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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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本章免費)

西安鐘鼓樓西邊的西大街上,有一座氣勢恢宏、雄偉壯觀的都城隍廟。據說,全天下城隍廟到處都有,而都城隍廟只有三座,這就是西安都城隍廟、北京都城隍廟、南京都城隍廟。一個都城隍廟要管一方,即西方、北方、南方轄區內所有的城隍廟。而且,城隍廟裏城隍的地位要高於當地所有官員的地位。因此,各級官員上任之初、歸隱回來之後,都要前來拜見城隍,或報到,或述職,或告卸。

最早的城隍廟是漢朝時候在長安敕建的,而西安的都城隍廟則是由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親自下令修建的,始建於明洪武二十年。原在東門內九曜街,宣德八年遷移至現址。清雍正元年毀於大火,時任川陝總督的年羹堯拆用明秦王朱爽府第的木料磚石進行重修。重修后的城隍廟,佈局嚴謹,構建奇巧,重彩精繪,端莊威嚴,其氣勢磅礴,雄偉壯觀,甲於關中。大街前牌樓背面大匾上的一句“你來了么”,最耐人尋味。

聽老人們說,這城隍廟裏城隍可不是吃閑飯的,儘管城隍的“隍”字是皇帝的皇字旁加了一個耳朵,好像不像皇帝,其實這有兩層意思,一是說這城隍是神皇不是人皇,二是說這城隍是天上玉皇大帝派下凡來管理一方的,也是玉皇大帝在這一方的耳朵和眼睛,難怪城隍的頂冠服飾都和玉皇大帝差不多。城隍老爺看起來好像老坐在那裏不動,其實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遠遠近近,大大小小,屹嶗拐角,禰咪縫縫,任何地方發生一點兒事情,他都了如指掌。特別是對那些殺人放火、投毒蠱惑、貪墨受賄、禍國殃民、不忠不孝的奸佞小人、亂臣賊子,不僅一一記錄在案,還要運用各種手段進行程度不同的懲罰。

據說,康熙年間,秦州的一個官員殺妻另娶新歡,未出三個月,夫妻雙雙被雷擊死於炕上;乾隆年間,吳忠一男子因口角報復,點燃鄰家柴房,致使一家五口死於非命,該男子一天夜間回家時,被山上滾下的石頭砸死;同治年間,臨洮一惡婦,長期虐待公婆致死,在兒子娶親的當日突發急病死於新媳婦進門之時;光緒年間,眉縣一鄉間小吏,用欺騙的手法拉走一孤寡老人的棺材板一副,賣得銀一兩三錢,回家時連同他腰間的年餉三兩二錢銀子一起丟失。拾銀之人路過孤寡老人門前,看到老人哭得可憐,將所拾銀子全部送與老人,當年他兒子赴京會試時就中了進士。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老人們坐在一起,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城隍老爺不僅懲惡而且揚善,特別對那些孝子賢孫,清官諍臣,節婦烈子,功臣名士,或授以一定時間的榮華富貴,或增歲添壽,或繁盛子孫,或承享功名;對於那些改惡從善,一心向善,孝敬父母,體恤兄弟,幫助別人的信男善女,則為之祛除煩惱,消除病痛,救助錢財,賜兒送女,老有所終。不少人親身體驗到城隍的恩賜,這也是都城隍廟一年四季香火旺盛的原因。

立夏剛過,一位剛從外地卸任歸田的小官員莫名其妙地頭疼起來,時輕時緩,疼來眼欲爆頭欲裂。看遍各處名醫,服遍湯丸膏散,始終不見好轉。小官員十分納悶:回到家鄉,親水熱土,鄉情鄉音,理應心寬氣爽,通體舒泰,咋反倒把人拿捏得死去活來?

一天,頭疼使他煩悶心躁,坐卧不安,頭上敷着布帕斜靠在躺椅上。他的一位同年,比他早兩年歸田的朋友來看他,問了病情后又問他:拜見城隍了沒有?

小官員被問得莫名其妙:這頭疼和拜城隍有何關係?

朋友笑着說:這關係可大得很,難怪你頭疼呢!

小官員問:拜了之後頭就能不疼了?

朋友說:那可不一定,百官來到此地都屬城隍管轄,你回來之後對城隍不理不睬,城隍老爺還不用個法子提醒提醒你!至於拜了之後頭還疼不疼,這還要看城隍老爺諒解不諒解你呢!

這個說法小官員以前好像也聽人說過,現在又是病急亂投醫,為了徹底求得城隍老爺的諒解,他帶上自己的四房太太一起去省城拜城隍。臨走前要求她們沐浴更衣,素麵布裙。每人都給了五個小銀錁子,讓她們在拜神時投功德箱用。

五掛大車拉着老爺、太太、丫鬟、婆子一大群,來到西大街都城隍廟前。當天正逢四月初八,西大街上人頭攢動,城隍廟裏人山人海。廟旗微風舞動,香煙裊裊飄移,鐵獅子身披紅緞,廟樂班清音悠揚。牌樓兩邊的小吃攤兒上鏡糕、涼糕、甑糕、豌豆糕、蜂蜜糕、綠豆糕、泡油糕;糖葫蘆、冰糖梨、石頭饃、肉夾饃、酥麻花、金線油塔、酸醋熘兒;涼皮兒、涼魚兒、涼粉兒、鍋盔、餄餎、油餅、醪糟、胡辣湯;油潑面、炸醬麵、稍子面、酸湯麵、雞絲麵、擺湯麵、菠菜面、窩窩面、漿水面;水晶餅、柿子餅、羊肉餅、胡麻餅、牛舌餅、花生糖、芝麻糖、瓊鍋糖、廖花糖、熬鍋粘牙糖;蘋果、沙果、山楂果、酥梨、香梨、彬州梨、柿餅、核桃、狗頭棗。

這真是——

甜香味酸香味辣香味油香味,味味撲鼻,

吆喝聲招呼聲算賬聲送客聲,聲聲悅耳。

長久不出門的太太們看到這麼熱鬧的場面,見到這麼多好吃的東西,左顧右盼,交頭接耳,問這問那,簡直就邁不動步子,急得老爺叫人一個勁兒催促,半個時辰還沒走到山門裏邊。

過了青石甬道,裏頭更是熱鬧非凡:燒香的、化符的、抽籤的、求葯的、求子的、測字的、解簽的、算卦的、相面的,每個攤前都圍着一大圈人。人們只能繞着圈圈攤攤向前走。

大殿裏的道長看見進來的一個人前呼後擁,氣宇不凡,立馬安排道士叫人先散開,讓出一條路招呼為首的老爺進入,其他太太則站在門檻外等候。老爺先把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到道長手裏,然後才虔誠地跪在正中的蒲團上向城隍磕頭禱告。老爺默訴得很多很細,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工夫,起身時又把一張二十兩的銀票投進功德箱。

道長請老爺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大太太上前跪下,三作揖三磕頭,第三個頭磕下時,她突然發現蒲團跟前不知是誰掉了一個銀錁子,她趕忙撿起來握在手心裏,由於她動作快,後邊的人都沒有看見。從蒲團上站起來的時候,她心安理得地把那個小銀錁子揣進懷裏,換了兩個銅子往功德箱裏投去。

二太太也沒有投銀錁子,她拿手掩飾了一下,投了幾個麻錢兒。

三太太拿出老爺給的五個銀錁子,磕完頭后規規矩矩地投進去四個,站起來后也不知為什麼,又從懷裏掏出兩個加上剛才留下的一個銀錁子放進功德箱。

四太太先投了三個銅子后,想了一下說:給我女子料(丟)一個好的。不料手指一帶竟投進去兩個銀錁子說:就當把那一個沒(丟)咧!

說來也怪,自打拜過城隍之後,老爺的頭真的就感覺不疼了。後來雖然不是壽終正寢,但也活到七十歲。四房太太在老爺去世后,各走各的路,各得其所。幾年工夫,一個大家族如雪消冰融般的分崩離析,化為人們茶餘飯後的千般感嘆。不過,其中的一支又引出了一段新的傳奇故事。這正是:

縱有富貴伴終老

難保兒孫享祖蔭

走出土塬化龍魚

一脈佳話說到今

龍定山兄弟的父親龍柏廉原來是光緒年間東塬上的一位舉人,職授湖廣鹽運司知事,雖是個從八品的小官,卻是一個肥缺。在任十八年,告老還鄉后回塬上安度晚年。

這裏說的塬是西安東南方向灞河旁邊的東塬,這個東塬也叫狄寨塬,它是長安城東南方的五個名塬之一。這五個塬從北向南以此分別名為狄寨塬、白鹿塬、八里塬、神禾塬、少陵塬。五塬覆蓋藍田、長安兩縣。

塬是黃土高原上特有的一種地貌景觀,它是大自然長時期鬼斧神工的經典之作。千百萬年來由西北風沙持續不斷搬運堆積成小有幾十、大有幾百平方公里且高出平川幾十、幾百米的黃土台地,並經過長期的水流切割而成若干板塊的一種非山地非平原的地形。有的塬多與山接緣,有的塬則以河為界。有的塬因高度不同分為頭道塬、二道塬、三道塬,像山一樣高聳,需要攀緣和環繞,但塬的最上面一般都是一馬平川的肥沃土地。塬上天高氣爽,一望無際,令人心曠神怡。一到秋天,塬坡上滿坡滿溝的果木,披紅掛綠,奇香醉人。塬上冬無酷寒夏無炎熱,亦無都市喧囂車馬驚擾,實在是一個修身養性益壽延年的絕佳福地。然而,塬的致命缺點,一是道路難進難出,二是用水特別艱難。當然,對於有車有井的大戶人家來說,這些都算不得什麼大事!

龍家深宅大院,是仿照京城大戶三進三出的大結構所建,周邊高牆上能讓人巡環值守,大門前裡外自有家丁護衛。在塬上和川道里有良田約百餘畝,在省城還有兩鋪生意。騾馬成群,奴僕成窩,光長工護院丫鬟老媽子就有五六十人,是當時東塬上少有的大戶之一。

龍柏廉是舉人老爺三房的兒子,大房二房四房的太太都是當地或者外縣的,只有三房太太是老爺為官時在當地迎娶,卸任后從湖南帶回來的。三太太是旗人,落魄官僚家庭的千金,氣質高雅,知書達理,很得老爺的寵幸,生活上常受到特殊照顧。她對龍柏廉要求很嚴,三歲開始即讓其每天習讀背誦詩文,五歲時入私塾就學,回家臨帖習字,六七歲就能試着寫詩作文。

他九歲快過年時,老爺給大門擬了一幅對聯,打了個草稿寫在紙上,琢磨了半天終不滿意,稿箋放在桌子上自己散步去了。

龍柏廉來到書房發現桌上的稿箋就好奇地看了起來。

雪白梅紅歲盡卻見祥瑞現福宅

水秀山青秋來方有碩果充新倉

他思索了一會兒,把下聯用筆劃去,就着上聯,工工整整地又寫了一個下聯:

人壽年豐秋來定是財氣滿人間

老爺午睡起來喝過茶心裏惦記着對聯的事走進書房,拿起稿箋一看,看到有人劃掉自己的下聯並重對了下聯,心中有些不悅:何人大膽!又一想家裏也無人能對對聯呀!他懷着狐疑把上下聯仔細品味,不覺拍案叫絕!

老爺一拍桌子把門外端茶準備進來的丫鬟嚇了一跳,慌忙擺上茶碗低聲問道:老爺,有何吩咐?

老爺指着改寫的對聯稿子問:這是何人所寫?

丫鬟嚇得急忙擺手:奴婢不知。

老爺一想除了三太太,沒人對這些事感興趣,於是就拿着稿箋信步走到三太太的房中。

三太太在繡花,龍柏廉在炕上玩羊脛骨五子打狼。見老爺進來三太太急忙起身讓座。老爺並不坐,揚了一下稿箋問:這是不是你改的?

三太太接過一看說:我既沒有這個膽,也沒這個才!看字咋像是柏廉的。

柏廉接過稿箋一看說:就是我改的!

老爺問:你為什麼要改?

柏廉說:上聯,雪白梅紅歲盡卻見祥瑞現福宅,觸景生情,因情聯想,虛寫,是一佳句。你的下聯,水秀山青還好,秋來方有碩果充新倉是大白話,淡如白水,對仗也不工。

三太太急忙訓斥兒子:怎敢如此跟父親說話!

老爺說:沒關係,讓他說。

柏廉說:我改為,人壽年豐秋來定是財氣滿人間,含有期盼和寄託的意思,是實寫,人壽年豐、財氣東來都是人之所望,從一家寫到人間,是大胸懷大抱負,是君子之所期。況且,這大門上的對聯既是給自己看的,也是給外人看的,何不讓凡看者都賞心悅目?

老爺聽罷問三太太:是不是你給他指點的?

三太太認真地答道:妾身真不知柏廉改你對聯之事!

老爺說:你不知道就好了,說明這是柏廉的真本事,以前我只知道柏廉喜好念書習字,卻不知他在學問上已經有如此功力,哎呀,祖宗護佑,我們龍家要出人才了!說著抱起柏廉在他臉上一陣亂親,弄得柏廉直喊鬍子扎得臉疼。此後,老爺對柏廉另眼相看。

柏廉習書識字雖然很用功,但前面的幾位哥哥卻對學習無半點興趣,並且仗着家裏有錢,與一些玩紈絝子弟糾纏在一起,鬥雞走馬耍牌擲色子,吃喝打鬥拐騙玩女人。有人害怕龍家的權勢財勢忍氣吞聲,有人暗中窺測動靜伺機準備報復。龍家子弟在外邊的種種惡行,一般傳不到老爺的耳中,那些護短的媽媽用錢早就把事情壓下去了,老爺只是對他們不熱心念書,整天無所事事而無可奈何。

開年之後清明剛過,老爺在書房翻看四庫全書,突然家人來報縣衙門兩位公差要見龍老爺,老爺一時想不出什麼緣由,只能說先請到客廳上茶。老爺見到公差客套了兩句就問:二位有何公幹?

公差說:貴府二公子和三公子在縣城遊逛時,調戲猥褻一位代母進香歸來的小姐和丫鬟,這位小姐本是縣城——大戶人家的千金,有人報告給大戶,大戶家一下來了七八個壯漢,圍起他倆一頓亂打,當場就把兩個人打得不得動彈了,撂到路邊沒人管,隔了一夜有人來報說人已死了。現在打人的人已經質押起來了,兩公子屍首停放在東門外的一個廟裏。縣官老爺說:屍首請先拉回安葬,然後請老爺明日到公堂聽候發落。

老爺聞聽氣得渾身亂抖,噢噢叫了兩聲,就從椅子上溜了下來。

老爺歸天之後家中無人管束,太太和少爺們更是肆無忌憚,揮霍無度,不出幾年工夫,家道就中落了。老爺共有五個兒子、兩個女兒,龍柏廉兒子裏排行為五,當時只有十歲,三太太娘家又遠在幾千里之外,根本不是其他太太、少爺們競爭的對手。老爺留下的銀兩珠寶古玩字畫傢具器皿地契銀票裘皮細軟,統統被他們收入房中,後來他們把三進三出的大宅院也劃了線砌了牆開了門的瓜分了。給龍柏廉母子分了中院原來客人住的五間廈房,在南頭隔牆處給他們面朝西開了一個門,算是把他們隔離出去了。龍柏廉的母親又哭又鬧尋死上吊,總算又要回來十畝水地,她把地放出去讓佃戶耕種,一年能收個五六石糧食,娘兒倆基本上衣食不愁了。

誰知好景不長,沒過兩年,主持家政的老大帶着老四在外跟人賭錢,暗地裏做鬼被人抓住,當場拉出去被打個半死不說,還要求給每一個下注的人賠付翻番的賭資。當時這一夥每個人都把身上全部的錢拿出來讓他倆清點,他倆一看一算,這一賠就是幾百銀洋啊。嚇得又磕頭又作揖請求饒了他們少賠一點兒,可是這夥人得勢不饒人,一陣拳打腳踢之後逼着二人立下字據,限定三天交清。他倆光棍不吃眼前虧,挨個給人家摁了手印,像報喪似的回家給大家宣佈了各家出錢出物彌補幾百銀洋虧空的消息。

這一消息立刻在家裏炸了鍋,三百五十多銀洋,在大家都說拿不出現錢的情況下,那是只有賣房子賣地才可能還完的大錢呀,四房太太誰都不吭聲,最後還是大太太出面說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事已至此,大房出一百四,二三四房,各出七十!大兒子緊接着補充說:後天一早交齊,大后個人家上門來取呢!

二三四房的太太心裏罵道:不是你個害人精,咋有害禍上門來!一個個嘴撅臉吊地離開了大房。

三太太在老爺生前死後給自己也存了一些體己錢,通過這次賭博敲詐事件,她看到自己孤兒寡母的危險形勢,她知道這樣的事情以後還可能再發生。不過明賬上的東西就是房子和土地,房子自己住着他們不能把它咋樣,這點土地,那個敗家的老大早晚都會從她手裏奪走。於是她決定把地都賣了,用賣地的錢給老大補賭資,並以此斷了老大從她這兒摳錢的路子。主意一定,她託人找來中人表明了意思,第二天中人來說:買主尋下了,五個銀洋一畝,三太太嫌低堅持要七個銀洋一畝,中人無論如何不答應,來回跑了兩三趟,勉強說到五個半銀洋一畝,三太太說:反正也不種地了,一頭牛一挂車,犁耙耬鋤钁頭杴,能用的讓都拉走,還是七個銀洋一畝,中人來回傳話,幾經周折,三太太就是不鬆口,買家無奈只好同意了。事後一年多,三太太才知道買她地的人竟是大太太!

苦澀艱難的日子又過了兩年,二太太被逼得得了噎食病,開始還能走動,後來水米不進,人瘦得枯柴一把,沒過半年就咽了氣。兒子老四乾號了幾聲,把他媽剛下了葬,就回家抱着大煙槍過癮去了。四太太頭腦靈活,對女兒說:這裏不是養娘的地方,乾脆把房和地低價一賣,帶着十三歲的女兒回戶縣另嫁人去了,只有三太太仍帶著兒子守着幾間廈房熬日月。

轉眼到了臘八,塬上白雪滿地滴水成冰。三太太看見最近大房所屬的房子逐漸搬進來幾戶外姓人,又看見中人從大房裏出出進進,知道大房裏不是賣地就是賣房呢,心想:活該!她的家產都讓她和大兒子耍錢抽煙給敗糟完了,接下來看他們的好戲吧!

冬天天黑得早,晚飯後她和兒子柏廉早早坐在火炕上,她依舊繡花,柏廉在燈下寫着文章。柏廉文章寫完又仔細作了些修改後,就脫衣睡下了,三太太把一方花綉完,剪了絨整了色,平鋪在枕頭下,才吹燈就寢。

半夜時分,三太太被一陣砸門的聲音驚醒,她急忙叫醒兒子自己披衣下炕,房門一下子被撞開了,大太太與大兒子一起擁了進來,手裏提着钁頭,後面還跟了幾個人。大太太凶神惡煞地說道:老三家的,這房你住不成了,已經賣給旁人了!

三太太驚恐不解地問:這是分給我的房你憑啥賣給別人?

大太太說:家業敗了,這莊子已抵押給別人了,房隨莊子走,今夜就交割,你現在就搬出去!

三太太十分生氣地說:你的家業敗了賣你的房,咋能賣我的房!

老大兒子說:這裏沒有你的我的,敗了一塊兒敗,少啰嗦,收拾一下趕快走,我要挖炕了!

龍柏廉早已忍不住了說:大哥你不能欺人太甚,這世間還有王法呢!

老大兒子說:王法?王法也得欠債還錢呀!你還小,這事你不懂,我不跟你說。

大太太擋了老大兒子一下說:別跟他廢話,挖炕要緊!她對三太太說:快收拾快收拾,人家等着收房呢!說完就把三太太往外拉。

龍柏廉下炕把鞋一穿大聲說:龍柏乾大哥,你要還有一點人性的話,不要為難我媽,你們先出去我們收拾一下就走!

看着龍柏廉義正詞嚴的神態,大太太和老大兒子一聲不響地退出門外。大太太在門外喊着:快一點甭木訥!

三太太邊流眼淚邊哆嗦手忙腳亂,龍柏廉拿起自己和娘衣服的包袱又夾了幾本書就往外走,娘一把拉住他用手指了指頂棚上邊讓他上去,龍柏廉跳上炕踩着炕桌摸到頂棚上的一個包拉了下來,他娘又抱了一床被子,二人才不情願地出了房門。剛走幾步就聽見背後傳來钁頭挖炕的聲音,三太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雪下得很大,天很黑但近處還能看得清,娘倆一攙一扶地走到碾麥場邊的碌碡旁坐了下來。無聲的鵝毛雪越下越大,三太太激越的哭聲也越傳越遠。龍柏廉和母親依偎着披着被子渾身發抖。他勸母親別哭了,三太太無助地摟住兒子哭得更厲害了。被厚雪覆蓋了的被子與碌碡形成一體,在空曠的地面上成為一個不規則突出體,只有那凄慘無助的哭聲證明這個突出體裏邊有着生命的活物。

突然,一個黑糊糊毛茸茸的東西悄沒聲息地從雪地上滑了過來,由於來得迅猛,等她娘倆反應過來,那傢伙已經盤尾支腿地坐在她們面前了。三太太一下子止住了嚎哭,龍柏廉也一下子把被子拉過來蓋住臉,大氣也不敢出了。她們心裏都掠過一個詞,狼!

塬上的狼多,塬上的人沒事的時候最愛說狼,說狼是銅頭鐵腿豆腐腰,打狼打前頭越打狼越猛,側身打狼腰打准一下就能要狼的命;說狼襲人是前蹄爬肩等人轉脖項,沒經驗的人只要一擰頭,狼嘴一口叼住人喉嚨,這人立馬就完了。正確的做法是兩手抓住狼的兩隻前爪,頭硬頂住狼的嘴,拚命向前跑,猛然一停,腰一彎把狼往前一摔,狼的腰就被摔斷了,就這樣不但能吃狼肉還能落一張好狼皮。還說,晌午端,狼吃煙(人手指),晌午過,狼吃饃,(人頭),半夜三更肚子餓,碰上活物不放過。還說,塬上有一隻白狼,體格有一頭牛犢子那麼大,走路來無聲去無影,它看準了獵物,從後面打一個徑剪,一下子就出現在獵物的前面,在你措手不及的情況下一口置你於死地。經常能聽到有人說,前村誰家的豬讓狼叼了,后村誰家的驢讓狼把血吸幹了,誰家小孩的肚子讓狼掏了,誰家的男人走夜路被狼圍起來啃得只剩下骨頭架子了。人們對狼充滿了神秘、好奇和恐懼。

坐在娘倆面前的狼綠瑩瑩的眼睛半張着嘴巴,嘴巴里冒出的熱氣都能看見。狼可能弄不清眼前的活物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麼龐大的一個軀體,又在不斷地抖動,什麼面目也看不出來,它在這兒幹什麼呢?這條狼百思不得其解。又尋思了一會兒,狼可能認為這是它有生以來遇到的最難的麻纏,腦子都想疼了,不理它了,拖着尾巴離開了,走了一段路它還顧盼了好幾回。

狼早就沒影了,碌碡上的母子還緊擁着一動不動,大冷的天,三太太感覺內衣都已經濕透了。龍柏廉小聲對母親說:媽,甭坐這兒了,找我姨媽去吧!兒子的一句話提醒了三太太,她好像立馬有了主心骨,抖摟了一下身上的雪站起身來對柏廉說:走,找你姨媽去!

龍柏廉所說的姨媽是此去十里路西王寨子裏的一戶殷實人家。家主王耀明,曾經在縣城經商,后因受不得官府、地痞等的盤剝,負氣賤價轉讓回鄉務農,內掌柜崔氏因禮佛燒香和喜愛繡花與三太太先交好后結拜為乾姊妹。兩人逢年過節你來我往甚是親密,兩家的孩子也姨媽長姨媽短的叫得親切,她倆好得就像一對親姐妹,崔氏也是三太太在塬上除了柏廉以外唯一可以稱得上親人的人。這崔氏比三太太大約十歲,今年四十二,丈夫去年春天去世,如今跟着兩個兒子兒媳一起生活。

臘八第二天天快亮時,崔氏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崔氏害怕喊大兒子去開門,老大披了衣服從門縫向外張望,半天看不出外邊敲門的人,只見一團又大又笨的黑影,以為是狗熊,嚇得不敢開門也不敢出聲,直到龍柏廉開口大聲喊姨媽,老大才把懸着的心放回肚子裏,抖抖索索地開了門。

崔氏聽出是自己的乾妹子來了,急忙開門把她娘倆迎進自己房中。三太太坐在炕邊緩了半天才哭出聲來,從斷斷續續地訴說中崔氏才聽出原委。先安排她娘倆到火炕上休息,自己則進廚房煮了兩碗紅糖薑湯,端過來讓他娘倆祛祛寒氣。龍柏廉喝完薑湯很快就睡著了,三太太把一肚子的委屈全部倒給了自己的干姐,崔氏也跟着陪了不少眼淚。

三太太在干姐的火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時辰,崔氏讓兒媳婦把早飯擺在炕桌上,輕輕地叫醒柏廉和三太太。三太太和柏廉洗漱了一下坐在炕桌旁,只見崔氏給她倆每人盛了一碗白米飯,又把兩個葷菜推到面前。塬上都是旱地,只有川道里才能種水稻,白米撈飯只有過年或者招待貴客的時候才做,三太太是南方人,每次來崔氏都是好米好菜招待,這次妹妹落難來投,她自然盡心儘力。她對三太太說:妹子,先吃好喝好休息兩天,然後再思量是告官還是找她私了。告官的狀子我叫老大幫你寫,如果私了我就叫老二給你找說話人,不信天下就沒有王法了!

三太太感激地說:姐姐呀,這次多虧了你呀,不然我跟柏廉可能都讓狼吃了!跟大房的事,這一口氣我咽不下,現如今我孤兒寡母,一切都靠姐姐主張了。

王家老二同福進來見過三太太說:三姨,龍家老大大雪天挖炕攆人,這是天理不容的事。一會兒我叫幾個人到他屋裏說理去!

崔氏說:沒有官人在場,你跟他有啥理可講?說得不好肯定要打架!

老二說:我就想打他呢,這種人不打不知道啥是王法!不然他還要幹壞事呢。

三太太說:同福,先不找他,收拾他要找機會。現在要緊的是給三姨看兩間房。

崔氏一聽就急了說:立馬就過年了,到哪裏去尋房?你就住在姐這兒,開春以後慢慢挑選看好再定。

三太太見崔氏真心實意地留自己也就不再客氣了,取出十塊銀洋放在桌上說:姐呀,咱倆情歸情,義歸義,我先在這兒住兩三個月,這是房錢和飯錢,請你不要推辭。

崔氏聞聽不高興地說:你把姐這兒當成旅館咧!要是這咱姊妹倆就生分了。

三太太說:光咱姊妹咋都好說,家裏還有老大老二和媳婦們呢!

崔氏一想也對,但她說:你跟娃一月一個銀洋都用不了,咋能給這麼多!說著把一摞銀洋又推了過來。

三太太說:過年開銷大,另外有事還要叫老大老二跑腿費心呢,你就不要推辭了。

崔氏說:那我先收下,以後再說。至此,三太太一顆不安的心才算平靜下來。

龍家大太太和大兒子沒有預料到趕走三太太母子竟然這麼順利,他們搬走了三太太房中所有的東西,並在三太太房內頂棚上和炕洞內反覆搜尋,企圖找到她沒有帶走的財物,結果是一無所獲。三太太的房子被抵給一個賭友,那個賭友又把這些房輸給另一個賭友,半年多時間,這房子就像一張銀票在賭徒的手裏倒來倒去,誰也沒有把它當真正的房子居住。大太太、大兒子在趕走了三太太、四太太之後,已經沒有任何競爭對手了,只有一個二房的老四,那也是老大的跟班,不會對他們有任何的威脅。因此,憑着幾十畝地和老爺留下的豐厚財物仍然過着丟下煙槍摸麻將,擲完色子吸白面兒奢靡的生活。村裡人和塬上知情的人在提起他們一家的時候,創造了一個新名詞叫:龍家敗、龍家害!教育孩子的時候都是說:

治家甭養龍家敗,做人莫學龍家害!

崔氏叫兒子收拾了一間向陽的房子,把炕洞裏的灰掏乾淨,煨上柴火把炕燒熱,讓二兒媳拿新織的土布在炕牆上圍了一圈炕圍子,又讓大兒媳抱來裏面三新的被子和褥子,連喝水的茶壺、茶碗,洗臉的布帕,晚上用的尿盆以及洗漱梳妝的用品都送來了。每天兩頓飯三太太都是帶着柏廉與崔氏一家同吃,崔家的兒子和兒媳婦對三太太像對自己的母親一樣尊重,對柏廉也十分愛護和關懷。三太太過去是享受慣了的人,突然遭遇不測之後不僅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打擊,在生活上一時也不知所措。兒子儘管有十五歲了,但只知道念書寫字,還沒經歷過挫折,更不能幫她出謀劃策,處理問題。看到干姐姐如此實在誠心,心裏的那份真誠的感激反而無以言表了,只是望着姐姐準備好的這一切默默地流淚,她慶幸由於信佛和崔氏相識,又由於菩薩保佑使自己雖逢災卻免大禍!不過,藏在心裏的一個秘密又讓她心神不寧起來。

一天午飯過後,三太太把一個絲帕順手丟在火炕上,看見同福站在門口就打招呼說:同福,我去尋柏廉,一會兒回來!

同福說:姨,你去,我在這兒呢!

三太太在村裏有意多轉了一會兒,然後帶着柏廉回來,沒有進自己的房子拉着柏廉到崔氏房裏坐了一會兒,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方才回到自己房裏。三太太看到房門還是自己走出去時關着的樣子,兩扇門板上自己掛的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絲線還是原樣,包着二兩銀子的絲帕還原封不動地在火炕上。

正月十五過後天氣逐漸轉暖,三太太問同福最近去不去省城,同福說:我到省城沒啥事,三姨你有啥事你就說。

三太太說:上次出來啥衣服都沒帶,我想請你去省城給我和柏廉買些布和衣裳,順便再帶些小東西。

同福說:三姨,沒麻達,明天一早我就去!

三太太說:我還得給你媽招呼一下,看她還帶什麼。同福笑了笑就走出去了。

第二天天剛亮,三太太把柏廉寫的一個單子和一個紙包交給同福說:照單子上寫的買,紙包里是五塊銀洋,麻煩你走一趟!同福給母親打個招呼又去問哥哥嫂嫂要帶什麼后,到廚房拿了兩個冷饃就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同福回來了,背了一個大口袋滿身滿頭的汗,進門先拿起茶壺把一壺的水吸幹了,看着同福饑渴勞累的樣子三太太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同福把母親和哥嫂讓買的東西放在一邊,先給三太太一樣一樣的對着單子交東西:這個布料多少錢,那個絲線多少錢,毛筆和紙多少錢,一共花了多少錢,最後他說:三姨,早晨你給的紙包里是六塊銀洋,不是五塊,剩下的錢都在這兒。

三太太故作驚訝地說:早晨明明包的是五塊銀洋呀,同福你是不是把你媽的錢和這個錢搞錯了?

同福說:三攤的錢我都分開放分開用的,絕不會搞錯。

三太太問:你吃飯花了多少錢?

同福說:在省城就沒吃飯,走時帶着兩個饃呢!

三太太大為感動,拿出一個銀洋塞給同福,同福死活不要,站起身把其他的東西拿走說了聲:三姨,以後有啥事你就說話,出門去了。三太太心中暗喜。以後,三太太藉著挑野菜的機會,包着頭巾提着籃子到龍家老房子周圍去看過兩次。

一個春雨連綿的晚上,三太太又到崔氏的房裏閑聊,談了些天氣莊稼柴米油鹽的話題之後,三太太對崔氏說:姐呀,妹子還有個大事要請姐給幫忙。

崔氏說:不就是買房的事嘛,同福給我說了一戶我沒看上,就也沒給你說。祥福說他教私塾的那個村有幾間房倒還不錯,就是離咱村有點兒遠,我不想讓你去!

三太太說:房子的事再慢慢找,眼下還有一件要緊的事。

崔氏不解地問:還有啥事?

三太太壓低聲音說:我還有一點兒體己錢在老屋那邊沒取出來!

崔氏也低聲問:你知道還在不在?

三太太說:看外表像是沒人動過。

崔氏問:你想怎樣取?

三太太說:我想叫老二幫我取回來。

崔氏說:咱這倆娃都沒麻達,不過這事對你是大事,千萬馬虎不得!一是你要去,二是同福一個人不行,他弟兄兩人必須一塊兒去!老大有心計還能降住老二。三是他弟兄倆一塊還能有個照應。最後就是這事既要嚴密又要一次成功!

三太太被崔氏分析和安排的無話可說,只能說:一切聽姐的安排!崔氏想了一下說:我看今晚你們就去!

三太太說:今晚天下小雨,路上沒人,那個房子也沒住人,今天最好,只怕老大老二已經睡了!

崔氏說:睡了再穿上起來,我去叫他倆過來!

不一會兒兄弟倆都過來了,崔氏讓把門關上,輕聲對兩個兒子說:你三姨有一件大事要託付給你倆,這事既要今晚上必須辦還要一定辦成功!祥福同福兄弟倆都不吭氣不解地看着母親和三姨。崔氏簡單說了一下情況就徵求老大意見。

祥福說:三姨的事就是咱家的事,只要三姨能記清埋東西的地方,我們做好準備去了很快就能拿回來,關鍵是不能叫人看見!

同福說:三個人,三姨指地方,我挖坑,我哥望風。

崔氏拍了一下手說:對,就是這個安排!

三太太感激地說:那就要麻煩你們兄弟了!

崔氏說:妹子說這話就見外了,老大你再思謀一下咋去咋回,碰見人咋辦,遇見麻煩咋辦。老二準備個小坢钁和小鐵杴,二更時候你們起身。

三太太說:小鐵杴就不要了,我拿手刨。

大家分頭換衣裳準備工具,單等二更出發。

二更時分,天更黑了雨也更大了。老二在前面帶路,三太太走在中間,老大跟在最後。他們每走過一個村子都會引起一陣狗叫,三太太擔心地問:狗叫了怎麼辦?

老大說:老二有辦法!

一個時辰過後,他們接近了原來的龍家大院。

老二讓他倆先蹲在一棵大樹下候着,自己卻輕輕貓着腰靠近三太太原來房屋的大門。門上掛着鎖,他把兩扇門分別都往上抬了抬,都抬不起來,又使勁拉了一把門鎖,鎖紋絲不動。只見老二從懷裏掏出一個工具用勁往外一別,掛鎖的鐵鏈環掙開了一個,他用手一扭,鐵鏈斷開了,但鎖還掛在門上,一推門吱嘎一聲身體閃了進去,就在這時,幾條狗同時叫了起來。已經起身要過來的老大和三太太不得不重新蹲了下去。約莫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狗不叫了,他們才踏着泥濘快步進了大門。黑暗中,老二用火燫打着硝棉讓三太太尋找位置,三太太定了定神,判斷了一下,指着中間大房門背後一個角的地方說:就在這兒,挖下一尺就是。

老大示意老二開始,自己則到大門后從門縫中觀察動靜。

無風的雨夜很靜,儘管老二的小坢钁挖得很輕,但聲音還是傳得很遠,狗們又開始此起彼伏地吠叫了。老二有點着急了,坢钁挖得又重又快,無奈牆角的位置使他有力使不上,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一急乾脆把坢钁頭拆下來,用坢钁頭頭垂直用力效果反而更好,三太太也顧不了體面,跪在地上用雙手刨土。三太太刨着刨着手上有些感覺了就示意老二不要再挖了,自己用手一點兒一點兒往外摳。終於,一個黑瓷的長罐子被提了出來,老二抱在手裏感到沉甸甸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走到大門前掏鑰匙開門了。

三太太這五間被隔出來的房子,由於不像一個正規的鄉間農家住房,因此它的房契始終在賭場上被賭徒們當作籌碼贏來抵去,誰也沒想把它當正式房子用。今天這張房契和鑰匙落到這個叫仰背的賭徒手上,他一高興多喝了點兒酒,不想回家,跌跌撞撞地拐到這裏來看房子。打開鎖他也沒注意鐵鏈子已經開了,把鎖往門后一丟就進到裏邊。

老大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就躲在門后,聽見他開門就有收拾他的準備,但一看他丟鎖的樣子,再聞他的酒氣知道他喝醉了,順手拉了一截短木頭放到他腳下,仰背撲通一聲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老二見來人倒地立即抱着瓷罐輕手輕腳從他旁邊走過,三太太慌不擇路一腳踩在仰背的手上,踩的和被踩的都呀的一聲叫起來,老大看見兩人都出了門,順手把門帶上,用鎖把門環和鐵鏈子鎖起來,仰背在門裏又敲又喊,周圍的狗也跟着大叫起來了。

清明過後,在崔氏的安排下,三太太就在西王寨子的一家富戶手裏買了一個小院,幾間房子倒也乾淨整齊,大門和院牆都很堅固完整,就是價錢稍高了一些,但三太太認為物有所值,沒有還價就定下了,簡單收拾一下就搬了進來。唯一讓崔氏不滿意的是,這房子與她家一個在村東一個在村西,走動起來多少有些不方便。

搬房一個月之後,三太太跟着同福到省城去了一趟,除了給自己的新家添置了一些急用的家當之外,還專門到一家門面最大生意最好的車具店定做了兩掛能拉人又能拉貨的硬軲轆大車,要求從硬棚、軟簾、窗帷到鞭子、踩凳、鞍橋、輓具等一應俱全,套上牲口就能趕走,該有的設施一件都不能少。店掌柜面對這麼大的一宗買賣笑得合不攏嘴,滿口應承,不但答應一個月內保證交貨,而且到時候一定幫忙給選兩匹上好的牲口。這兩挂車不是三太太給自己用的,這是為感謝王家兄弟專門給他們定做的。別小看這兩挂車,當時在塬上也是稀罕之物,人們輕易見不上,更別說坐這種車了。這兩挂車後來成了同福致富的工具,這是后話。

龍柏廉十六歲了,小夥子出落得一表人才,加上飄逸的氣質、儒雅的談吐,幾乎調動了塬上所有的專業和業餘的媒婆。這些媒婆們知道,上等的人才一定要尋找一流的女色才能般配,她們都是在精挑細選之後才上門提說的。塬上的女孩本來就以眼睛大皮膚白有名,現在媒婆們更像是在花里挑花,將花比花,一個個自己先是挑得眼花了。

東塬上的姑娘長得俊俏是自古以來的實情。聽老人們說,這裏頭有個人老幾輩流傳下來的故經,清朝時候有人還見過這本書。說是大概元朝時候,東塬上一直駐紮着幾支由朝廷調集過來西域騎兵,這些騎兵為了保持戰馬的體力,堅持用帶來的苜蓿種和豌豆種種的草料餵養,自身則保持着放牧打獵吃肉喝奶的習慣,因此這支騎兵始終具備旺盛的作戰能力,一直受到朝廷的重視。後來,為了穩定軍心,他們的首領派人接來他們的家人,又帶來數以百計的西域年輕女子,幫助戰士們成家。以後,這支隊伍被派到外地作戰再也沒有回來,而他們的女人和孩子以及苜蓿、豌豆都留了下來。此後,凡是從這裏出去的男人個子都高,從這裏嫁出去的女人皮膚都白、眼睛都大、身材都好。西安城裏人說起尋媳婦的時候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在東塬上辦一個!塬上媳婦勤謹,長得奴(漂亮)!

對於媒人們的殷勤上門,三太太是熱情招呼謹慎應承。她心裏明白這個媳婦在家裏的重要地位,長得如何還在其次,關鍵在於是否賢惠能幹,因為柏廉今後做學問是一個人才,治家理財方面絕對不是個好手,他太需要一個像她這樣的媳婦了。因此,她認真聽着介紹仔細詢問家教,但最後就是不表態,氣得這些媒婆們吃完雞蛋醪糟出門就喊:家不大,擺遭大,難伺候,難說話。幾個月下來,此事乾打雷不下雨。就在給兒子選媳婦的事情緊張進行的時候,一場意外讓這件事情突然停滯不前了。

一天,祥福來找三太太說是糜坊村一家財東要請一位私塾先生,問能不能讓柏廉去?三太太想了一想認為柏廉已經長大了,應該出去做點事情了,就對柏廉說:敢不敢去試一試?

柏廉答道:不敢說滿腹經綸,卻也熟讀四書五經,只要主家禮賢下士,試一試何妨!於是柏廉就跟着祥福來到五里路外的高敬山高財東家。高家是個小財東,幾十畝地兩頭牛一挂車五間大瓦房,有兩個八歲、十歲的大男孩,一個七歲的小女孩。高家和本村的另一個小財東合請一個先生,那個姓張的小財東有一個九歲、一個七歲的男孩。

柏廉見過幾個即將入學的孩子,問了一些常識性的問題,交代了一些要準備的東西,就讓他們回去了。高財東準備了酒飯款待二位先生並邀請張財東作陪。席間,祥福把柏廉的學問大大地誇讚了一番,並介紹說川道里有兩家財東都請龍先生呢,龍先生嫌遠沒答應。柏廉不解地看了祥福一眼,他十分不滿祥福對他這種沒根沒底的吹捧。祥福倒沒有感覺,繼續又把柏廉寫的詩詞又背又講,弄得柏廉坐卧不安。高財東是個知趣的人,問了柏廉一些起居、口味等的問題,說東邊大房裏邊是先生的起居室,外邊是娃娃們念書的地方,地方不是太寬展但夠用了。張財東說:先生吃飯由兩家隔天輪換送過來,想吃什麼打招呼!雙方議定了酬金和先生過來的日子,柏廉和祥福起身告辭。七天以後,同福趕車將柏廉送到高家。

一天夜裏,三太太正在睡覺,突然感覺有人上了自己的炕,剛要發問,對方一下用手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用力撕扯她的衣服。倆人在炕上無聲搏鬥着,不一會兒三太太氣力不支,被對方剝個精光,反覆蹂躪了多時方才離去。三太太又羞又惱卻無法對人講,只好將此事埋在心裏,晚上把門頂好。沒想到事過兩天,此人又來了,這次是天快亮的時候。三太太都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一下子就上了炕,三太太知道反抗也沒用,只好任他折騰。完事之後他起身要走,三太太拉住他問:你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做?對方用一條黑頭巾捂着臉並不回答,貓着腰閃出門去。從走路的姿勢看,三太太心裏似乎知道這是誰。

三太太託人把柏廉叫了回來,從媽媽欲言又止哭哭啼啼的樣子,柏廉心裏就大概明白了。他思考了一下就對媽媽說:我還是搬回來住吧!三太太附在兒子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柏廉點點頭起身又回去了。

又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三太太睡到半夜就醒了,她估摸他快來了,靜靜地躺在炕上等着。果然,他又悄沒聲響地來了。三太太故意把衣服都脫了,他一摸大喜,急忙就脫衣服,就在他翻身要上的時候,三太太突然大叫起來:抓瞎呀,抓瞎!睡在旁邊屋子裏的柏廉順手操起一根棗木棍就跑了出來。那人翻身下炕捲起衣服就跑,從院牆豁口一躍而過,柏廉趕了過去,看沒看清打沒打上,踩着一塊石頭才翻過牆去。那人的兩條光腿在晚上特別醒目,柏廉盯着光腿狂奔追去,那人看着要被追上,無奈之中把碾麥場邊的一個碌碡推了過來,這個碾麥場在高處,柏廉跑來的路在低處,碌碡就在場邊上,被他一推咕嚕咕嚕地就滾了下來。柏廉只顧追趕,沒想到碌碡會滾過來,躲閃不及,碌碡從右小腿上壓了過去,柏廉大叫一聲窩到地上。

看著兒子血肉模糊的腿,三太太痛哭不已。她後悔讓兒子回來干這件事,她更痛恨那人的無恥行徑,她用手打着自己的臉,毫無顧忌地大聲哭叫着,崔氏和村裡一夥女人們怎麼勸都勸不下,也陪着她一起抹眼淚。還是崔氏有主意說:別光哭了先治傷要緊!有人推來一輛推車,大家七手八腳把柏廉抬上車,準備往他家送。

有人說:剃頭匠老段會接骨,大家就把柏廉推到老段家。

老段會剃頭不假,剃完頭給人捏捏肩、捶捶背可以,偶然誰的下巴脫掛啦胳膊脫臼啦,找他他還真有辦法。不過,這種粉碎性骨折不知他是否也能拿下來。

老段還沒起床,一聽有人在門口吵吵讓他看病,他穿着長褲光着上身就出來了。一看柏廉這個樣子,趕快先讓把人推進屋裏。老段還是有一點經驗的,鹽水清洗,外傷敷藥,手捏複位,夾板固定,服藥止疼,樣樣都弄得像那麼回事。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三太太也千恩萬謝地給老段放下一塊銀洋,然後請人把柏廉推回家。事後,老段還過來看過幾回,囑咐一百天不能動,一百天以後就長好了,到時候跟正常人一樣。

不到一個月,一天,柏廉發現腳跟腿的位置不大對勁,老段過來看了也看出有麻達,腳掌明顯向外拐出一寸,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一下三太太慌了神兒,趕忙請人把柏廉用車送到西江村的老中醫那兒。老先生仔細地摸着小腿的骨頭,半晌沒有說話,最後搖搖頭說:骨頭接錯了,腿骨長擰了,太遲了。

三太太和柏廉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三太太跪在老先生的面前哭着說:先生,請你救救我兒子吧,他還年輕啊!

老先生搖搖頭:骨頭已經長上了,誰也不能把它折斷了重接!就這樣了,回去吧。

三太太哭倒在地,她感到天塌下來了!

柏廉呆坐在床上,經過幾天不吃不喝不說話的與殘酷命運頑強抗爭之後,突然,老中醫的一句話使他重新燃起了希望。

老中醫說:誰也不能把它折斷了重接!

柏廉想:為什麼不能折斷了重接?我要是把腿折斷了,老中醫不是可以再給我重接好嗎?想到這裏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精神一下子振作起來。他開始吃飯喝水並且與人交談,不過,他心中的計劃未向任何人透露,他在選擇方法等待時機。

一天,三太太見他情緒好,故意和他多聊了一會兒,柏廉拉住母親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問:那天晚上那個人是誰?

三太太扭過臉去:對咱有過恩的人本不想陷他於不義,只想嚇唬他以後不要再來了,不料想卻報應在你的身上!說著就又哭起來了。

柏廉拄着雙拐拖着殘腿每天都在院子裏轉悠,幾天以後他有了主意。

一個晴朗的早晨,他看見母親在炕上改衣服,門外的路上人來人往,他把門檻卸掉平鋪在門下,又放了兩塊磚在上面,把大門關起來用腿試了試,感覺可以,把準備好的白酒猛喝了幾大口,然後,窩下身去把殘腿放到關着的門下,腳跟墊在摞好的磚上,雙手扒在門閂上,支撐腿和雙手猛地向上一用勁,只聽見咔嚓一聲悶響和慘烈的一聲吶喊,柏廉疼昏過去,腿上的白骨刺破皮肉露了出來。

中醫老先生看着這折斷的殘腿感慨不已,手在微微發抖,他被這十六歲少年堅韌不拔的精神深深地打動了。他使出渾身解數,拿出最好的接骨葯,在給柏廉喝了一包黑粉面的葯之後,囑咐柏廉忍住疼,牽引,接茬,扭向,複位,前後折騰了兩三天,柏廉被弄得死去活來。他有時也喊叫,但只是一兩聲,更多的是發自身體深處哼哼,每次下來他的衣服都像是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嘴唇都咬出血了。腿腳的位置終於被校正過來了。然而,兩個月以後,三太太和老中醫都發現,柏廉的兩條腿不是一樣長了!老中醫愧疚地堅持不收三太太的一個銅子,而柏廉面對走路一高一低的現實也只好認命了。

三太太把買來不到一年的房子以原價一半的價格又賣給了房主,帶着柏廉離開了這個傷心地。她要給柏廉尋找一個今後能夠適合於他的養家餬口門路,她還想靠柏廉支撐龍家的血脈。她知道,這條路是艱難的,兇險的,漫長的,但她一定要陪著兒子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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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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