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直面對手
第二十八章直面對手
星期一中午,我正在公司樓下的茶餐廳里,消費着一份咖喱牛肉飯。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秋日暖陽,光線穿透咖啡色的塑膠杯,在桌上投下古怪的光影。
我舀起一塊牛肉,這時候,桌上的手機響了,是短訊。拿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11個數字裏,快有一半都是8。在我的印象中,手機號碼里有很多個8的,不是娛樂場所里的美女們,就是土得掉渣的暴發戶。
短訊內容是這樣的,我是王總,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拿着電話的右手,稍微有一些顫抖,不知道該說是緊張還是興奮。我馬上就想要回復這條短訊,字都打了幾個,卻又刪掉了。
深深吸一口氣,不要着急,慢慢來,等我吃完這頓飯再說。
我把那塊牛肉放進嘴巴,以更慢的速度,更大的咬勁,一下一下地嚼爛。為了捍衛自己的交配權,與其他雄性個體爭強鬥勝,這件事情,本來就帶着一種原始的興奮。
看看動物世界裏的猴子,跟我們有什麼兩樣?至於我們敬愛的趙忠祥老師,他不光躲在一旁講解,更加身體力,行,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人類具有怎麼樣的動物性。
在回公司樓上的電梯裏,我把手伸進褲袋,緊緊攢住裏面的手機。這時候我的心情,就好像一個貪嘴的小孩,懷揣着不捨得吃的糖。
那麼,該怎麼回復短訊,來開始這一段爭風吃醋,鬥志斗勇?
回到辦公室,剛剛坐了下來,誰料又收到了王虎的一條短訊。他是這樣寫的,你要跟我講什麼!
我不由暗自好笑,這胖子,也太沉不住氣了吧。想了一想,我回復道,王總,我想跟你聊的事情,是關於葉子薇的。
一分鐘后,他回復說,行!不過這是我跟你兩個男人的事!你不要告訴她,知道嗎!
我雖然不知道胖子的用意何在,但還是答應了他的要求。接下來,我跟他斷斷續續發著短訊,通過這些對話,有些事態漸漸明朗,有些事情卻越來越模糊。
這就像是三個人的羅生門,錯綜複雜,每個人都心懷鬼胎,謊話連篇,每一句話,都要花心機去分辨真假。
我說,請問王總,你跟子薇是什麼關係?
胖子反問道,你先說你跟她是什麼關係!
我耐心地說,她是我的女朋友。
胖子說,行!那她是我下屬!我是她上司,就這樣!
我問道,那麼王總,國慶節前那一晚,你去找她是為了什麼?
這條短訊飛出去之後,足足一個小時,我有收到胖子的回復。他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是在考慮該怎麼解釋,還是說,他已經出爾反爾,讓葉子薇看了我發的短訊?
正當我開始沉不住氣,想要再發一遍時,胖子的短訊來了,內容卻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是這樣說的,我還沒問你在那裏幹什麼呢!你們結婚了嗎!你在那裏過夜嗎!
我握着手機,皺起了眉頭。好像國慶節前的那晚,在葉子薇家的門口,胖子也問過相同的問題。以他的態度,似乎是把自己當成了葉子薇的監護人,或者是名正言順的佔有者。
可是,如果他真的那麼理直氣壯,當時為什麼要跑呢?是怕挨打嗎?可我又不是山東大漢,以我的體型,不具有這樣的威懾力。那麼,他到底在害怕些什麼?
正在我思前想後時,胖子又發了一條短訊過來,隔着手機屏幕,我都看見了他的怒氣。他說,你根本沒資格問我,你認清了自己的位置嗎!我跟你說,她是我的人!
我的手有些發抖,這也是憤怒。讓情緒充滿肺腑,這種感覺真好,證明自己還活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一抹冷笑爬上我的嘴角。
好了,有這句話就夠了。
我沒再回復這條短訊,而是保存了起來。接下來的下午,接下來的晚上,還有接下來的幾天,我跟葉子薇照常聯繫,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然後就到了星期五,下班之後,我再一次開着普桑,駛上開往廣州的高速公路。我的車是二手的,這我不在乎,如同不在乎女朋友在我之前,有過多少段感情。我在乎的是,這一輛車,現在有幾個人在開。
兩個小時之後,我到了葉子薇樓下。昨天我們就說好了,今晚她在家下廚,我們來次燭光晚餐。我特意帶了一支法國紅酒,產地勃艮第,是關係戶送給南哥,南哥又拿了給我的。
在樓下的花店裏,我買了一束玫瑰,在她開門的時候,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了出來。她驚喜地接過花,我們在門口擁抱,然後我在她耳朵旁,輕聲說,子薇,我愛你。
她甜蜜地笑,說,傻瓜,我也一樣。
今天晚上的幾道菜都很贊,跟葉子薇談戀愛以來,她的廚藝是越來越好了。今晚這支紅酒雖然年份不好,但口感很不錯,我們一人喝了半瓶。如今,在搖曳的燭光里,酒的寶石紅渲染了兩腮,讓她顯得分外嬌媚。
這樣一個女人,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在卧室里更是百般逢迎,萬種風情,這樣的女人,是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對象。然而,我現在要做的事,就是挑起事端,來一次休克療法。
這是最後一次、猛烈而絕望的嘗試。成功的話,我會得到全部的她,相反,如果失敗了,我也將失去全部的她。
我喝掉最後一口紅酒,放下杯子,執起她的右手說,子薇,看着我的眼睛。
她媚眼如絲,注視着我說,嗯?
我凝視着她的眼睛,妄圖看穿這水波蕩漾的無底深淵,三秒鐘之後,我一字一頓道,子薇,你愛我嗎?
她撲哧一下笑了,怕羞地低下頭,用左手在桌布上划圈,輕聲道,愛。
我把她的左手也抓到一起,用力握緊,突然變了聲調,冷冷地說,好,那你為什麼還要跟你老闆糾纏?
葉子薇一時沒反應過來,抬起頭,疑惑地看着我。
她無辜的表情,讓我隱隱有些心軟,我刻意冷掉自己的表情,好讓心也變硬起來。
我沉着臉,再一次重複道,葉子薇,你為什麼背着我,跟你的老闆亂搞?
說完這句話,我後背緊張得筆直,準備迎接一場暴風雨。然而,她發作的級數,卻比我想像中的要小。
葉子薇用力地把雙手抽離,交叉放在胸前,冷冷道,你又懷疑我?
我冷笑了一聲,狠狠盯着她的眼睛,她卻不自然地避開了。這一個虛弱的小動作,表明她雖然口氣強硬,不過是外強中乾而已。她這樣的反應,更加劇了我心裏的疑惑。
兩個人就這樣彆扭地坐着,蠟燭將要燃盡,餐廳里是凝固了的沉默。
過了一會,我站起身來,拉一下開關,打開了餐桌上的吊燈。然後,我站在葉子薇身旁,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語氣溫柔地說,真的嗎?你真的沒有騙我?
她卻突然強硬了起來,一把打掉我的手,勃然大怒道,鄧雲來,你是怎麼搞的?你忘了上次回家的時候,親口答應說要信任我的嗎?
葉子薇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滿臉怒容道,你這樣子,我們還怎麼相處下去?
我退後兩步,微微笑了起來,把她弄得莫名其妙。然後,我從身上掏出手機,調出王虎的那一條短訊,再上前兩步,把顯示屏塞到她眼前。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直到蠟燭最終燃盡,發出一聲輕響。十秒鐘后,我確定她已經看完了內容,才把手機從她臉上的表情移開。
她似乎被一記悶棍打中了後腦,臉色蒼白,雙唇顫抖,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我把手機放回胸前口袋,靜靜地站着,不發一言,耐心等待她的回應。
葉子薇咬緊牙關,渾身顫抖,終於彷彿崩潰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喊道,鄧雲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正前方站着一面鏡子,此時此刻,我會看見這樣的一個男人。他面色陰沉,嘴角卻掛着微笑,邪惡而又天真,像剛完成了一次惡作劇,心滿意足的孩子。
然後,我嘴角的弧度上揚,咣一聲打碎了面前的鏡子,用銳利的音色,一字一頓道,我的意思是,請你以後別再把我,當、成、傻、子。
葉子薇失去了冷靜和自持,彎腰嘶吼道,你根本沒搞清楚這件事!我早跟你說過了,我們老闆在追我,所以他會想盡辦法破壞我和你的關係。他是個瘋子,神經病!你知道有我多辛苦嗎?你為什麼就不能體諒我?
她抬起頭來,眼裏已經有了淚花,哽咽着說,雲來,鄧雲來,求求你,到底想要我怎樣?
如果是以前,或許我就被她唬住了。但是葉子薇,多謝你,在和你拍拖了幾個月之後,我學會了更多的東西。
我仍然是這樣站着,過了一會,沉吟道,我也很想相信你,不過,他說了一些更過分的話,讓我不得不相信他。你知道嗎?他說的那些話,具體到我都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你看……
她突然揮起一隻手,把餐桌上的一個盤子打到地下,哐啷,碎裂出片片潔白的花。
然乎,她彎下腰,撕心裂肺地一聲大喊,夠了!我發誓,如果我跟王虎有什麼事情,那我馬上就去死!
就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颱風警報迅速升級,她的反應之劇烈,已經出乎了我的意料。縱然是之前準備了那麼多,現在的我,也不禁有一些疑惑。夠膽量發那麼毒的誓,難道說,她真的是無辜的?
難道說,就像葉子薇說的那樣,王虎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得到葉子薇,所以不擇手段?
我都已經快要相信她了,電光火石之間,腦海里閃現了一張臉。那是一張胖臉,在國慶節的前一晚,我一打開門就看見了。那張臉帶着氣憤、懦弱、驚愕,還有傷心。
沒錯,我相信那猥瑣里夾雜的一點點傷心,真誠的傷心,勝於相信眼前這個表情多變,演技出眾的女人。
葉子薇,這次你騙不了我。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倒數三,二,一,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一副茫然而迷惘的表情。
我手足無措般,在身上四處亂摸,終於從胸前口袋裏找到了手機。我看了葉子薇一眼,退後幾步,然後打開手機,看那不存在的短訊。
我咬緊牙關,時而搖頭,時而嘆氣,讓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難以捉摸。葉子薇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從眼角的餘光里看到,她正扶着桌子,一動也不動地觀察着我。
這一出空城計,到了攤牌的時機。我再次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像是下了全世界最大的決心,痛苦地說,子薇,我們分手吧。
她似乎早就料到我會這麼說。連臉上意外的表情,都是準備好的。她就這樣獃獃地站着,三秒鐘之後,有熱淚從眼眶裏湧出。
這一瞬間,有一股暖暖的熱流,一下子涌到我的喉嚨。今天晚上,雖然我們一直在騙來騙去,演一出勾心鬥角的對手戲,然而我相信這一刻,她的眼淚是真的,她眼睛裏不舍而絕望的光芒,也是真的。
我的心痛,同樣也是真的。縱使在許多年以後,我們垂垂老矣,愛恨都已泯滅——仍然要感謝生命,給過我真誠的、深刻的感情。
現在,我多麼想就這樣走過去,抱着她,然後一切煙消雲散,重歸於好。我的身體在蠢蠢欲動,但是,我硬起心腸,對自己說,不能前功盡棄。
我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要出門,她卻撲了過來,緊緊抱住我,嗚咽着說,雲來,求求你,不要走……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用不大的力度,去掰開她的手。她卻箍得更緊了,哭着說,不要走好嗎?我求你了雲來,沒了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的心給淚水浸得又酸又澀,腫脹不安,垂下雙手,任由她把我抱得更緊。葉子薇一直在哭,抽抽答答的,我忍不住又抬起手,輕輕撫摸她的後背。
就在她慢慢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用不大卻清晰的聲音說,子薇,我應該相信你嗎?
她嚶一聲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講話,我聽也聽不明白。我想把她推開,方便講話,她卻怕死般把我摟得更緊,好像一鬆開我,我就會逃掉似的。
我只好安慰道,放鬆,慢慢說,我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只是,不要再騙我了。
葉子薇猶疑着,我又重複了一遍,她這才慢慢鬆開雙手。
我近距離看着她的臉,妝都化了一點,梨花帶雨的,我見猶憐。
她期期艾艾道,雲來,你真的不會走?
我點點頭說,真的不走,你放心,慢慢講。
她一下子破涕為笑,從餐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擦掉臉上鮮活的淚痕。然後她拉起我的手,讓我在餐椅上坐下,自己則蹲在旁邊。
葉子薇抬起頭來,注視着我,努力平復了下情緒,然後說,雲來,你要相信我。無論我們老闆跟你講什麼,都不要信他,他只是想要破壞我們。
我開口想要問她,她卻用手掌輕輕擋住我的嘴巴,說,你先聽我講完。你想想,他年紀大了,又長成這樣,我葉子薇,有必要跟他攪在一起嗎?我圖他什麼?
我在心底暗自冷笑,圖他什麼?當然是圖他的錢了。
當然了,這樣簡單粗糙,所以接近本質的話,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我都不會說出口。我那可笑的尊嚴和所謂的教養,都不允許自己這樣做。說出這句話的本身,不但是在侮辱她,而且是在自輕自賤。
或許,我沒有勇氣面對的真相是,如果她真的那麼差,我還要跟她在一起,豈不是更差?
葉子薇停了一下,見我沒有回答,就接下去說,去年我跟上個男朋友在一起時,還經常約上老闆球,然後吃飯什麼的。雲來,你想一想,我跟他怎麼可能怎樣?
我彎下腰,左肘放在膝蓋上,左手托腮,沉吟道,那,你們是怎麼分手的?
葉子薇咬着嘴唇,又低下頭,好像在思考着該怎麼回答。從我這個角度,只能俯視到她細密烏黑的髮絲,在頭頂的中間,匯成一個讓人深陷的漩渦。
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輕輕地說,我告訴你的話,不要生氣好嗎?
我點點頭,期待着她的答案,同時暗暗祈禱,希望她不要讓我失望。她那朱唇輕啟,會說出事實真相,還是吐出另一個謊言?
葉子薇得到了我的首肯,便開口道,事情是這樣子的,去年年底的時候,我帶他回過我父母家。雲來你知道嗎?雖然他給我媽買了很貴重的禮物,又在二老面前許諾,說一定要學會我們家鄉的方言,還說他是主持人,有語言天賦什麼的。
聽到這裏,我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以為我在笑那主持人,所以,她也笑了一下,繼續道,可是啊,我媽還是不願意我嫁給廣州人,我不想傷了她老人家的心,所以過完年後,我們就漸漸疏遠了。雲來,你知道嗎?當初我之所以那麼快跟你談戀愛,就因為你也是我們那的人呢,知根知底,我媽就不用擔心了。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撐着餐桌站了起來,而不顧她原本趴在我腿上。葉子薇也隨着站了起來,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會,然後又重新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心理學上說,這是一個防衛的姿勢,說明她缺乏信任感,害怕受到傷害。
我凝望着她,絕望地搖了搖頭,然後換上一副戲虐的語氣,拉長聲音說,哦……我還以為當時他要離開你,是因為你跟那胖子玩劈腿,東窗事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