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童年夢魘(1)

第十三章 童年夢魘(1)

第十三章童年夢魘(1)

美麗的南嶺山脈從騎天嶺山崖的腳下綿延着被銀帶似的東江牽着向南不斷延伸,灌木叢生的山脊比着個相互交錯綿延不絕,原生態植被如綠茸茸的地毯覆蓋著這片廣袤的山林。太陽從暗藍色的山嶺後面穿透溟濛的迷霧露出臉來,大地才從薄明的晨曦中蘇醒過來時,一座青瓦白牆參差的偏僻山莊便從杏樹的環抱中露出清秀的妝容來。

肅穆清涼的杏園裏,濃密的樹葉在伸展開去的枝條上微微擺動,藏不住的累累杏果青翠欲滴;園子旁邊翹着高高的像法蘭西士兵帽沿似屋角的房子就是黃麗現在的家,她就出生在這個湘南貧窮而偏僻的山村。

自打出生黃麗就沒有父親,小時,她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隨着年齡增長心裏也才開始感覺詫異,卻不敢貿然問母親。

母親含辛茹苦背着她下地幹活上山拾柴受盡了辛苦,黃麗耳濡目染,從小就勤勞懂事:三、四歲就學着母親淘米煮飯,灶膛里塞滿柴火,屋子裏濃煙滾滾,嗆得眼淚鼻涕一起流,她從來不讓母親看見,為此母親很心疼,常背着女兒飲泣。

四歲那年的一個夜晚,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破舊的老屋在狂風中搖搖欲墜;暴雨的噼啪,狂風的怒號,這些從大自然里釋放出來的元素在屋頂上肆無忌憚施威;一陣凄厲的狂風嚎叫着氣勢洶洶地撞開家門沖了進來,冷酷地掐滅了她們眼前那僅存的用以壯膽和救命的希望之光,屋內頓時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剎那間,整個世界都變得黑暗了,萬物愕然停止了生命的律動,一切都驚愕得陡然靜默了,滿世界的恐懼都朝她們襲來,母親本能地將女兒護在懷裏。

片刻,撒野的狂風便從曠野,從遠方,從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刮來了驚惶的人聲,汪汪的狗叫聲,嘈嘈雜雜的喧嘩聲、唏哩嘩啦的暴雨聲;嚇得黃麗蜷縮在母親懷裏瑟瑟顫抖着只喊叫:“媽呀!我怕,我害怕......!”

“孩子別怕,別怕,有媽在,”年輕的母親也害怕得聲音發顫,可她只能忍着怯懦,緊緊地摟着自己的孩子,右手撫摸着她的身體親切地安撫她,“不怕不怕,有媽在,麗麗不怕。”

狂風夾着暴雨“呼”的一下橫掃在她們的身上,黃麗猛的打了個寒顫又不由自主地喊叫起來:“媽,我好冷,冷......得很。”黃麗緊閉着雙眼害怕得牙齒碰得咯咯響,母親將她摟得更緊了。

大雨傾盆而下,嘩嘩的雨聲,雨水湍急的奔流聲,隆隆的雷聲此起彼伏。突然,一道無頭蛇一樣的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驚天的霹靂轟然炸響,震得山搖地動。漏雨的屋頂噼噼啪啪滴着雨水,地上擺滿了接漏的鍋碗瓢盆,四處一片狼藉。閃電的觸角不斷穿透窗口的薄膜伸進屋子,屋內忽明忽暗,不時照亮她們蜷縮害怕的身影。

摟着黃麗的母親也嚇得不禁驚叫起來:“啊!天哪!怎麼辦?”她本能地低下頭臉貼緊黃麗早已嚇得皺成苦瓜似的變了形的小臉,也死死地閉着眼,努力想把恐懼和魔鬼隔開似的緊抱着相依為命的孩子,身體打擺子似的抖動。

黃麗嚇得渾身顫抖邊哭邊叫,稚嫩的小臉滿是雨水和淚痕:“媽媽,我的爸爸呢?我要爸爸,我怕,”她紅紅的眼內滿是求證的渴盼,“小朋友誰沒爸爸?為什麼就我沒有?我的爸爸呢?”

這些從黃麗記事起就縈繞在心頭的疑問終於在這最恐怖最絕望最需要保護之時破口而出,她多麼希望此刻有父親在,有了父親她和母親就有了依靠,就可以一起躲進他的懷抱遮風避雨趕走恐懼。

“媽媽,爸爸在哪?我要爸爸!”黃麗大聲高喊着,“媽,您快告訴我,爸爸他在那裏?他為什麼不管我們?他真的死了嗎?”

女兒突然從心底蹦出的話語令母親淚如雨下,她驚愕得張大嘴巴半天沒合攏,也沒說出一個字;她不知對女兒說什麼?該怎樣說?母親無言以對,只是撲簌簌淌淚,回答孩子的只有被恐懼撕裂了的電閃雷鳴和一陣緊似一陣呼嘯的狂風。

靜默的空氣里,兩個無助的人只是緊緊地相擁在一起,只能用淚水來稀釋滿腔的絕望和恐懼。不知何時哭累了,黃麗就這麼依偎在母親懷中昏沉沉地入夢了。

睡夢裏,黃麗看到了父親:“爸爸,您在哪裏呀?我是您的女兒,您看到我了嗎?爸,我想您呀......!”

她向著那個朦朧的身影迫不及待想奔過去,在母親懷裏手舞足蹈不斷地掙扎着,母親把她抱得更緊;無論怎麼掙扎她也跑不動,她着急得大叫,“爸,您別走,我是黃麗......,您別走啊!爸......”可是,那個模模糊糊的身影突然間就不見了。

眼睜睜看着父親又消失不見了,夢中的黃麗不禁哭出聲來,小嘴翕合著,聲音愈來愈小,“爸......我要爸爸,爸,您為什麼不要麗麗呀?爸爸......”她的眼角滾出大顆大顆的淚珠,昏沉沉地囁嚅着......而後,又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母親黃可英二十三、四歲眼角便有了深深的皺紋,黃瘦的臉上皮膚顯得乾燥,沒有一絲健康的紅暈卻泛着灰白,薄薄的嘴唇略帶紫黑,她乾瘦的手背清晰地露着青筋,身體輕飄飄的樣子好像一站起來就會像落葉一樣被風颳走似的,讓誰看了都會心生同情與憐憫。

看着夢中仍然傷心不已找尋父親的黃麗,黃可英強咬着牙關將悲傷和痛苦壓下去,擦乾淨臉上的淚花,摸索着走到床邊,緩緩地把女兒放在床上,輕輕地拍着她重新熟睡。她靜靜地躺在女兒身旁,瞪着失神的雙眼望着漆黑深邃的屋頂仍在無聲地悲泣。

黃可英的眼睛乾澀澀的像被火烤乾了似的只留下兩個低凹黝黑的小坑,突然就有亮晶晶的淚珠在她的眼裏滾動,而後,大大的,圓圓的,一顆顆閃閃發亮的淚珠便如斷了線的珠子,從她那與年齡極不相符的佈滿皺紋的臉上滑落下來;她躺在那裏像殭屍般一動不動,任由淚珠順着眼角無聲地流進蓬鬆的髮際,滴濕了枕巾,凍僵了她萬念俱灰的肌體。她苦啊!沒人能體會的凄苦!

她需要男人,累了,想了,想有一個可以依靠和寄託的肩膀和胸懷,幫她分擔生活的重荷,給她愛的撫摸與激情;她太想要了,想得心碎也不能抑制那身體裏日積月累的慾望,本能的與渴求就像暗河潛流在她的身體裏無情地肆虐……膨脹……時常有一團火燒得她口乾舌燥……過去的幸福時光不斷在眼前疊加。

她就這樣默默地苦度秋冬春夏……被慾火炙烤着……,想着……,痛着……,鑽心的疼痛一陣陣向黃可英襲來,像是有誰用鈍銹的刀子在一片片切割她的心肝,令她血肉模糊,肝腸寸斷。

過度的勞累,需要,思念與悲傷使黃可英的面容過早地憔悴不堪,心中的隱痛令她透骨凄寒她卻只能三緘其口,有誰會知道她的悲傷與凄涼?不諳世事的女兒,此時多麼需要父親的關愛與呵護?自己多麼需要有個肩膀靠一靠,歇歇腳?

生活的重荷壓得她直不起腰,人生只有望不到頭的苦痛與晦暗,她只在默默地哭泣。孩子終於說出一直埋藏在心底里的話,無情地揭開了黃可英內心那永遠也無法痊癒的創疤。

黃可英是一個苗條纖弱的姑娘,柔媚的眼睛又大又亮,四周長着長而濃密的睫毛;她喜歡梳着兩條粗大的長辮子,走路時在腰間一擺一擺的令人浮想聯翩;她身材窈窕、勻稱,雖然穿着平常,模樣卻俊俏出眾。

她的命很不好卻很硬,父母因為染上鼠疫先後去世撇下她走了,她卻奇迹般地活了下來,那年黃可英才十歲,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人們怕她也有病,會傳染,生產隊的幹部幫她把家裏徹底搞了衛生,地上撒滿石灰消過毒,算是關心和安頓。

除了婦女隊長偶爾站在門口看看,詢問一下她的生活,他的家村民從來無人敢問津。

又大又黑的屋子,一扇小小的窗,白天也黑洞洞的。怯懦膽小的黃可英白天坐在外面不敢回家,進了家門就不敢出去,家裏到處是父母的影子,到處是一片黑暗。

傍晚,獨自蜷縮窗邊,哭了好多天,邊想父母邊流淚;邊哭,邊抬頭四處打量。腦海中總是出現那敲鑼打鼓鞭炮齊鳴送別父母的悲凄場面,她還不知道死亡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只有幼稚的幻想與無盡的恐懼在瀰漫。

突然就沒了父母,她只感覺無盡的悲傷,她還不知道獨自面對生活的艱難,她還不可能知道,她的年紀實在是太小了,她的心裏空落落的充斥着驚愕與恐懼慭慭啜泣。

白天拾柴做飯,晚上,獨自待在又大又黑的屋角里,感受死亡與寂寞的恐懼。房樑上老鼠窸窸窣窣的追逐聲、打鬧聲、嬉戲聲嚇得她用被子矇著頭,蜷着身子,緊閉雙眼,兩手捂住耳朵瑟瑟發抖;不敢睡覺。

哭累了,昏昏睡去,噩夢卻時時纏繞着她,他夢見了過去的幸福時光:父母正在幹活,幸福地說笑着……,一隻老鼠突然鑽進母親的褲腿,嚇得母親圍着房子跑了好幾圈。

黃可英看見那隻老鼠也嚇得不知所措,在母親的褲腿里亂竄,父母都害怕得驚慌失措,媽媽邊跑邊哭,邊哭邊喊:“媽媽,哎喲,救命啊!媽媽……”

賊溜溜可惡的老鼠最後在媽媽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便逃走了,母親的腿潰爛了,接着,父親也病了,他們都病死了,被埋在了村西頭的山坡上。

黃可英從噩夢中驚醒,嚇得嚎啕大哭,她不敢再睡覺,害怕睡着后,老鼠會爬上床咬她,她重新點燃了床頭的煤油燈。

在漆黑的夜晚獨自面對成群結隊的老鼠,恐懼、驚慌、害怕、瞌睡陣陣襲來,黃可英蜷縮在被子裏使勁哭泣:“天啊!你為什麼還不亮?爸媽,您們為什麼撇下我不管?您們什麼時候會再回來?爸媽,我怕啊!”

她在撕心裂肺地哭喊:“討厭的老鼠,你為什麼賴着不走?害死了我的親人,害得我孤苦伶仃,你們真狠心!我要打,打死你們這些害人精!快滾吧!”

突然,黃可英就感覺四周靜悄悄的,變得死一般寂靜。咦!難道老鼠也通人性,也有良心?它也懂憐憫、懂同情?

黃可英爬起,向著黑暗的四處好奇地望去,什麼也看不見,提着的心終於感到了平靜也愈加感到了恐懼。她連忙側身吹熄了油燈,趕快躺進被子裏,疲倦的眼睛一閉便朦朦朧朧睡去。

突然,老鼠間更激烈的戰鬥又開始了,從沉沉的睡意中被驚醒,黃可英用被子將自己裹得更緊,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使勁流……,哭着等待天明……這樣獨自度過無數驚魂不定的日子。

她就是這樣孤苦伶仃地靠着父母留下來的糧食苦度時光,幫生產隊看牛是她掙工分養活自己的唯一手段。

過了兩年,慢慢長大,隊長便安排她跟着婦女們出牛欄,赤着腳踩在牛糞上,將牛欄里堆積的牛糞挖出來裝進竹筐,挑到水田裏,然後站在那裏,用手將牛糞掰開,均勻地向外撒去,學着別人毫無顧忌的樣子,用腳將牛糞踩進泥土裏,扯秧,插秧,鋤草,施肥,割禾,揚場……,開始了村姑的生活。

十七歲那年,黃可英被陪同領導檢查工作的公社秘書一眼看中,在大隊支書的保媒和撮合下,年滿十八就高高興興嫁了。因為秘書是外地人,公社一時沒能解決住房。婚後,她仍然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屋裏,等待着隨他去遷移。

也是這樣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他冒雨趕回了家。望着裡外濕透的丈夫,黃可英心疼得急忙拿起毛巾幫他擦乾濕漉漉的頭髮,邊給他燒洗澡水,邊激動得手忙腳亂地拿出僅有的兩個雞蛋給他做挂面;她以為好久不歸家的愛人是因為太想她了才冒雨回來。

只顧高興的她並沒發現丈夫臉上和平常極不一樣的表情,亦沒發現他閃爍的眼神里有什麼奇怪的內涵;她怎麼知道愛人的心也和這天氣一樣易變,自己的生活也將暴雨傾盆?

“快來吃,餓壞了吧?我做了你最愛吃的雞蛋挂面。”她溫柔地招呼已經洗得煥然一新的丈夫,“餓壞了吧?吃完了我有事跟你說。”黃可英喜滋滋地坐在老公對面,看着他英俊的面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幸福地想像着能生個和他一樣英俊好看的孩子。

“我也有事相告。”老公今天話很少,眼睛痴痴地望着碗裏埋着頭吃面,卻好像沒有什麼食慾,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讓黃可英見了很是心疼。

“工作很累吧?看你無精打採的。”她關切地問道。丈夫瘦了黑了,臉上沒了笑容,她很心疼,顯得有點不知所措,關心地,“你怎麼了?是哪兒不舒服,還是工作不順心?”

男人沒作答,只是抬起頭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又埋頭數着碗裏的麵條一根根往嘴裏塞。

“有什麼話就說,看你這模樣真是讓人着急,”黃可英繼續道,“都這時候了你難道還不餓?什麼事情讓你變成這個樣子?有話你就快說吧!”她看到了男人眼裏那陌生的神光。

“......可可,我......我們......還是分手吧!”男人突然抬起頭來,眼圈已經紅紅的,裏面有着晶瑩的東西在閃爍,“我,我對不起你!趁年輕,以後你還可以找個更好的男人一起生活。”

“什麼?分手?為什麼你?”丈夫的話猶如晴天霹靂震得她目定口呆,不禁猶疑地問道,“病了,你?你就不應該冒雨回家,看把你淋得說胡話了。”看男人又黑又瘦,黃可英以為他真生病了,伸手摸了摸男人冰涼的額頭,自言自語道,“不發燒啊!你胡說什麼分手?為什麼要分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沒,沒有,我沒病,也沒說胡話,都是我不好,我......”男人躊躇片刻才接着道,“我......我喜歡上別人了......哦,不,不對!確切地說是別人看上我了。”

黃可英很驚訝地說:“你是有家室的人,別人怎麼還會看上你?她怎麼敢?難道別人不知道你已經結婚?我看這人也不是什麼好人,好人是不會去拆散別人的家庭的。”

丈夫唯唯諾諾地說:“事情不是這樣的,有很多事情你不懂,你是個農村婦女,你怎麼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我是為了自己的前途才不得已選擇和你分手。我可不敢違背領導的意圖,這關係到我的前途和命運,她可是地方一把手的女兒,我是得罪不起的。”

黃可英原以為結了婚,從此就不再孤孤單單,生活就有了盼頭。可還不知道幸福的真正滋味,一切美好的希望便全成為泡影。她萬萬沒想到,丈夫去黨校學習回來就會完全變了,從他決絕的語氣和冷漠的表情,黃可英知道自己的男人他是真的變心了,而且沒有絲毫可以挽回的餘地。

此時黃可英心裏是打翻了油兒、醬兒、醋兒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一應具有,卻又說不出是個什麼味來,停了會,她失神地望着他道:“你想好了就走吧!我不會抓着你不放,你有好的前途我不會耽誤你的。我只是個農村婦女,只懂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懂你那套大道理,你就別再浪費口舌了。”

雖痛苦萬分黃可英卻絲毫沒有要阻攔丈夫的意思,忍住悲傷她接著說,“早知道我配不上你,愛你我就會為你着想,你走吧!只要你能過得比我好,你就走吧!”

黃可英要強,她不想讓自己心愛的男人瞧不起,強忍着淚水沒讓它流出來,實際她的內心感覺非常痛苦和絕望。她是他忠貞的愛人,她一直都以為只有他才是她的靈魂的守護者,她不知道沒了他自己將要怎樣獨立面對以後的生活。

滿以為可以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如今她卻成了不得不為了他的背叛而殉情的幽魂。在丈夫如這夜雨淅瀝的肆虐中,感受着天崩地裂似的情感裂變,面對渺茫無從依附的前路,她去乞求於誰?黃可英的心魂兒只隨着雨的魂兒在啜泣。

“可可,”男人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叫着妻子的小名突然情不自禁一把抱住了她,他沒想到妻子沒一句抱怨,也沒半點指責他的意思;男人被妻子的寬容和理解羞愧得無地自容,緊緊地擁抱着她不禁潸然落淚,又趕緊偷偷擦去。

黃可英掙脫他的懷抱沒再說一句話,只是坐在桌子對面默默地看着他,顫抖着手把自己碗裏那個煎雞蛋夾給丈夫,筷子用力壓了壓示意不讓他退回來,她自己卻一口也吃不下。男人抬起頭看她一眼便馬上垂下了眼瞼,什麼也沒說出口。黃可英見他沒有要吃的意思便夾起雞蛋送進他的嘴裏,眼裏滾出兩行熱淚,默默地打在衣襟上,她的心就像打爛了的雞蛋一樣破碎了。

黃可英怕村裡人知道自己遭遺棄,她不願意受到任何人的哀憫與同情,尤其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憐愛;她想到了死,她想自殺。她想待更深人靜在萬籟俱寂的辰光里結束這悲慘的一切。然而,她不能啊!連死都不能!她不能自殺。

男人抹殺了她的愛戀,虐殺了她的靈魂,黃可英卻只能悲哀地選擇苟活下去,為了她腹中那個可憐的新生命,她必須要活下去!黃可英實在舉不起那把自殺的屠刀,自己一死,一了百了。可,要她親手殺了她的孩子,使自己成為十惡不赦的儈子手?懦弱悲傷的黃可英連想都不敢去想,驚得馬上將思緒拉了回來,挑起幾根麵條塞進嘴裏,妄圖壓住滿心的傷痛與驚恐。

一碗面丈夫半天才吃完,他接過妻子遞來的毛巾擦把嘴,仍然沒看她。坐在床沿上,點着了一支煙;並不愛吸,獃獃地看着煙頭上那點藍煙出神;他不但想起婚前,也想起了一切甜蜜幸福的過往。

忽然,淚水又一串串地流下來,雖於心不忍,可,為了自己的前途他只能選擇放棄。剛強的硬漢子,這會兒再也壓不住那激動而沉痛的情感了,眼淚就像閘門擋不住的洪水般急驟地奔涌而出。

一種很冷的眼淚很無奈地流着,伴着推移不動的負罪的苦痛重量從心頭絞出來的一滴滴眼淚,並不能給他的良心些許安慰;這輩子他是註定要辜負了這個好女人。

黃可英痛苦得發木,從頭到腳沒有一點知覺,牙齒咯咯作響,兩手發抖;心臟“怦怦”跳得很慢,有時簡直像要停止跳動了;她感覺胸也悶得彷彿就要喘不過氣來,難以抵擋的徹骨的凄寒一直透入她的骨髓,一種絕度的苦痛和恐懼令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丈夫的無情和他深情的擁抱使黃可英那不舍的柔情串成了不盡的淚珠在眼中澎湃。

看了一眼在收拾桌子的黃可英,男人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問道:“剛才,你說你要告訴我什麼?快說吧!”

“沒必要了,和你我已經沒有什麼要說的了,你走吧!”黃可英的嘴唇在流血,心也彷彿在流血,無盡的絕望刺痛着她肚子裏那個不幸的生命的胚胎,她不想讓自己的悲傷影響孩子的發育成長,什麼也沒告訴他,現在唯有保持沉默。

她原本想給丈夫一個驚喜,可現在她只能將一切埋進自己心底,不管將來是男是女,她都不想告訴眼前這個絕情的男人自己肚子裏有了他的孩子。她藏起了她的秘密,藏起了對他的愛,因為她心中的愛已經被他無情地撲滅了。

從生活雲端跌到人慾的深淵之下,悲痛欲絕的黃可英突然感覺頭有點暈,心頭難受得忽然有了妊娠反應,她連忙捂住嘴想抑制乾嘔,然而,一股莫名其妙的驚惶恐懼隨着痛苦肆無忌憚地朝她襲來。

酸澀夾雜的氣體直衝出喉嚨,“哇”的一聲,她便將白天吃的東西全都嘔吐出來了,吐得她面色慘白得怕人,眼淚鼻涕也不斷湧出,身子輕飄飄的好似水中的浮萍在隨波逐流,突然,她眼前一黑便搖搖晃晃地癱倒在地上。

“怎麼了?可可,你快醒醒!快醒醒呀!”男人嚇得急忙跳下地抱起她放在床上,手忙腳亂地倒杯水,小心翼翼地用湯匙喂進她嘴裏;看她慢慢蘇醒過來了他才舒了口氣。去意已決的他並沒有顧忌妻子為什麼會暈倒,心裏只想趕快跟她做個了結,好對領導有個交待。

為了自己的前程,他已經顧不得什麼海誓山盟而下定了背信棄義的決心,便口氣冷漠地對才蘇醒過來的黃可英說,“可可,俗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人都想出人頭地,想往上爬,多苦於沒有靠山;如今,承蒙領導抬愛,主動提出結親的願望,能和領導攀親是我家祖上修來的福分,我只能對不起你了,你想開點吧!儘管殘忍了點,我也是迫不得已,還是狠狠心分吧!”

“分就分吧!你快走吧!快走!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你!”黃可英微閉着雙眼冷冷地說,“該說的已經說完了,快走吧!”

她沒有睜開那雙悲傷的眼睛,她不願再看到他那張可惡而虛偽的臉,像一具殭屍凄然地躺在那張曾經讓她溫暖幸福無比的床榻上,任憑淚雨滂沱。男人劈頭蓋臉給黃可英澆了一瓢冷水,澆滅了她的幸福與希望后便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把她一個人留在了悲愁絕望的泥潭裏。

黃可英的靈魂黯然凄絕,她的整個世界都彷彿淹沒在洪水之中,她已經無法再抓住現實的邊緣,她的男人在找到另一個女人之後,便絕情地將她從身邊推開,看着她一步步滑進現實生活的沼澤中去,滑進缺乏自信的恐懼和痛苦之中。而此刻,在她的腹中還跳動中一個可憐的新生命的脈搏。

聽見遠去的腳步聲,黃可英才一骨碌爬起,望着丈夫逐漸模糊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給丈夫新縫了件粗布衫,被急忙打開箱子拿着它追出門去。衝著男人的背影喊:“等等,我給你做了件新襯衫,你還是帶走吧!給我們留個念想。”她向著他跑去。

那個男人突然就站在那裏,良久才回過頭來。他望着黃可英那朦朧漸近的身影,又毅然轉身朝着村外的小路急速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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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杏出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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