什麼之前算中了別人的死亡對自己的卻看不明白?因為死亡也有很多種不同的表達方式,你熟悉了這一種卻未必熟悉那一種。就像是解方程,解的出這一種未必解的出另外一種。

我解出了自己的方程。代入希望的未知數,解出的竟是絕望。這是不是一個悲劇的滿分?

從那以後我就知道,黑暗將會永遠伴隨着我,我再也沒有快樂,沒有人生希冀,沒有我們這個年齡應該有的勃發的青春活力。我的世界荒涼冷漠。我不再打扮自己不再結交朋友,把自己徹底閉鎖在心靈的一隅,直到現在,遇到了你。

我會遇到自己的愛人,哪怕人生再短暫也會遇到,這是我應得的一部分。而這應得的部分倘若我刻意剋制自己不伸手去拿,它就會永遠為我保留着。我想會是這樣的。

來到世上每個人都分得了一塊蛋糕,有些人的蛋糕小到看不到,有些人的蛋糕卻大到吃不了。吃完蛋糕也就到了離開人世的時候,而倘若不去吃這塊蛋糕,那他就會繼續活在世上。

我不知道我的推論合理與否。看過紀曉嵐的之後,我得出了這個看似荒謬的結論。紀曉嵐說自己有一個侄子,跟僕人的兒子在同一時刻在同一個院子裏呱呱墜地,但沒過多久侄子就死去了,而僕人的兒子卻活得很好。這件事告知我們每個八字的福祿都是既定的,生在富人家的孩子過早地享盡富貴而夭折,生在窮人家的孩子卻因無福可享而苟活於世。

為了不讓你傷心,為了逃過死亡的厄運,我決定先把你這塊蛋糕留下來。也許在哪天我會突然決定把你吃掉,我們在中學時代轟轟烈烈的愛一場,談一場所有老師所有學生都為之瞠目結舌的戀愛,最後在你的懷抱中含笑死去。我死而無憾。

這不是一個傻丫頭做的美夢。我相信自己擁有足夠的魅力征服你,只是我不敢,至少我還在觀望。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死去,也許等我搞明白了,就會做出行動。

下午放學后我買了這個本子,準備在本子上零零散散寫一些想對你說的話。當我翻開第一頁,想着寫些什麼文字來提示你本子裏的內容,卻莫名其妙地寫下那樣一句話:姜雲,當你看到這一行字,你有權力責怪我,甚至恨我。

這句話並不是我要寫的內容,但我一時衝動突然就寫上去了。我沒有更改,或許你看到這個本子的時候真的會責怪我,甚至恨我,因為那時可能我們已陰陽兩隔不能相愛。

對不起。”

寫到這裏,第一篇已經結束,落款寫着“1998年10月10日夜,溫雅”。

合上本子,公交車已經靠站。我將本子抱在胸前離座而起,恍恍惚惚下了車,內心深處的記憶已經再一次被喚醒,心潮起伏難以止息。直到現在我都難以相信她日記上所說的話,說她一眼就在人群中認出了我,就像透過輪迴的花朵看穿前世結下的緣分,瞭然此生的宿命。而她在認出我之後居然能保持平靜,把情感埋藏在最深的地底。

我們來到人間,背着前世的夙緣。這樣理解愛情和婚姻並無不可,但我想像不到於萬萬人之中一眼認出愛人是什麼樣的感覺。我猜她會震撼,興奮,且遠遠不止如此。

她沒有向我坦白任何事,除了給我一點若有若無的關懷。她的理由就如她自己所言,在死亡面前匍匐的人不敢再談愛情,不愛,那就是愛,但愛了,那無疑是一種傷害。

她外表覆蓋著冰層,心底卻奔涌着岩漿。

另一個理由看起來有些牽強,如果說命運是註定的,什麼時候吃蛋糕也應該是註定的,怎麼能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但是不得不承認,命運的確是可以改變的,人的意志力足夠強大就可能扭轉乾坤,秋天的海在給我看命的時候不止一次說過,98年的時候我應該在戀愛才對,可是我卻沒有。

這樣看來溫雅是對的。

到現在我才真正明白,那時的溫雅經歷着怎樣痛苦的心路歷程。同伴的死亡給她的精神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儘管她的敘述極具靈異色彩,但我仍然堅信夢中所見只是潛意識的反映。那是她的內疚和恐懼給她設了一個無可逃脫的可怕圈套,逼她在尋求死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我無比懊悔。如果當初看到這段文字或瞭然她的內心,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去呵護她,可她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而我對她萌生愛意的時候已經太晚。

現在,我真想立刻到醫院去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告訴她不要再害怕,告訴她我會陪在她身邊,這就算是我為自己遲到多年的愛進行補償。可是一想到她所謂的“蛋糕理論”,我心裏就開始發虛。如果真如她所言,留住蛋糕就能繼續生存,而吃光蛋糕就會立刻死去,那我又該怎麼做?

這哪裏是蛋糕,明明就是毒藥!

我的思緒在心底七纏八繞,走路都不知先邁哪條腿才好。最後我決定把整個本子裏的文字全部看完,再決定究竟該怎麼做。

我給溫雅打了一個電話,詢問醫院裏的情況,只是像平常一樣叮囑了她幾句,對日記本的事情隻字未提。估計這個日記本早已被她遺忘到九霄雲外,不然她怎麼會不知自己學過算命?

本來我今晚回來是為了向露露說明真相,但是現在的心緒已經不適合去做這件事。我快步趕回宿舍並關掉了手機,告訴室友如果露露找我就說我不在。我翻上床頭打開日記,迫不及待地翻到了第二篇。

第二篇的篇幅很短,寫在98年10月15日,標題叫“人面樹”。標題下面先畫了一幅鉛筆畫,畫中是一株枝葉繁茂的大樹,但樹上掛滿了一個女人的臉,就像結出的累累果實,那些人臉逼真生動跟真人一摸一樣,喜怒哀樂表情不一。看得我心裏一陣發冷。

她在下面寫道:“今天讀到有關日本傳說人面樹的故事,據說日本江戶時期有一個女子不幸死去,深愛她的男人痛不欲生,將她的頭顱埋在屋子後院,不久後院埋頭的地方就長出一株樹,百日之後樹上開了花,一年之後又結了果,那果實全是女子的頭面。男子家裏養有妖樹的消息很快被官府知道,於是很多人前來圍剿,最後男子便與人面樹一起在烈火中焚燒而死。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因此特意為它畫了一幅畫。這個女人幸福得令人羨慕,儘管她很年輕就死了,但畢竟得到了真愛。

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一株妖樹,千嬌百媚掛滿枝頭,迎風而笑。”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人象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人象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七章 人面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