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一場愛情的賭博
第22章那一場愛情的賭博
我掙扎在地獄當中。我身邊無數個面目可憎的人在互相踩踏。他們的身上和臉上滿是泥漿,流着口水,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腥臭,漫無邊際的泥污中,我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背影,她一襲白衣,長發飄飄,是小婉的背影。她慢慢地轉過頭,我頓時驚呆了,我看見小婉的臉上有兩行血紅的淚正緩緩流下。遠遠地,她把手伸向我,我喊着,拼了命向她靠近。可是小婉卻漸行漸遠,消失不見……
我一下子驚醒,定了定神,方才平穩了下來。
隋棠早早上班去了,她是新人,將來的方向又是采編播一體,需要全方位的培訓,這幾天她都是天不亮就走,深夜才能到家,除了睡覺,一切活動包括吃飯化妝都轉移到單位進行了。
我下床,翻了一頁日曆:3月20日,距離登記還有一周。
手機響起,壞了!我把盧真自己擱機場了。
見了盧真,我和農民嚇了一跳,這廝瘦了很多,臉部和肚子明顯縮小。農民說:“你吃了什麼特效藥了?這得多少錢一療程啊?”
盧真說:“屁!找個河東獅,最特效。”
今天就算是我的婚宴,我請他倆去黃河路上的川外川酒樓大搓一頓。
盧真說:“嘿,不是說好了希爾頓嗎?怎麼意思啊?”
我說:“您面前不是一大款,待業青年,懂么?希爾頓?您乾脆把我洗了燉得了。”
好久沒這麼痛快地聚一場了,我們點了一桌子菜,又要了一打青島純生。隋棠午休的時候被我叫出來陪客,隋棠給她們敬了酒點了煙,弄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兒。盧真說:“洞房鬧不成,那我總得給你們出點節目啊。”
隋棠笑着瞪了他一眼,小嘴一鼓說:“抱歉了您,我時間到了,得回去上班了,你讓他自己演節目吧哈。”然後回頭沖我說:“你也少喝點兒,別玩太瘋了,要是我下班發現你沒回家,就……”
盧真說:“就怎麼樣?就不讓他上床!”
隋棠粉臉通紅,拿起打火機衝著盧真的頭髮遞了過去。
隋棠走後,我們問盧真:“你和謙麗麗的小日子過得怎麼樣啊?”
盧真說:“不怎麼樣,每周都有那麼兩天不適的感覺。”
“滾你大爺,你一老爺們兒有什麼不適的。”
盧真說:“不適復不適,當戶吵兩次。都成了‘例架’了,每周比吵無疑。”
盧真大倒苦水,說來說去都是一個中心思想,就是他老婆管得他太嚴。
“我都瘦了30斤了,知道怎麼瘦的么?晚上根本不讓吃飯,就給倆西紅柿,雞蛋那麼大個兒的,甭管你吃飽吃不飽。把我吃的都脫了相了都。每晚還要做五十個掌上壓,做不完不讓上床。我她媽現在終於知道什麼叫‘虐’了,就是老虎的尾巴上別把鐵叉,而且說的是母老虎。”盧真一臉的委屈。
我和農民聽着盧真訴苦,樂不可支。農民說:“你不是做銷售的么?普天下有幾隻貓兒不吃腥兒啊?你那腐蝕工作和夜生活想來也豐富多彩吧。”
盧真說:“屁,我這隻貓兒就不吃腥兒。我倒想吃,哪兒找去啊!”
經盧真介紹我們才知道,搞銷售的分很多種,有很少一部分見得光,多數是暗箱操作。自然,見得光的沒多少油水,腐蝕度一般,頂多吃個飯,更不用安排飯後運動。越是見不得光的油水就越多,有業績,有回扣,還有三宮六院前呼後擁。銷售嘛,交流是必不可少的。一般男的都受不了這種腐蝕,凡能用於交流的產品全部出口。
謙麗麗全面負責安排盧真的工作,她怕盧真學壞,平時很少安排出差,即使出差也都是和一些一老本神兒的老頭老婆打交道,發票全部實打實,所以見不得半點葷腥。盧謙氏在公糧方面管理得也頗有水準,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進口產品,反正盧真的全部轉了內銷,有時還自產自銷。
眼看着一部分銷售員先富了起來,盧真還匍匐在溫飽階段,捏着每月亘古不變的五千大洋頓足捶心,盧真毫無解術,只能對自己哀其不幸,對謙麗麗怒其太爭。
生得容易,活着難啊!知道什麼叫“活”么?盧真問到。
農民:願聞您高論。
盧真:服務員——筆墨!
盧真用服務員遞過的圓珠筆在紙上大大地寫了個“活”字。
盧真:“活”,右邊是個舌頭,左邊是三點水兒。古人做過試驗,人在沒有飯吃的狀態下能活七天之久,而沒有水卻只能活三天。餓着沒關係,只要舌頭沾着水就能“活”!就這麼簡單。
農民:對啊,就這麼簡單。
盧真:簡單個屁!這裏面學問大着呢。
盧真:你好好端詳這“活”字。舌頭代表什麼?代表品嘗大千世界最靈敏的器官,人人都有,沒什麼好說的。關鍵就在這三點水兒!“活”得生香與否權在這三點水兒麻辣幾何。
盧真說,我們副處長,五十來歲老頭,特別牛。平時就兩句話:“我看你行”,或者“我看你不行”。一次酒過三巡,老頭子心血來潮,拍着我肩膀說:盧兒啊,我看你行。年輕氣盛有抱負,和我當年一樣。我客套着說了句多謝領導賞識,晚輩芸芸眾生而已。結果老頭來勁了,說芸芸眾生怎麼個“活”法?那三點水都是白開水!年輕人怎麼能安於現狀?說完捏了下我手背,“有空去我家坐坐,咱們切磋一下‘活’的學問。對了,千萬別帶東西啊!”
這話傻子都明白。我聽說老頭子外號“酒仙”,趕緊給拎去兩瓶五糧液。寧可自己多喝兩個月白開水,也得讓領導“活”得滋潤啊。結果一去我就傻了眼,人領導家一柜子茅台,至少是5年陳釀,五糧液都是給傭人“活”的!我頭都沒敢抬就回來了。
沒過幾天,老頭子扶正了,這回我拎去的是海王金尊,“要干更要肝”啊。不想老頭子大不悅,老頭子說那種“活”法早就過氣了。“就算再好的金尊,喝大了還不是一樣傷身?我已經戒酒了。”
盧真說,我以為領導悟出了養生的真諦,結果一打聽才知道,酒倒是沒戒,只是人家“活”的那三點水兒又出了新花樣。
農民問:什麼花樣?
盧真:領導是“要傷身,更要傷腎”,近來每晚必行吃奶之事!
盧真:吃奶!懂么?會館的伊麗都不成,必須是人間的猛牛,而且是特侖“酥”那種,瞧瞧!
前兩天我託人弄了一大把Vigor,昂首闊步又去了,我說我祝領導再“活”五百年!結果領導冷冷一笑:盧兒啊,你是真不明白假不明白?你孝敬我的這些統統不流通。再活五百年?呵呵,我活得起嗎?你想想,你在那兒“活”,人家姑娘也不能閑着啊!你能讓人家在下面替你……啊,白“活”么?
我和農民面面相覷,思踱了老半天才明白這又一“活”的含義,真是長見識了。
你這什麼狗屁領導!說話怎麼也不拿捏尺度?農民說。
操!“拿捏”都他媽“拿捏”了,還能講什麼“恥度”?盧真說。
盧真接著說,回家我連夜帶着五六張卡跑提款機挨個提現,整整兩萬塊!第二天我又去了。甭說讓他再活五百年,就算再活五年,我骨髓都得讓他吸干嘍。
農民問,你提錢怎麼拿那麼多卡?
盧真:你他媽傻呀!私房錢啊!為了活的質量比你高一點,我容易嗎!
聽罷我和農民嗤嗤一笑。農民說,四哥,說句話你別不愛聽。我感覺自己活得挺舒服,比你省心。知道為什麼嗎?我“活”字裏這三點水兒都是不摻假的白開水,但我活得坦然。你自己呢?知你着謂你心憂,不知你者謂你何流?我看你“活”字裏的三點水兒都是你自己的口水。
我們三個一直喝到華燈初上,一打啤酒盧真自己消滅掉了一大半,已經開始發飄。看得出,農民的四哥很鬱悶。“今兒晚上誰也不許走,咱們去唱歌,我給你丫每人找一小妹兒。”盧真說。
農民說:“那你自己呢,潔身自好?”
盧真說:“老子一人來倆,咱也來把內銷轉出口。”
農民說:“嘿,高了吧你,今天可是白天的訂婚宴,你別葷的素的都上,人家還要回去訂婚之夜愛的奉獻呢。”
盧真說:“什麼訂婚之夜,都是老戰士了,老子記得隋棠大一那會兒就已經奉獻了吧。”
我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農民踹了他一腳,盧真不但沒清醒,反而暴跳如雷把啤酒瓶摔了個粉碎。轉身沖農民:“你他媽也別在我面前裝你大爺!你也就沖我牛掰,對凌寒賤個德行,你連個服裝店的大腳指頭都不值!”
農民被罵得怒髮衝冠,鄰座的人紛紛側目。我生怕他們打起來,於是拉住農民,說:“跟他去,今天我訂婚,誰也別掃興。”心想盧真就你現在的狀態要能開弓放箭我管你叫大爺!
盧真搖搖晃晃地把我們帶到一處叫做“蝶戀”的娛樂城前。蝶戀,這名字多好聽,讓人想起梁祝。蝶戀的門前儘是最豪華的轎車,內部裝飾考究金碧輝煌,彩蝶翩翩穿梭其間。那架勢,恐怕待到祝英台明日黃花之際,就連梁山伯也會不甘寂寞來此一游。
盧真說:“你們倆甭那兒裝孫子,一會兒給你找個長得像凌寒的,給你找個像邱小婉的。唉——人生苦短啊,及時行樂吧。”沖媽媽桑大叫:“那誰,給我來四隻最漂亮的蝶兒。”
盧真躺在包房的沙發上嘴歪眼斜,一眨眼的功夫,四位美麗動人的女郎翩翩而入。說美不如說媚,其實卸了裝,換身暖和的衣服也就是大眾女子,有的還不如大眾呢。面前就有三位小姐藉著昏暗的燈光地玩命地搔首弄資,還剩下一個面容姣好的,站在原地玩深沉。
盧真一指最後那個女孩對我說:“怎麼樣,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啊,長得像邱小婉吧,孫子哎,你說像不像……”
透過迷醉的燈光,我看着那個女孩,那一刻,我像觸了高壓電一般,身體猛地痙攣。
盧真此刻也開始清醒:“我……我操,這,這不就是邱小婉么。”
那個小姐,正是讓我愛着恨着,欲罷不能的,邱小婉!
的的確確是她,無論她畫了多濃的妝我都能認得。她也看清了是我們幾個,退到門口轉身就跑。我立刻跳起來追了出去。她跑到了外面的大街上,我就追到了大街上。
我扯住她的胳膊,一把將她拽了過來,扳到我的面前。
我忍着不去找她,已經快三年了,此時我終於又見到了她。看着她的臉,那一刻,我的胸口好像撕裂了一般。我本想將她逼到牆角,怒視她,讓她好好看一看我臉上寫着什麼樣的怨恨,然而我卻無法自控地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不顧一切地將她緊緊抱住,把頭拱在她的胸前,她也緊緊地抱着我,身體緊張得顫抖。我把所有的憤怒和慾望都狠命地埋在她的胸口,忘記了婚約,也忘記她是誰的老婆,只想和她一起化掉。時間迅速倒退着,我本以為再也回憶不起的那些聲音和片斷重新在我腦子裏復活。我聽見我對隋棠說:我要找她回來,我不能失去她。我聽見我對盧真說: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最理想的伴侶,“最”就意味着唯一……我咬牙切齒,像狼狗一樣喘息着,心裏難過到了極限。
這樣的行為過後,我再也恨不起來,似乎所有的憎惡都煙消雲散。過了不知多久,她鬆開了手,我也放開了她,我方才想起一些事情,不顧一切地問:“你怎麼會在這?你怎麼會來做小姐?”
邱小婉退到了一邊,熟練地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口,夾在二指之間,沖我一笑。“還能為了什麼?為了錢,為了活下去。不然你以為怎樣?為了守在這見你一面?”
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瞬時蕩漾開,我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好么?”
我跟着她進了一間酒吧。她要了一紮生啤,也給我要了一紮。她獨自喝了一口,看也不看我,說:“我現在也學會泡吧買醉了,我買醉特別省錢,一紮啤酒就能把我灌暈。”
“原來醉了的滋味那麼特別,不必知道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不用管我昨天做了什麼,也不用管明天需要做什麼?”她自言自語着。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褚德龍知道你在做這個嗎?”
“他知道。”小婉冷冷地說。
我臉上沒有了表情。她看了看我,又補充了一句:“他無權管我,我們離婚了。”
“離婚了!為什麼?”
“因為沒錢了,我倆每天像狗一樣到處躲債,而且,他要的東西我給不了,我要的東西他也給不了。”
“他要的是什麼?你要的又是什麼?”
她看着我,冷笑了兩聲:“他需要毒品和女人。你在舞廳打工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吸毒,他的毒品都是杜文明賣的……而我,需要的是錢。”
我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你覺得我和這樣的人還能生活在一起嗎?”
她繼續說:“但是我的確嘗試過,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滿足他的獸慾,還曾經試圖幫助他戒毒,可是……這種想法太她媽可笑了。”
她吐着眼圈兒,自如地說著髒話。
“需要錢可以去工作,可以去賺,為什麼非要做小姐!錢對你來說有那麼重要嗎?”
“怎麼賺?去做打字員,去當力工扛泥沙?”她沖我飛了一個媚眼。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
“我的事情你怎麼知道?”我問。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家住哪,門牌幾號……你說,如果我這副樣子把你攙回家,隋棠會不會瘋掉?哈哈哈——”
我不得不承認,小婉在這兩年多的變化太大了。我不知道是什麼將一個單純的女子歷煉成了這副樣子。我不知道為誰痛心,為那個白衣女子,還是為其間一千多個在深處沸騰的日子。這樣一種場景,把我的思維全部打亂了。我即將成為有家的男人,而她成為了一朵並不高級的交際花。我不住地搖頭:“怎麼會是這樣?是什麼讓你變成這樣!”
十一點多了,手機響起,隋棠的,我沒有接。再次打來,我直接關掉了電話。
我就這樣和小婉並肩而坐,一起飲酒,醉倒,再一起體驗那種不知道明天該做什麼的感覺。
我不忍在和一個女子訂婚的同時,再把與另一個女子的感覺稱之為愛,但是我對小婉的感覺卻始終是一種強烈的依戀。無論她結婚,離婚,還是成為現在的風塵女子,無論時光如何荏苒,這種感覺似乎很頑強。
小婉問我:“今夜你開心嗎?”
我搖了搖頭,眼睛裏寫滿了意料之外的痛苦。
她說:“可我特別開心,我和你一起喝酒,雖然只有一晚,足夠了。”她把玩着手裏的酒杯,眼淚從眼角滑了出來,小婉趕緊用袖子擦掉,對我笑了笑。
“這位先生,你不開心也不要緊,那讓我來哄你開心吧,這個我拿手。”她說。
她有些醉了,用一隻胳膊當枕頭,伏在檯子上,側身微笑地看我。
我雖然也喝了不少,可還是堅持問她兩個問題。
“你是那種只陪酒陪笑的小姐,還是已經陪到無所謂的程度了?”
她說:“你來試試看啊,我是28號。”
“你要錢到底做什麼?!”
她說:“買更多的衣裳和香水,然後再去賺更多的錢啊。”
我又想起了那個夢,那個白衣流着血淚的女子,離我漸行漸遠,心裏像被千刀萬刃戳劃一般難受。我輕撫着她的肩膀,問她:“可不可以別做這個了?有什麼苦衷你告訴我,我能幫你的一定幫。我是認真的。”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會,說:“算了,都是扯淡,咱們喝酒,喝完了你就滾蛋,還有人等着你回家呢。”
“不行,你這麼做一定有原因,只要你告訴我,有多大的難處我都和你一起面對。你告訴我啊!”
“別忘了你還有隋棠。”她說。
“我沒忘!你和她在我的心裏一樣重要,這兩年多,我每天都在惦記你,看你現在淪落成這副樣子我比死了還難過!你知道嗎!”
她聽見我的話,身體像被電擊般猛地抖了一下。
小婉盯着我看了許久,沒有說話。我看見她的眼神開始變化,那種陌生的冷淡里終於生出了一絲動情的光。讓我一下子覺得真實,親切。我知道她要對我說實話了。
她說:“我也每天都在想着你,每天都想,不想就不能入睡,不管你信不信。當初我太傻了,以為付出了就是無上的愛,無論怎樣都是幸福的。結果,這就是降臨在我身上的幸福——算了,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她說:“你能借我一些錢嗎?之後我就離開蝶戀,過我想要的生活。行么?”
我心如刀割。她問我“行么”時的語氣好像我就是個救世主,掌握着她的命運。
見我沉默不語,小婉的感情突然強烈了起來,整夜都無所謂的語氣突然變得緊張,她說:“白天,我求你了,借我些錢吧,這種生活我一天都受不了了。”
她失聲痛哭:“我欠別人的錢,急着還。我誰都不認識,只有干這個來錢會快一點。我陪酒,賣笑,任由那些客人輕薄——但是我沒有賣淫,你相信我。我現在身不由己,每天都在麻木地笑,可晚上都在做噩夢,在噩夢裏哭醒。我害怕,害怕極了,我蹲在浴室里哭,哭再大的聲都沒人知道。你能體會那種害怕的感覺嗎?你救我,救我出去吧!”她撲在我懷裏。
“你說得都是真的?沒有騙我?”我問。
“都是真的,不騙你。”
“你需要多少錢?”
“兩萬。”
我心裏重重一沉,兩萬元,對於過去的她只是九牛一毛,可現在卻讓她走投無路。
耳邊響起了隋棠興奮的聲音:等買了房子……
我輕輕地放開她,嘆了口氣說:“我相信你,我去試着為你籌吧。”
小婉在我懷裏流淚到天亮,我喝得暈暈的,天旋地轉。抱着小婉,感覺就像回到了大學時代。無論去哪我們都形影不離,夏天她就坐在我自行車的尾架上,冬天我就用棉大衣裹着她。那時,我們無憂無慮,以為畢業就是幸福的驛站。
酒總有醒的時候,我終於想起了我是即將有家有妻的人,隋棠還在等我回家。那才是我應該抱着的人。
小婉把臉上的哭花的濃妝洗掉,給了我一個號碼。我讓她等我的消息,準備回去。
“白天。”小婉叫我。
我回過頭看她。洗去濃妝的小婉身上沒有任何小姐的氣息,又變成那個清麗恬靜的丫頭。
“你知道飛蛾撲火的故事么?”她眼眶裏含着眼淚,忍着不掉下來,又給了我一個微笑。
“帶那隻飛蛾回家吧。”她輕輕地說。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家,猜想着隋棠此時在上班還是在睡覺。然而打開門我卻呆住了,床單和被子換成了喜慶的紅色。
隋棠衣冠整齊地守在床邊,一夜未睡。
過了許久,隋棠慢慢張口,聲音嘶啞:“你昨晚去哪了?”
我慢慢走到床前,低頭捧起她的臉,心裏恐懼地跳個不停。日子就像一部戲,沒有任何徵兆地到了高氵朝。
我說:“我見到了邱小婉。”
“哦”,隋棠面無表情,好像早就預料到了一般。隔了好久,她緩緩地說:“在哪見到的?蝶戀娛樂城的沙發上還是床上?”
我愣了一下,繼而都明白了。這一切,只有我在逃避着,而她們兩個對彼此的情況都了如指掌。
“為什麼去那裏?”隋棠依舊不瘟不火地問。
我有口難辨:“棠,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讓我怎麼想!”隋棠突然憤怒了,眼睛裏有一團火正燃燒起來:“她當初為了幾個臭錢就離開了你,現在命運不濟成了坐枱小姐,小姐!賣淫你知道嗎!你去找個賣淫女幹什麼?你還想讓我怎麼想?!”
“不是你說的那樣!”
“就是!”
隋棠突然看見我胸前被小婉哭花的一片,猛地跳起來:“這是什麼?你們都幹了什麼?!”撕扯着向外推我:“你馬上給我滾出去,滾!全都是髒的,都是髒的!”
我也急了,一把推開她:“你冷靜一點!你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從褚氏破產到她去做小姐你都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我?那裏是人呆的地方嗎!”
“就算我告訴你,你又想怎麼樣?還要回去找她,和她好是不是……”
“夠了!”我大喝了一聲。
隋棠嚇得一激,沒了聲音。身體晃了晃,坐在了地上。
哭了一刻鐘,漸漸地,她安靜了下來,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嚇人。她喃喃地說:“昨晚,你和她怎麼樣了?”
“什麼事都沒有,我們一起去酒吧喝酒。”
隋棠長嘆了一口氣。她說:“答應我白天,別去找她了,好么?我們這周末就結婚了,結婚啊。”
“可是她太可憐了,身陷煉獄,我不能由她這樣下去,我不能不管她,我不能不管她!”
“可你忘記當初她是怎麼對你的?你被抓起來的時候她在哪裏?你忘了你手臂上的刀疤?你忘了你為她傷了多少心,喝了多少酒?她在你最困難的時候離開你,她心疼過你嗎?這些你都忘了嗎?”隋棠一件一件地把事實重新鋪在我面前。
“當初你認為我不如她,無非是因為她是處女我不是,所以你總是拿顧忌的眼光看我,這些我都知道。但是現在,她成了妓女,你心裏還是放不下她……”隋棠說不下去了,眼淚從她面無表情的臉上再次滑了下來。
“我從小嬌生慣養,而她在你眼裏天性溫順,所以自從她離開你,我就沒有和你發過一次脾氣。我愛花錢愛打扮,她樸素,於是我寧可放棄那些五彩繽紛的時裝。你胃不好,我就學着給你煮粥養胃……她能做到的我都做到了。這一切,不為別的,這是愛啊,已經流淌在血液里,顛撲不破,難道你一點都體會不到嗎?白天,我要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是不是我怎麼做都沒有用?是不是我怎麼努力在你心裏都不及邱小婉?”
隋棠泣不成聲。
我看着哭得像淚人的隋棠,回味着她說的流淌在血液中,顛撲不破的愛,心裏像潮水開閘一樣洶湧。我一把摟過隋棠:“棠,我不是白痴,你說的我都知道——這次就算我求你行嗎?幫幫她,不然我一輩子都不會好過,我會痛苦一生的,答應我好嗎?”
許久,隋棠說:“你要我怎麼幫她?”
我咬了咬牙說:“她需要錢,兩萬塊錢。”
隋棠癱在地上,過了半晌,她緩緩吐出幾個字:“房子……家……”
整個一上午,隋棠就保持着那一個姿勢和表情,動也不動一下。
後來她洗了臉,拿出一張存摺,那是我們全部的積蓄,新房的首付款。
她緩緩遞給我,說:“上面的兩萬元是我們這兩年攢的,我想過了,也有你一部分,就算花銷都是我的,攢的都是你的,拿去吧。”
我顫顫巍巍地接過存摺,覺得千斤沉重。
然後我聽見隋棠喃喃自語,我聽見二十幾年來我最難以承受的負荷。
她說:“房子沒了,這婚,還結么?”
我跪倒在隋棠身邊,我說:“這兩萬元她一定會還的,如果她還不上我也一定會補給你。”
“你補給我什麼?錢嗎?”
她說:“你知不知道大三那年,模特大賽的那天晚上,如果我沒有躺在火車裏,而是躺在一些人的床上,我一夜就會擁有這些錢,一個月就會擁有百萬!”
說到這裏隋棠笑了,她笑得花枝招展,笑得凄凄慘慘,她說:“白天,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值錢。你走吧。”
生活就像一場賭博,你不知道自己哪一刻贏得最多,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跌入谷地。有些人在一輩子的賭博中都沒有賺到,但是比之四處漂流走投無路的那一刻,是不是會感慨自己也曾幸福得盆淌缽溢溝滿壕平?
在我離開之前,隋棠問了我最後一句,她說:“白天,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愛過我。”
我很想告訴她:如果她雙目失明,我會把我的角膜給她,寧可自己一輩子在黑暗中度過;如果她是啞人,我會自創一種手語,只有我會打只有她能看懂,比漢語還要發達,可以用上百種手勢表示同一個意思。我會每天早上醒來時都看着她的眼睛,打着手語告訴她這個含義。
但我們都已不再是小孩子,我和隋棠今年都已滿25歲。愛,不僅僅是喜歡在一起,能為對方付出多少,更多的還有責任,幸福,尊嚴……幾個小時前,我瘋狂地抱着另一個24歲的女人,為她痛心疾首。現在我拿着隋棠的錢去為她贖身。房子沒了,我們的幸福不會再回來了。我嘴唇動了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心裏重重地說:棠棠,我走了,我愛你。
如果我也有黃金時代,那麼,離開隋棠以後,我的黃金時代徹底結束了。在這個愛的迷局裏,我擁有着價值連城的牌,卻發現小婉原來是我的對家,她比我更加輸不起。
我把錢取了出來,交給小婉。
“有多少?”她有些出乎意料地看着我。
“兩萬。夠么?不夠我也無能為力了。這是兩萬我的全部,婚姻,房子,家……”我慘淡地苦笑。
“你和隋棠……”
“我們分開了。”
小婉眼睛濕了。
“你答應過我,離開這裏,去過你想要的生活吧。”我說。
“那你呢?你怎麼辦?你還回去找她嗎?”
“不知道。我對不起她,無論她是否原諒我,我都無法原諒自己。再呆幾天,然後我去南方,這裏賺錢挺難的。”我說。
再呆幾天,畢竟這個城市裏有那麼多來不及揣走的風景,我的黃金時代,有我的輝煌,失落,有我揮之不去的遺憾和我用畢生都不會再擁有的愛。
“帶我一起走,行么?”小婉深情地看着我,懇求着。
小婉淚如雨下:“我知道我對不起隋棠,對不起你。是我自私,是我無恥,我親手拆散了你們……可是你帶我一起走好嗎?我一定會把你失去的都補償給你,把欠她的加倍還給她。我們還像三年前那樣愛着彼此不是嗎?帶我一起走,別和我分開好嗎?”
我苦笑一下,沒有表態,只是不斷地叮囑着她:“小婉,記住你答應我的話。”
晚上,我離開了小婉,暫時住在了農民的小店裏。窗外的雨點敲在屋頂的瓦片上,有節奏地發出撞擊聲。
房子沒了。
婚還結么。
我向農民借了盤纏,準備五天後就走。不告訴隋棠,也不告訴小婉,不辭而別。
半夜的時候,電話急促地響起。小婉焦急的聲音:“白天,我家裏有事,我媽要我回黑龍江一趟,十天之後回來。你不許走!千萬要等我回來,千萬!”
還沒等我言語她已經掛掉了電話。
在接下來的兩天裏,小婉一直在關機。我打電話到她家,告訴她不用來找我,我一個人去南方。
接電話的是一位中年婦女。
“您好,我找邱小婉。”
“她不住在這裏,她在大連。”
“……那請找一下她的媽媽。”
“她媽媽也不住在這裏,三年前就搬到大連療養去了,而且,她媽媽已經去世幾個月了。”她說。
“去世了……那這些事邱小婉知道嗎?”我問道。
“廢話!媽媽去世你說當女兒的知不知道?她們從來沒回來過,這裏已經不是她家了,你不要再打過來。”
放下電話,我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我覺得我正落入邱小婉佈下的局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