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探谷(2)
第三十章探谷(2)
出了村寨后,一行人往着西南方向而去。沒走多遠,地勢漸漸陡峻,樹木叢林也變得繁密起來。羅飛曾遠眺過這一帶的地貌,知道已攀上了寨子邊上的那座矮山,而矮山的另一面,就是傳說中充滿了神秘色彩的“恐怖谷”了。
這段路雖然也是崎嶇難行,但是與前兩日他們剛出禰閎寨時翻越的那座山峰相比,卻有些小巫見大巫的感覺。不僅坡度緩了很多,而且叢林中有着明顯的小路可循。
“這條路好像也經常有人走動?”因為行進得並不吃力,所以羅飛有閑勁一邊走一邊提出心中的疑問。
同行的哈摩人中只有索圖蘭精通漢語,問題自然也只能由他來解答了:“我們的族人以漁獵為生。‘恐怖谷’一帶鳥獸很多,因此常有族人到那邊的林子裏去打獵。只是半年前,接二連三有人在‘恐怖谷’中被嚇瘋,去的人才少了。”
“這種狀況持續了多長時間?我是說出現有人被嚇瘋的事件。”
“真正出事也就三四天吧。後來安密大人在村寨里做了告示,便幾乎沒人敢往那邊跑了。”
“安密大人沒有去山谷中巡視一下嗎?”羅飛認定了這種種怪事都是所致,而以安密的性格,在族人受到傷害的時候,應該不會畏縮不前的。
果然,索圖蘭的回答印證了他的猜測:“當然去過,而且不止一次。那幾次搜山迪爾加也都參加了,不過並沒有發現什麼線索。安密大人雖然是了不起的勇士,對這樣的情況也無可奈何。後來搜山便停止了。只是安密大人專門委任迪爾加作為護衛,有人要去‘恐怖谷’的時候,都要由他陪同才行。”
哦,難怪今天也是迪爾加在最前面帶路。羅飛一邊思忖,一邊打量着不遠處迪爾加虎熊般的背影。顯然,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使,需要有過人的膽量才行。
索圖蘭似乎看出了羅飛的心事,說道:“迪爾加是我們族中難得的勇士,當初他是自告奮勇接受這個任務的。而且有他陪同,後來也確實沒人再被嚇瘋。安密大人十分欣賞他,經常說:似乎連惡魔也畏懼他的力量呢。”
安密對迪爾加的青睞,羅飛在昨天夜裏就已經看了出來。奇怪的是,索圖蘭對這個勇士似乎並不感冒,即使是現在,他嘴裏說著誇讚的話,可臉上卻一沉似水,沒有出現相應的讚賞表情。
迪爾加只顧埋頭開路,對身後發生的交談充耳不聞,看來,他也是一點漢語也聽不懂的。
“大祭司,你的漢語說得真好。不但語音純正,而且遣詞用句也很精妙,只怕很多漢人都比不上你呢。”羅飛的思緒到了此處,順帶誇了索圖蘭幾句。
“要成為祭司,必須懂得漢語。這是從聖戰之後便流傳下來的不成文的規矩。”
“哦?”羅飛饒有興趣地追問,“為什麼?”
“因為在族規中,聖女是必須向祭司們學習漢語的。實際上,聖女的繼任者在被選出來之後,首先要送到祭司們那裏進行學習,只有在熟練地掌握了漢語的讀寫之後,才能回到前任聖女身邊,完成聖女傳承的儀式。”
“聖女必須掌握漢語?”羅飛沉吟道,“我記得你昨天說過,聖女的衛士卻嚴禁學習漢語,你們的族規倒是很有意思啊。”
“這些都是首任聖女赫拉依傳下來的規矩。她是老首領的女兒,當時在族中的地位比阿力亞還要更高一些。所以有很多事情雖然大家並不理解,但一代一代下來,從沒有人違抗過,在這一點上,即使是部落首領也是不例外的。”提到兩個聖戰英雄的名字,索圖蘭神色肅穆,語氣也十分尊敬。
“你的漢語這麼流利,應該也是經常和漢族人打交道吧?”周立瑋此時也插入了兩人間的交談,而接下來做出回答的人卻是白劍惡:“索圖蘭大祭司可是我們禰閎寨的常客。就在前不久,他還經過寨子,往外面去呢。”
索圖蘭點點頭:“我們的族人很少外出。與外界打交道的事情,一般都是由祭司們完成。”
卻聽羅飛又問道:“那這次大祭司出去,是為了什麼原因呢?”
索圖蘭沉重地嘆了口氣:“我是去尋找一些離開了部落的人。”
“離開的人?”羅飛突然想起禰閎寨中的房東老王說起過的事情,脫口而出,“是不是那些被‘惡魔’嚇跑的族人?”
“你也知道這些事?”索圖蘭詫異地看了羅飛一眼,躊躇片刻后,才說道,“不錯,聖物丟失的消息傳開,又接連有人被嚇瘋,的確有一些族人從村寨中跑了出去。”
羅飛看出來對方有所避諱,便不再深究。眾人換了些無關的話題,一路邊走邊聊,直到前方的迪爾加突然停下了腳步,大家抬頭一看,才發現在不知不覺中,竟已來到了那座矮山的頂部。
恐怖谷應該已在眼前!眾人登在高處,向山的西南方向眺望,只見矮山在這一面的坡度非常平緩,不像是山區,倒有些丘陵地帶的感覺。
“李定國的軍隊就曾經駐紮在這裏。”索圖蘭手指前方說道,“當時他們砍伐樹木,把整個山坡變成了一個大兵營,這片林子應該是聖戰之後又重新長起來的。”
果然,山坡上的林木雖然茂密,但卻鮮見高聳參天的大樹,看起來樹齡都不算很長。羅飛掃動目光,俯視着整片山林。只見這片平緩的山坡連綿悠長,直到數里地之外,才與偏西方向的兩座險峻山峰相接,這兩座高山分立左右,卻在中間留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遠遠看去,像是一道渾然天成的山谷之門。
羅飛禁不住在心中暗暗感慨:李定國的確是深諳兵法之道,兵營扎在這裏,背靠着哈摩族人的村寨,前方則佔據天險,難怪清緬軍隊苦戰三年,最後還是靠哈摩族人前後夾擊,才能將其擊敗。
索圖蘭此刻又轉了個身,面向東南方向而立,抬手遠指:“你們看,那邊的懸崖上就是懸湖了,一夜的大雨,現在湖水一定又滿了不少,從瀑布的水勢就可以看得出來。”
羅飛等人昨晚在聽聖戰傳說的時候,便已經知道了懸湖在那段歷史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在此地遠眺,雖然看不見懸崖頂上的湖水,但一汪瀑布從陡峭高聳的懸崖上直奔而下,氣勢亦十分迫人。
由於那片懸崖前後相錯,因此瀑布也形成了雙疊的上下兩段,上段湖水尚是貼壁而下,到了下段,水勢急猛,已形成了一條明顯的拋物線,憑空飛落近百米之後,打在矮山的東北坡上,最終匯入山腳下的池水中。
羅飛在禰閎寨中見識過山洪的厲害。可以想像,如果上段懸崖被炸開,整湖的大水傾泄而下,立刻便可將禰閎寨沖了個無影無蹤。他輕輕搖了搖頭,自語道:“水淹山寨,這一招確實是非常狠毒。”
“李定國熟知水性,所以才能想出這樣的招術。”岳東北找到了機會,又在一旁誇誇而談起來,“早年李定國在雲南治軍的時候,專門興修過水利,對水極為了解。嘿嘿,否則,禰閎寨的村民也不會世代尊他為‘雨神’了。”
羅飛心中一動:這話聽來倒不假,李定國在數百年前就能準確地預測到雨情,他對“水”應該確實有過頗深的研究。
白劍惡皺了皺眉頭,顯然不願意聊起“雨神”的事情,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把話題引開:“我們還是趕緊到下面的林子裏去看看吧。”
索圖蘭點點頭,沖迪爾加說了句哈摩語言。迪爾加聽從吩咐,帶領眾人扎進了那片“恐怖谷”中的叢林。這裏林木十分茂密,像一把把撐開的巨傘,在擋住了雨水的同時,也遮蔽了原本便已昏暗的天色。林子裏光線微弱,如同夜幕初墜,大家摸索適應了片刻后,視力才恢復過來,勉強能看見周圍數米內的景物。
氣氛如此陰森,又是來到了傳說中“惡魔”出沒的恐怖谷。眾人的神經全都綳直了起來,安密派來的那兩個親隨更是手按刀柄,保持着如臨大敵般的警戒狀態,看來半年前“惡魔”的那番肆虐至今仍在他們心中留存有一定的陰影。
眾人在林子中緩緩穿行。一路上除了植被繁盛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如此漸行漸遠,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林子的深處。就在大家的精神剛剛有些放鬆之時,走在最前面的迪爾加突然停下腳步,右手則無聲而快捷地拔出了彎刀。
其餘人立刻跟着凝住身形,唯有心跳抑制不住地“咚咚”加速,他們順着迪爾加的視線看過去,不知出現了什麼異常。
迪爾加把左手探到身後,中指和食指彎曲,拇指、無名指和小指豎起,然後輕輕搖動了兩下。
索圖蘭臉色一變,附耳對羅飛低語:“有敵人藏在前面。”
羅飛的右手早已搭在槍上,聽到此話,立刻拉開了保險。最後面的兩個勇士識得迪爾加的手語,明晃晃的彎刀也拔了出來。岳東北、周立瑋、白劍惡三人則屏息皺眉,顯得迷茫而緊張。
雨點撲簌簌地打在樹葉上,發出焦躁密集的聲音。除此之外,所有的聲息在一瞬間全都消失了,就連空氣彷彿也要隨之而凝固住。
然而這沉寂卻又如此的短暫,僅僅片刻之後,伴隨着一陣“嘩啦啦”的響聲,前方不遠處的樹叢突然擾動了起來。
羅飛心中一緊:果然有人!便在此時,迪爾加已由靜轉動,如脫兔般向著那片擾動的樹叢撲了過去。有了趙立文慘死的前車之鑒,羅飛不敢怠慢,拔出槍緊跟上迪爾加的步伐,而聽得身後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料是其他人也都跟了過來。
前方,樹叢中嘩啦啦的響聲連綿不絕,似乎有人正在其中急速奔跑。由於枝葉濃密,奔跑者的身影卻始終難覓端倪。眾人緊追不放,跑了一會之後,腳力漸漸顯出了差距。岳東北氣喘吁吁,速度最為緩慢。索圖蘭年齡較大,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不過拉在最後的卻是那兩個哈摩勇士,他們按照安密的吩咐,無論如何,都嚴格執行着護衛的任務。周立瑋和白劍惡並肩而行,處於中間位置。羅飛和迪爾加各持武器,跑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可惜與被追蹤的目標相比,他們的速度還是稍稍慢了一些。
叢林裏出現的擾動迅捷無比地向前方延伸,不斷打破林子深處的靜謐。奔跑者總是很輕鬆地便拉開了與身後追趕者的距離,可“他”看起來又不願意將對方完全甩開。有時,“他”會明顯放慢了速度,似乎在等待羅飛等人。
如此兩三次之後,羅飛已有所警覺:不對,“他”是有意在引着我們往前走!想到這一點,羅飛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他想把心中的顧慮告訴迪爾加,但語言卻不通,正有些着急時,迪爾加自己停了下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前方仍在嘩嘩作響的樹叢,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這一次前方的奔跑者沒有停留,那片響動的樹叢漸漸遠去,等後面的周立瑋和索圖蘭等人先後趕到時,“他”早已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林子裏又變得死一般的沉寂。
“怎……怎麼回事?那……那個……”岳東北最先沉不住氣,急吼吼地問道。可他實在累得夠戧,話沒說完便只剩喘氣的勁了。
羅飛已明白他的意思,手指前方回到:“往那個方向跑了。”
“為……為什麼,不……不追了?”岳東北頗為不滿地翻着眼睛。
羅飛低聲但是鄭重地說道:“敵暗我明,不可冒進。我們一塊往前走,大家都跟着我,不要散了。”
說完,羅飛已搶到迪爾加的身前,正要邁步繼續往樹叢深處走時,忽聽得身後索圖蘭開口道:“羅,請你等一等。”
羅飛回過頭,只見哈摩族諸人都是神情肅穆,氣氛顯得有些異樣。這使得他禁不住皺了皺眉,不安的詢問:“大祭司,怎麼了?”
“再走下去,前面……”索圖蘭眯起眼睛,停頓了片刻后,才一字一字,極為莊重地說道,“就該到古墓場了。”
“古墓場?”以前雖然從沒人提起過這個地方,但羅飛一聽這個名字,心中已隱隱明白了七八分。
索圖蘭的接下來的解釋與羅飛的猜想不謀而合:“那是李定國當年埋葬陣亡將士的地方。有數以千計的死難者在那裏安息。我們不應該輕易去打攪他們。”
古人雖然講究屍骨還鄉的風俗,但李定國當年被困于山谷中,自然顧不了太多,能給陣亡者一掊黃土,已屬難得。因此在這個地方,形成一個集中的大墓場,也是清理之中的事情。
難怪迪爾加會停下腳步,原來是有所顧慮。羅飛暗想,他知道哈摩族素來尊重死者,躊躇了片刻之後,在心中想好了措辭,這才又說道:“死亡都是發生過的事情,現在已無法改變。仍然存在的罪惡才是我們應該關心的。我們為了消滅罪惡而來,死者也不會去庇護那些施虐的惡魔。”
索圖蘭顯然被羅飛的話說動了,他堅定地點了點頭:“羅,你說得對。如果惡魔確實是跑到了墓場中,那我們就得義無反顧地追過去。這個地方,就讓我來帶路吧。”
索圖蘭一邊說著,一邊走上前。迪爾加看出他的意圖,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袖,然後說出一句哈摩語言,語氣焦急憂慮,顯然是想要阻止對方進入墓場。
索圖蘭面無表情地看了迪爾加一眼,不怒而自威。迪爾加悻悻地退了下來,跟在索圖蘭身後。
索圖蘭回頭,用歉意的口吻對羅飛等人說道:“請原諒迪爾加的失禮和膽怯。在哈摩族的流傳的民謠中,這片土地在很久之前,曾是惡魔交戰的地方,充滿了邪惡的可怕力量。”
“哦?”羅飛極感興趣,立刻追問,“民謠是怎麼說的?”
索圖蘭把那段民謠用漢語唱了出來:“惡魔在這裏交戰,留下一片地獄般的廢墟。濃煙從地縫中冒出,熾熱的惡魔之血在土地上流淌。”
“有意思。就讓我們去親眼見識一下這片土地吧。”
“請隨我來。”索圖蘭右手合胸,緩步向著前方墓場方向而去,每走兩步,便會微微一禮,同時口中念念有詞,禱告那些至今未能魂歸故里的亡靈。在他的帶領下,一行人沒走多遠,便突然穿出了叢林,來到一片空曠的土地上。
羅飛驀然一怔,他甚至訝異地使勁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因為在他的眼前,確實出現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奇異世界。
這片空地大約有數十畝之廣,四周被密密疊疊的叢林包圍着,但空地上卻見不到一株高大的喬木。在稀稀拉拉的灌木中,有一種植物卻遍地生根,生長得極為繁盛,儼然成了這塊土地上最為優勢的物種。
那是一種草本植物,高不足一米,莖幹挺直,分支很少。在每株植物主幹的最高處,都長出一朵花兒來。花朵的葉瓣,形態也很簡單,但色彩卻非常扎眼:那是一種極為濃重的暗紅,隱隱透出些黑色的光芒。
現在似乎正是這種植物的開花期,空地上一株緊挨着一株,所有的花兒都盛怒地開放着,在雨水的滋潤下,閃爍着一片黑紅的詭異色彩。
不知為何,羅飛心中突然產生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他皺起眉頭,問索圖蘭:“這些是什麼花?”
“亡靈的血液。”索圖蘭幽幽地說了一句。
羅飛咧了咧嘴:“亡靈的血液?”
“是的,翻譯成你們漢族人的語言,就是這個名字。”索圖蘭略頓了頓,又補充說,“群山無比廣袤,但只有這個地方,才能生長出這樣的花朵。”
羅飛輕輕吁了口氣,他知道自己不舒服的感覺是從何而起了。的確,那種紅中發黑的顏色,像極了死者陳腐的,混雜着泥土的血液。而眼前大量的花兒連成了一片,空氣中又瀰漫著一種淡淡的腐腥味,眾人就像是身處在一個巨大的血池中一般。
“亡靈的血液。有意思,有意思……”岳東北似乎對這個詭異的名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俯下身,輕輕撫摩着眼前一朵盛開的花兒,然後又舉目四眺,若有所思的自語,“古墓場,死人地上生出的花朵……難道這裏就是所有恐怖力量的源頭嗎?”
他這句話一出,羅飛、周立瑋和白劍惡三人同時有了反應。根據他們昨晚對“蠱術”的那番討論,這突然出現的神秘而又獨特的植物確實是太可疑了。
羅飛轉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着周立瑋。周立瑋明白對方的意思,沉吟片刻后,他搖了搖頭:“現在沒法說,要帶回去化驗分析才行。”
“嘿嘿,那我們就不好意思,要做一次採花賊了。”岳東北一邊開着玩笑,一邊握住了花乾的下部,手上發力,想把那植物連株拔起來。但嘗試了幾下之後,那植物附近的泥土卻毫無鬆動的跡象,看來它枝幹雖不粗壯,但根卻扎得甚牢。
“拔不行,得用刀。”周立瑋沖身邊的一個哈摩勇士借過彎刀,上前兩步,手起刀落,將那株植物從枝幹根部齊齊地切了下來。
羅飛在一旁說道:“多砍幾株吧。我也要送一些到我們局裏的鑒定中心去做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