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本章免費)
七月,被火紅日頭炙烤了一天的關中平原,燥熱的空氣和發燙的土地迎來了又一個讓人透不過氣的夜晚。野地里所有的樹都耷拉着葉子,有的野草都開始枯黃了。收過麥子的回茬地里剛露出頭的包穀苗像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憐巴巴地望着天空,祈盼着天下雨。
西安城裏的人們,嫌屋子裏悶熱不透氣,大部分人家都鋪張涼蓆或者拉塊床板睡在馬路兩邊。人們知道,那些送水車、手推車、硬軲轆的馬拉轎車一到晚上就都不出來了。就是行人,在沒有月光的晚上誰還往外跑呀,一動一身汗。個別家裏有露台的,女人和孩子們就睡在露台上,那兒既涼快又安全。放眼望去,街道上由於光線昏暗,只呈現出黑的、白的兩種色彩,黑的是房屋和物體,白的就是裸露的肉體和肉體上覆蓋著淺顏色的衣物。黑洞洞的街道被人為地鋪展成一種與白天截然不同的景象:像垃圾場、像停屍場、又像激戰後暫時靜止的戰場……
沒有月亮也沒有風,辛苦了一天的人們一邊抹着汗,一邊趕着蚊子,慢慢地都進入了夢鄉。夏天本來夜就短,睡得很晚的人們一旦睡着就睡得很深很死,即便是“辣子蒜羊血”、“金線油塔”、“桂花元宵”之類專門在晚上出來挑擔的叫賣聲,也很難驚醒他們。深深的夜就像一潭死水,死水似乎窒息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
突然,市中心的地方火光衝天。開始是火苗,後來那火越燒越大,火焰越躥越高,把個不大的西安城的天都燒紅了。離火光近的地方,亮的竟然像白天一樣,人們連街對面商鋪牌匾上的落款小字都看得一清二楚。受到熱和光刺激的人們,嗖地從地上爬起來,望着前面突如其來的火海發獃,直到有人喊:“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呀!”一些男人們才把墊在頭底下的鞋失急慌忙地套在腳上,迎着火光跑過去。
那火實在太大了,火大的似乎連煙都沒有了。一派紅白大火伴隨着一陣陣沉悶的嗶剝爆裂聲,肆意地舔舐着周圍一切可燃的東西。在這久旱無雨的盛夏,一切東西都變得見火就着。門板燒着了,立柱燒着了,二樓望台燒着了,牌匾也燒着了,向外撲延的火苗子連街道上老槐樹樹枝的半邊都被引燃了。周圍相臨店鋪里的人紛紛往外搶着搬東西,還有的人像無頭蒼蠅一樣圍着大火來回亂竄,嘴裏不知道在亂喊些什麼。
大火把整個西安城都驚動了。中山大街上的人,一過端履門就能感覺到烈火的炙烤,熱浪的撲涌。人們隱隱約約能聞到一股烤焦的竹草的氣味、棉花的氣味和羊毛的臭味。根據火光的位置和氣味的辨別,有人判斷,會不會是隆豐福?哎呀,可能是隆豐福,那個位置應該就是的。了不得呀,隆豐隆這麼大的字號失火了!
失火的就是隆豐福。隆豐福是一家成衣鋪、估衣鋪和皮衣鋪三鋪合一的大字號。它位於西安省城中心,中山大街最西頭的鐘樓根低下,是當時西安鋪面最大,生意最好,位置最顯要的服裝店鋪。聽人說,不知道它每天能賣多少貨,光知道每天晚上打之後,夥計們在賬房先生的監督下,用一個大黑皮口袋往東家送賬本,送銀子和銀洋。從背銀子銀洋夥計走路的樣子看,那裏頭收的錢一定不少,當然也不一定都是銀錠和銀洋,肯定還有銀票、銅子和麻錢。
隆豐福在鐘樓根底下開業已有五六年了,開始是一間門面,以後兩間、三間,最後是五間連在一起的大鋪面。鄰家鋪子的生意做不過隆豐福,主要是抵不過隆豐福品種、價格的擠兌,只得另換地方,把門面讓給它。隆豐福五六年的工夫,在這兒就從一間門面擴展成五間門面。五間門面的後邊,還有一個比門面大一倍的庫房和作坊。門面二樓上是掌柜的會客、休息以及賬房記賬、收賬的地方。前面門面的夥計有十來個,每間門面都有一位二掌柜,總櫃由一位大掌柜和一位賬房先生掌管。後面庫房作坊,一共有二十多個人,三台英國老式縫紉機,四個做活用的大木頭案子和幾個小木頭案子。
聽老賬房私下對人講,儘管每天賣的錢不少,可這官家稅和費的名目繁多,隔上幾天就出來一個新花樣,掙上點錢省府能拿走少一半。相公們月例錢都沒多少,可大灶上飯是盡飽吃,十天半個月還能吃上一回肉。在這一帶,隆豐福鋪子的待呈(待遇)算是最好的呢!
隆豐福的老掌柜每天快到晌午端的時候才到店裏來,他知道一早上沒生意,就是有,也是那些小小不言的小買賣,真正的生意是晌午到下午的時候,這時候鋪子不僅人氣旺,成交率也高,有的大買主往往到這個時候才進門。因此,他一般是早起把茶喝好之後,再到天錫樓吃一碗羊肉泡饃,或者其他鋪子的牛肉塊扯麵、麻花疙瘩油茶、甑糕、雞蛋醪糟之類早點,才坐上洋車到鋪子裏來。
隆豐福的老掌柜其實並不老,論年紀也只有個二十五六的樣子。這個人高身挑,白皮膚,條碼臉,黑漆一樣的眉毛,珠子一樣的眼睛,見人活套,不笑不說話。學相公的時候,掌柜的叫他白相;當掌柜的時候,同輩戲稱他為白掌柜;當了主家的掌柜以後,無論是誰,都尊稱他為老掌柜。老掌柜其實不姓白,只因為他人長得白,尤其是那一張臉,除了眉毛眼睛是黑的,嘴唇是紅的,其餘部分全是俊朗朗的一張白臉,寬厚喜慶的一副笑模樣。不要說姑娘媳婦了,就是那些談生意的男人們也忍不住往他臉上多看幾眼,同行的老掌柜們笑着指着他說:你到易俗社唱戲,不用畫臉子就能上台。由於很少有人呼名喚姓,不少人都不知道老掌柜的真名大姓。
這位老掌柜姓龍,名定山,小名東元,龍定山這個名字還是他父親請卧龍寺的老和尚給起的。老和尚仔細端詳了剛滿月的木犢娃后,沉思了一下說,這娃一輩子命如龍行,運旺災多。五行八作,多與覆物器物為伍。黃興而紅沒,官災而火蝕。取名定山,行高志遠。他父親問何為黃興而紅沒,官災而火蝕?老和尚一句阿彌陀佛便再不言語。
從此,龍定山就在卧龍寺捨身寄名,年年生日那天,到寺里讓老和尚摩頂啟靈,一直持續了幾十年。
隆豐福大火燒起的時候,鋪子裏一共有五個相公和一個二掌柜,五個相公各在自己的門面里的鋪柜上睡覺。這五間門面雖然賣的東西各不相同,但每間隔牆的後邊都有小門相通。每天晚上打門之後,雖然門面都拿門板上上了,但裏邊都是互通的,相公們站在各自的小門前聊天、說笑,但不許相互串門。二更過後必須熄燈睡覺。輪換值守的二掌柜熄燈前後要在鋪子內各處走動一圈,看看頂門杠是否上緊,看看汽燈是否熄滅,看看作坊內門窗是否關好,再看看守值的人是否在位,一切正常之後方可就寢。幾年來,龍定山嚴訓勤管,相公們習守成規,鋪子一直安然無事。
今晚二掌柜第二次走動之後照習慣對各人說了句了:黑了小心!就到後邊庫房裏的床上睡下了。
夏天本來蚊子就多,而隆豐福賣的都是成衣、估衣(舊衣)、皮毛成衣、皮筒子等等,本來就是招蚊子的東西。老掌柜為了以涼補夏,又新進了一大批涼蓆、草蓆、草帽、扇子、蚊帳、蔴鞋、草鞋、油紙傘、雨帽、雨披、玉石枕頭、石膏枕頭、瓷枕頭等等,把個庫房和門面塞得滿滿登登,也為蚊子蛾子棲息做窩繁衍準備了一個好地方。
晚上只要汽燈一開,蚊子、蛾子、蛐蛐、蚱蜢、蠅子、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蟲蟲,圍着燈光上下翻飛,你追我趕。有的飛午調情,有的激情交配,還有的雙雙蓆卷縫中定情而居。要是給燈下亮處放一盆水,不會兒水面上就會落滿一層蟲蛾。等到汽燈一關,它們就會慌不擇路地落到周圍的貨物上。這時候,赤裸的肉體就成了有些噬血昆蟲的進攻目標了。那些潛伏在鋪櫃夾縫中的臭虱們也紛紛出動,從睡着的人身底下,貪婪地享受着人血的美味。正值年輕又辛勞了一天的相公們儘管肉體遭到來自空中和地面的輪番攻擊,除了偶爾抓撓幾下之外,誰都不會因為痒痒而醒來,香甜的夢是他們一天中最大的享受,外界的什麼動靜都很難把他們驚醒。
睡在庫房裏的二掌柜就有些不同了,儘管他才滿二十,但他最近心事很重,白天管鋪面時候倒還罷了,一到晚上坐在床鋪上他就躁動不安,眼前總是晃動着一個個女人的臉,女人的腰,女人的腿。儘管時下女人拋頭露面的仍然很少,但只要出來,又是在夏天,那些女人們還有些含羞帶祛,遮遮掩掩,但少女們明眸皓齒的粉臉,少婦們窈窕美妙的腰肢,裙子下時隱時現的小腿,讓他心馳神往,呆望痴想。在床上他翻來覆去睡不着覺,最後乾脆脫得一絲不掛爬在床上,左翻右挪仍然不能入睡。討厭的蚊子你來我往,嗡聲不斷,攪得他打又打不着睡又睡不了。一氣之下他起身到後面茅廁的里扯了一根火繩,在廚房灶火的灰里熰着,回到庫房床前順手插到門邊的牆縫裏,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還有蚊子,又把火繩拔出來插進自己床邊摞的很高的羊皮筒子縫裏,他明知道插在這裏不合適,心想只熏一會兒就拔下來把火繩踏滅。
蚊煙罩住了二掌柜的身體,蚊子咬不着了,身上的睏乏勁也上來了,他用手又在身上折騰了一會兒,不知不覺間進入了夢鄉。
火繩燃到羊皮筒子跟前的時候,開始是冒煙不一會兒羊毛就泛起了明火,煙往上走火往上躥,上面的皮筒子也一起跟着起來了。時間不長,蘆葦稈加木板蓋的房頂很快就被引燃了,堆在旁邊的衣物布料棉花皮筒相繼都着起火來。火從庫房的房頂又燒到作坊大棚,不大工夫,前店后坊都引燃了。煙熏火爎都沒有把二掌柜弄醒,等到有的燃着的東西掉到他的肚子上的時候,他才驚醒,望着眼前大火發獃,愣愣地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裏。直到有人喊了一嗓子:失火了!他才徹底靈醒過來:失火了,闖禍了!
失急慌忙之中找褲子找不見,找坎夾找不見,情急之下拉了一件羊皮大衣光筒子往身上一披,腳在地上一勾兩勾找到兩隻鞋,大喊着:快救火,快救火!跑到門面前抬起橫在門板中間的頂門杠,拉開一扇門慌忙向外跑去。這位二掌柜跑出去后既沒有叫人,也沒有去叫老掌柜,他精着身子披着老羊皮光筒子向東邊小跑而去。
這位二掌柜叫龍定洋,是龍定山的二弟。
龍定山剛剛睡下,聞聽門面失火,一翻身從床上爬起,只穿了一件對襟坎夾和一條短達膝蓋的內褲,也不管前來報信的相公,套上布鞋一個箭步跨出大門飛也似的向鋪面跑去,相公緊追慢趕他已經不見了人影。
來到火場,龍定山看了一下火勢,問了相公們幾句,立即讓一個相公去對門山貸店拿來幾把钁頭和鐵杴,先把西邊山牆推倒,再把後邊一家雜貨店拆倒,把庫房裏的成捆貸搶出來。安排以後,他對周圍看熱鬧的人喊道:大家過來幫幫忙,幹完之後好好謝呈大家!此言一出,十幾個精壯小夥子立刻參加進來,跟着相公們鑽進火場往外搬東西。
隨着大夥一聲吶喊,西邊山牆轟的一聲向大火壓去,西邊的火勢明顯弱了下去,但東邊的火卻好像更猛烈了,一些闖進去搬東西的人又被大火逼了出來。龍定山看着這種態勢突然想起自己飛跑過來時好像看見在柳巷口附近有一家店鋪正在用胡基(土坯)壘牆,他靈機一動大聲喊來大掌柜,喊道:多叫幾個洋車一塊到柳巷口把它的土坯拉來,一車拉二十給一個銀角子!大掌柜遲疑了一下,龍定山一推他喊道:快去,你去交涉,我在這收貸發銀角子!圍着看火的洋車夫們噢的一聲叫,一窩蜂似的跟着大掌柜跑了。
不一會兒工夫,十幾輛洋車拉着幾百頁胡基到了,龍定山喊道倆人一抬往火上撂!車夫們和相公們抬着胡基跑到跟前向火上壓去,這一招兒還真靈,幾百塊胡基壓下去火勢明顯減少了許多。龍定山一邊讓賬房發銀角子一邊指揮着洋車再去,直到把人家的胡基拉完。
儘管隔壁的綢緞莊也被燒了,緊挨着的雜貨鋪也被拆了,可他們的掌柜來了,誰都沒對龍定山提火燒的事,帶着自己的相公搶搬自己貨物。反倒是龍定山過去說:甭擔心一切有我!看着火勢得到控制,龍定山拉住正在指揮相公們用鐵杴打火的大掌柜問道:今黑兒是誰值夜?大掌柜說是龍二掌柜,龍定山聞說氣得一拳砸手一腳跺地狠狠地說:這賊東西該砍該殺!
東元,先甭上火,安排人救火要緊!隨着話聲一個清秀的小夥子拉起龍定山的一隻手,龍定山擰身一看是結拜兄弟楊文承,動情地說:、兄弟,這回咱把麻達弄大咧!
文承說:大哥,先把火滅了再說,兄弟也帶了幾個人咱一塊上!說著就領着人從旁邊鑽了進去。
火撲滅了天也亮了,搶出來的東西在馬路上堆成了山,有的還冒着煙,大部分已經面目皆非了。大掌柜把人分成幾撥,一撥人現場搜尋,一撥人套車拉東西,一位二掌柜負責向官府報告,一位二掌柜負責清點綢緞莊與雜貨鋪損失情況,兩個相公叫洋車把老掌柜送回家裏,另兩個相公到龍二掌柜可能去的地方把他人找回來。龍定山對大掌柜的安排再沒說啥,但他不想回家。洋車來了,他對大掌柜說了一句:這兒的事你安排!然後把楊文承的手一拉說,走,咱倆到澡堂子去!
楊文承與龍定山相識到結拜是七八年前的事兒了。
那時龍定山來到大成估衣鋪才兩年,正是熬相公最艱難的時候,白天站櫃枱早晚幹家務,從倒尿盆、倒垃圾、倒惡水、擔茅糞、擔柴火、擔糧食到燒鍋、洗碗、曬被、晾衣、買菜、打酒、割肉無一不幹,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睡覺天不亮又得起床。因睡過頭挨過老掌柜的鞋底子,因燒鍋拉風匣打盹挨過內掌柜的擀麵杖,但他的機靈和能幹也獲得了老掌柜一家人的另眼相看。尤其是一次送老掌柜的老婆……內掌柜回娘家,回來后老兩口徹底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內掌柜回東塬,來回過灞河都是雇背河的背過去。那時灞河平時水都是齊腰深,河道不固定,無橋無船,城裏人尤其是女人過河,都是由那些精壯的小夥子背過去。龍定山不僱人,自己背着內掌柜過河,儘管河裏水深路不熟,走起來磕磕絆絆的,但定山個子高,用腳摸索着慢慢走,也安然把內掌柜送到了對面,然後再返回去把帶的東西背過來。上塬走八里坡的時候,他給內掌柜雇了一頭驢,沒想到剛上頭道塬,驢艱難地爬到坡堎子上后,一隻蒼狼從迎面猛撲上來見驢就咬,驢嚇得一蹽蹶子把內掌柜倒掛在腳蹬上拉着就跑開了。趕驢的嚇得坐在地上,龍定山也心驚了一下。但他很快意識到眼前的危險,向撲上來的狼狠踢了一腳,撂下東西奮力向前追驢而去。但“受了驚的驢馬難追”。正在危急關頭,斜刺過來的小路上閃過一個小伙,他先用展開的兩臂擋了一下,待驢跑近之後單手一把抓住驢籠頭,驢把他帶出去好遠才停住。內掌柜被摔得滿面是血已經半昏迷了,龍定山與那個小伙經過半天折騰,她才緩過氣來。回到娘家之後,給錢小夥子不要、給糧也不要、讓到店鋪學相公也不去,內櫃掌越發喜歡他,為報答救命之恩,非要把小夥子和龍定山都認成乾兒子,他倆不好再推只好默認了。龍定山與小夥子相談甚洽意氣相投私下也成了朋友,以後又共過兩次事,彼此以誠相待,相互欣賞遂結拜為兄弟。這個小夥子就是楊文承。
楊文承不肯學相公卻肯學手藝。
他跟着一個江蘇人套的技術。江蘇人無兒無女老家無人西安無家,楊文承跟着老人四處漂泊。這個月在西安,下個月在虢鎮,半年後在漢中,今天在城東,明天在城西,後天或許在城南城北。幾年下來路跑了不少,朋友結識了不少,技藝也提高不少,當然也攢了不少錢。
前年冬天老人得了病,楊文承端湯送葯問醫打卦忙得跑前跑后,老人的病不見起色。老中醫號過脈后偷偷對楊文承說,人不行了,三五天的工夫!楊文承聽后雙淚長流掏出十塊銀洋哭求先生救師傅一命,老中醫方知二人並非父子深為感動,面授文承買獨頭人蔘熬湯,不論次數給老人喂服,或許再能延緩十天半月。文承不但買最好的人蔘還換着花樣買來老人最喜歡的芋艿燉鴨、紅燒獅子頭、白菜肉絲炒年糕等等,老人儘管每次只能嘗一點,但從神態上能看得出來心裏的滿意和感激。老人臨終時讓文承把彈花弓拿來告訴他,這弓我用了一輩子是我的衣食飯碗,不管什麼時候有它就不會餓肚子。老人最後喘了一口氣說,弓背上有三個長方槽,每個槽里有一塊金子,三塊一共五兩重,是我一生的積蓄。我知道我的病難好,我也用不上了,文承,你人不錯心眼好,將來還有大前程,留給你好好過日子。說完喉嚨被痰卡住咯的一聲閉了氣。文承像親兒子一樣給老人披蔴戴孝、摔盆執幡、奠酒獻飯、守墳立碑,半年多就沒有消停。後來他背着師傅留下的彈花弓帶着幾個徒弟走南闖北,事業也大有起色,他在西安買房置家並套的作坊,起名叫祥雲行。龍定山開始執掌家業錢款不濟的時候,有時候還得找他幫襯一下。
二人從澡池裏出來躺在單間裏,文承讓堂倌叫來兩碗雞絲餛飩兩籠包子,龍定山也不客氣兩人一會兒工夫吃了個碗干籠空。文承看着龍定山的眼睛:大哥,從哪裏跌倒再從哪裏爬起來!
定山沉思了一下說:兄弟,這一跤跌的太重了,可一下也把我跌清醒了!
你的意思是?文承不解地問。
龍定山沉鬱地用手搓了搓臉說,現在我的心亂得很,怎麼再起爐灶我還沒想好,但絕不會就此爬下!
文承露出笑容:大哥,這就對了,銀錢的事情隨要隨說話!
龍定山的妻子香梅病得很重,已經有很長時間不能起床了,猛然聽到門面失火的消息一下子就昏了過去,家裏人忙得又是灌藥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救醒過來又哭暈過去,還是龍定山的岳母左哄右勸好歹才止住了她哭。龍定山回到屋裏的時候香梅已經睡了,他寬慰了岳母幾句又看了看香梅,囑咐老媽子晚上勤照看着就回房去了。
突如其來的打擊在晚上救火的時候龍定山還沒有感到分量的沉重,現在一個人單獨沉靜下來,才意識到這次災難的毀滅性。門面沒有了,作坊沒有了,存貨沒有了,等於生意沒有了。不僅如此還面臨著綢緞莊和雜貨鋪等鋪子的賠款,這些款子雖然拿出來不是啥問題,但要命的是那些供貨商一看隆豐福被火燒了,還不擠破頭的上門來要貨款,想到這裏龍定山的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
老媽子送來熱布帕他擦了擦汗,一抬頭看見掛在牆上的老掌柜也就是自己老岳丈的畫像,立馬他在出差錯時老掌柜訓誡時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開鋪子的人靠的是上下兩頭人養活,沒有貨不成鋪、沒客買掙不了錢,因此上下兩頭都必須維好。可這兩頭都難侍候,生意順的時候人人促哄你,出上一點麻煩那個臉立馬就變了。所以說開鋪子就像單腿跳着過獨木橋,只能進不能退,退一步跌倒就很難起來了!想到這裏,龍定山覺着自己已經在獨木橋上跌倒了,倒了能不能站起來,這回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他以拳砸手狠狠地咬着牙說,這次站不起來我就不叫龍定山!
晚上點燈的時候大掌柜帶着四個二掌柜來見龍定山,大掌柜彙報了現場善後清點情況,一位二掌柜彙報了絲綢庄和雜貨鋪損失補償情況,另一位二掌柜彙報了去官府報告的情況,笫三位二掌柜彙報說三個人跑了十幾個地方都沒有找到龍二掌柜。龍定山聽完彙報對大掌柜說,絲綢庄在你們定的數上再加五十塊銀洋,給雜貨鋪再加十五塊銀洋,幾位二掌柜都表示不理解,大掌柜作了個不要再說的手勢,提示大家說老掌柜這是大處着眼寬厚待人,不給人逢災抗債遇難賴賬的嫌疑,大家學着點,然後對老掌柜說涼蓆草帽的販子已經來要結賬了,老掌柜對大掌柜說這些事情你看着擺順就是了,然後對大家說:弟兄們今個都辛苦了先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商量。其他三位都走了,大掌柜留下來與老掌柜小聲商量起來。
龍定山來到大成估衣鋪之前是在甜水井拉車賣水的小夥計,經常給南大街各家鋪子送水。
大成掌柜的儘管省吃儉用,吃是買的甜水,用是絞的井水,但每天也得一桶水。一桶水擔不成,桶大也不好提。每次龍定山水車一來,香梅就拿一根棍子幫着一塊抬,倆人說說笑笑很是投緣,時間一長,大成的黃掌柜就有心把龍定山弄到鋪子裏學相公。
一次送水正趕上鋪子裏吃飯,香梅硬把一碗潑了熱油堆尖的粘面碗塞到龍定山手裏,定山推託再三說自己帶的有饃喝碗麵湯就行了,香梅非叫他把面吃了不可,定山不好意思地說一碗面比一桶水都貴,我吃了面心裏過意不去。
黃掌柜說:崽娃子香梅給你就端上,一碗面能把我吃窮了!
定山不好意思地圪蹴在地上把面吃了,其間香梅還不斷給他碗裏撥菜,定山低着頭紅着臉冒着汗吃完了這碗面,把碗一放提桶就走。黃掌柜叫住了他說:崽娃子嘴一抹就走呀?
定山不好意思地站住看着黃掌柜,黃掌柜問他:送水跟學相公那個好?定山說各有各的好。
黃掌柜說:你準備送一輩子水?
定山說:用心送水跟無心學相公我看還是送水好!
黃掌柜說:那你就到我這兒用心學相公!
定山沉思了一下說:我把這一個月送完再說。黃掌柜不再勉強他就說:我候着你!
黃掌柜有意說龍定山無意聽,眼看到了月底也不見龍定山上門來說到鋪子裏來的事,黃掌柜倒沒有啥香梅先坐不住了,見了定山就問啥時候來哩嘛?定山總是笑笑不作回答。眼看臘月一晃就到年跟前了,定山為了多掙幾個錢過年不回家,堅持給那些不關門的鋪子送水。大成估衣鋪年跟前沒生意,黃掌柜大年二十六就關了門,準備讓老婆和女兒回老家去,不料今年女兒死活不回去堅持要守到這兒看門,老兩口拗不過寶貝女兒,給她叮嚀了幾點看門的規矩之後,搭上驢車上塬去了。
黃香梅留下看門是有用意的,她要利用這個機會一定要說服龍定山放棄送水的活到大成鋪子來學相公。
香梅一想起龍定山那雙烏黑的眼睛和那笑着說話的神情,心裏就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衝動,只要一看見龍定山她心裏就嗵嗵亂跳,他一離開她的眼睛就一直要跟着他直到看不見為止。她為他的辛苦而心疼,為他的冷漠而傷心,為他不熱心到大成來而心急,為自己沒有機會和他接近而煩心。過年,這是個多麼好的機會,又聽旁人說他過年不回家,她高興地幾乎要唱起來了。
臘月二十七這天上午,她把門面的小門開了一扇搬個凳子坐門扇後邊專等龍定山。從上午等到下午就是不見他過來,她鎖上門又跑到甜水井去找,送水工說兩天都沒來咧,聽說到雙水磨給他爸送錢去了,得一兩天才能回來。香梅連個謝字都忘了說,失望地扭頭就往回走。年前的這幾天她茶不思飯不想,整天坐在門扇後邊等着龍定山。
等龍定山幹什麼這個香梅也說不清,她只想趁着爸媽不在的時候跟他好好說說話,勸他別干送水的活了到鋪子裏來學相公,這樣她就可以天天跟龍定山在一起了,但是龍定山能聽她的嗎?她心裏也沒譜。即便這樣她還是執着地盼望着早點見到龍定山。不過這龍定山也真是,沒事兒的時候他天天準時送水,真要找他的時候他卻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啥時候送錢不行非得在這個時候送錢!一股企盼、埋怨、思念等等五味雜陳又說不出口的情感在少女的心裏第一次湧起。
大年二十九的黃昏時分,苦等了一天的黃香梅無奈地關上門面房的板門,一個人不吃不喝地和衣躺在床上,跟龍定山生氣也跟自己生氣。在她抹了幾滴眼淚迷迷濛蒙地即將睡去的時候,前面傳來了敲門聲。她慵懶地理理頭髮抻抻衣服走過去開門,沒想到敲門的竟是她朝思暮想的龍定山!龍定山並不知道黃香梅在盼他等他,只是矜持地對黃香梅說:我想給大伯說一下把一點東西在這兒放幾天。黃香梅先是吃驚再是激動最後是嬌嗔地把他一把拉進門:啥事你進來說嘛!
對於黃香梅急切地向龍定山羅列了半天拉車送水的種種不好和站鋪子學相公的諸多出息,龍定山並不以為然,只是敷衍地笑笑,對於香梅開過年就讓他到鋪子裏來的要求也未置可否,只是答應以後跟他爸商量,黃香梅無法說服他只好說甭走,這個時候了飯得吃吧,說罷挽袖子洗手和面柔聲柔氣地說:我給咱擀長面!兩個人一個燒火,一個炒菜擀麵,頓時廚房裏顯得生氣勃勃。香梅的心情特別好話也特別多,定山只聽不答話,吃完一碗放下飯碗站起身說:天黑了我得回去了。
香梅生氣地說:你真箇是嘴一抹就走的人!
龍定山說:這一兩天我再過來。轉身就出了門。
大年初二晌午龍定山來了,黃香梅高興地拉着他的胳膊開玩笑地說:你是給丈母娘拜年來了,提的啥禮行嘛?
丈母娘在哪裏還不知道,禮行給誰送呢!龍定山也笑着跟她開玩笑。
香梅不解地問他:你是來拿東西的?定山說東西再放幾天,我是跟你商量個事。
一聽跟她商量事情香梅的眼睛一下放了光:快說,啥事?
定山坐下慢慢地說:這個鋪子過年閑下了有些可惜,能不能借正月時光開開門掙些錢?
香梅聽說是這有些失望地問:咋掙錢呢?
定山並未注意她的表情接著說:這兩天我在市裡轉了一下,大年初一有些地方已經開始掛燈賣燈了,咱這鋪子正在街面上,不怕颳風下雪,賣燈保准能紅火,為這事我專門還到大雁塔後邊的燈籠村去了一下,滿村滿街都是燈籠,只要你要人家趕着牛車送上門!
香梅敷衍地問:誰賣呢,賠了咋辦呢?
定山說:我跟你一塊賣,掙了你七我三,賠了一人一半兒。
聽說一塊干,香梅來了精神,問:本錢需要多少?
定山說:幾個銀洋就夠了。
香梅說:我出錢你出力,賠了是我的,掙了一人一半!
定山說:既然合夥我就得出錢,我也有錢呀。
香梅說:那就一切依你,你咋說咱咋干?
定山和香梅各拿出兩塊銀洋,先把鋪子裏頭收拾挪動了一下,定山就到燈籠村去了。
初三早上天剛放亮,一輛像花龍一樣的牛車來到大成鋪子門口。定山跳下車叫開門,一邊給牆上、頂棚上釘釘子掛燈籠,一邊指揮車夫把那些摺疊打包的小燈和蠟燭卸到後房裏去,拉燈的牛車還沒走,買燈的人已經進門問價了。
定山讓香梅給車夫拿了兩個白面饃把車打發走,趕快過來應付買燈的人,香梅打下手,按照定山的囑咐取燈配臘收錢找錢,直到晌午過了人才慢慢少了。香梅趕快做飯,兩人邊吃邊算賬,燈賣了有一半兒,本錢已經回來了。
香梅高興地說,我的腦子還沒有轉過來呢,燈已賣了一半了,定山你咋想到這一行的?
我也是看了別家的生意才想到的。定山剛吃了半碗面就又去招呼買主去了。
天快擦黑的時候,定山把門上好吃過飯對香梅說,我再到燈籠村去多選些燈籠樣子,明天生意應該更好。
香梅說,走夜路你要小心着點,定山說不怕,慣了!隨身就出門朝南走去。
一直到正月十五、十六,大成鋪的燈籠賣的多少有點名氣了,在別家都不開門的情況下,大成的燈籠成了這條街上一個亮點,也讓別的鋪子嫉妒不已。龍定山不僅賣燈籠還把小孩玩的刀槍棍棒、官帽鬼臉、飛輪風箏、唱戲的鬍子、帶哨的泥娃、頭上的插花等等也擺在門口,路過的大人不來小孩也非把大人拉過來不可,大過年的誰不給小孩買點玩具也走不了。就這樣,定山購進賣出香梅收錢記賬,兩人配合默契分工明確,香梅說按一人一半的分法,這半個月下來的收入比開鋪子兩個月的收入還多!定山也很高興說:沒賠就好,沒想到還能掙這麼多。
正月十六的中午,黃掌柜帶着老婆從鄉下回來了。遠遠看到自己鋪子掛紅飄綠,人來人往,把他嚇了一跳,不知出了什麼事情,又見龍定山跟人講價賠笑,香梅遞臘提燈收錢,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進門后聽香梅如此這般一說,才長長地噢了一聲。抬起眼睛注視着龍定山說:崽娃子這事辦得好,是個經商的材料,從明天起你就到鋪子裏來吧,從學相公開始保你吃穿不愁!
香梅說,光吃穿不愁不行,還要有工錢!
黃掌柜說就依你,可你一定要把他叫到鋪子來。
香梅說,這你甭操心!
燈賣完后,定山與黃掌柜很好地談了一次,又去把送水的差事辭了,這才真正到大成估衣鋪里來學相公,那一年他剛十八歲。
龍定山在大成估衣鋪一干就是兩年,按照學相公的規矩,他必須服從這個鋪子裏的掌柜的、內掌柜的和他們獨生女兒黃香梅的一切指派,除了在門面上應付生意之外,家裏一切生活事情他都得去做。儘管黃香梅時時幫他處處護他,但也免不了掌柜的斥責內掌柜的挑剔,這些,龍定山都覺得能夠忍受,最讓他感到難於抗拒的是黃香梅對他的親近。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湊到他身邊跟他說話,甚至小聲地哥長哥短地叫,讓他煩不勝煩。老實說香梅長得並不醜,除了身材不高之外,從五官到皮膚,從性格到人品都是不錯的。盛飯的時候每次都給他堆的尖尖的,饃給他挑大的,菜給他多加半勺。出力的活能幫就幫他,爸媽訓斥他的時候她總是站出來替他反駁,有時候黃掌柜氣得問香梅:你是誰家的人?
這時候香梅就笑嘻嘻地說:我是爸媽的娃,都是咱家的人!
龍定山對黃香梅的意圖很明白,但不知怎麼回事,從心裏對她愛不起來,另外對香梅父母的尖刻、吝嗇的性格和處處提防着他的作法十分反感。他從來沒有在這個家裏長期待下去的想法,只想學相公三年一滿,另換個地方當個小掌柜。但是,一個突然發生的事,讓他不得不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一天一個販子背來一捆估衣讓黃掌柜看樣品,貨剛打開販子說自己先到湘子廟街去跟人說個話一會兒就回來。黃掌柜把樣品翻開看了看,認為貨的成色不好式樣也不行,就讓白相拿繩子給捆起來放在鋪櫃的角上。不一會兒,販子來了問貨咋樣?
黃掌柜說:這些貨我這兒還有以後需要了再說。
販子把他的樣品打開檢查了一下說:不對呀,這裏頭的東西不是我的,我的樣品比這好多了!
黃掌柜說:我翻開看了一下就沒打動,不信你問我這兒的白相。
販子翻了一下眼睛說:我誰都不問,我的貨我認得,這明明是把貨給換了嘛!
黃掌柜氣得用手把貨一推,樣品都被推到地上,說:你還跑到門上訛人來了,你快滾不然把你娃屎給打出來!
不料販子把他的樣品抖落了一大攤,站到門外大聲喊叫起來:
大成鋪子掌柜的不要臉,
換了我的樣品還把我往出攆,
不要臉、不要臉,
臉當尻子叫狗舔!
無賴販子在大街上呼天搶地地叫罵,引來不少人圍過來觀看,把個黃掌柜氣得七竅生煙,叫了一聲:白相上!自己就先衝上去和販子扭在一起。販子身強力壯幾下就把黃掌柜壓在身下,龍定山打架不得法,剛上去就叫販子推了個跟頭,再起來與販子糾纏在一起,黃掌柜躺在地上已經動不了了。後來眾人把他們拉開,龍定山光顧救黃掌柜,販子在收拾他的樣品的時候趁機裹走了幾件值錢的衣服。待黃香梅母女從中山大街回來,黃掌柜已經躺在床上說不出話了。
黃掌柜臨終之前,拉着內掌柜的手,用眼睛看看眼淚汪汪的香梅,又看看滿臉沉痛的龍定山,使勁把她的手握了一下,又用眼睛死盯着內掌柜。內掌柜遲疑了一下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哭着對香梅和定山說:你倆快給你爸跪下,這是他唯一的要求,在他面前把你倆的終身大事定了!
香梅撲通一聲跪下了,而龍定山卻愣住了。龍定山沒有想到黃掌柜會這樣安排,更沒有想到這個安排是這樣的不容置疑。
內掌柜哭着對龍定山說:掌柜的和我早有這個想法,原想等你三年學相公期滿,再正式叫你三媒六證把香梅娶了,現在咱屋天塌下來了,這一攤子全都指望你了!
定山還在愣着,香梅一把拉住定山說:我媽把話都說成這樣了,你還不跪下!說著一用力定山也就跪下了。香梅哭着說:咱爸能好這個家咱爸撐着,咱爸萬一不好這個家不靠你靠誰?從你進這個門那一天起你就是這個家的人了!
龍定山看着像一樁朽木躺着的黃掌柜,腦子裏閃過深更半夜黃掌柜帶着自己翻庫房給客戶找品種,大熱的天倆人背着大捆的衣服上門送貨,三九寒冬他和黃掌柜守着門面堅持到雞叫頭遍才關門的景象。黃掌柜勤儉敬業的精神,慈祥關愛的眼神,使龍定山悲從心起,他含着淚水叫了一聲爸,與香梅一起向黃掌柜連磕了三個頭。
兩天以後黃掌柜安詳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