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攜手歸家
第二十四章攜手歸家
這輩子,我只往家裏帶過兩個女人。第一個是何小璐,第二個就是葉子薇。十年前,當我們都還是少年,我在台下看着她們,合唱那首夢醒時分。那時候,誰又預想過這樣的未來?
下了高速路口后,我們直奔城南開發區。從前冷冷清清的縣郊,這幾年房子越蓋越多。我高中時的新房,如今也住得半舊。
我們倆回到家的時候,爸媽都在。我媽喜笑顏開地給我們開門,又要來搶我手裏的大包小包。上了樓,我爸端坐在客廳里,招呼道,來啊,累了吧,喝茶。
我把東西都卸在地上,葉子薇提着那兩袋禮品,輕輕放在茶几上,微笑着說,一點廣州特產,帶給二老嘗嘗。
我爸微微頜首,說了聲破費。他老人家在機關混了二三十年年,官不大,架子倒一直端着。
我媽一邊在沙發上落座,一邊笑眯眯道,人來就好,以後不要拿什麼東西。來啊,傻站着幹嘛,快讓人家坐啊。
我牽着葉子薇一同坐下,我爸端過來一杯茶,她趕緊又探出半個身子,雙手接住。我爸笑着說,小葉同志,是吧?一看就是有知識的人。
我哭笑不得,他從哪裏看出她有知識?難道是臉上那配衣服的平光鏡?
葉子薇從小就不愛讀書,估計也沒被人這樣誇過,一時不知該怎麼答,只能笑笑。她慢慢喝掉杯里的茶,稱讚道,真好喝。
我爸面有得色,笑道,不錯吧?我們單位一個同事送的。
我放下手裏的空茶杯,抿嘴點頭,一本正經道,嗯,這茶挺燙的。
一桌人都笑了,我爸一邊給我們添茶,一邊說,我們家雲來啊,就是沒個正經。小葉同志,以後他要是欺負你了,一定跟我們彙報,啊?
接下來,我爸又沖了幾道茶,借口說隔壁陳叔正等着他去手談,扔下我們跑了。我接替了他的位置沖茶,我媽則坐在葉子薇正對面,不緊不慢地問話。她的尺度掌握得挺好,既不至於像查戶口,又不會顯得不夠熱情。
不過照我估計,她老家早就做好了摸底排查工作,把葉子薇的家庭情況,了解得七七八八。
在讀大學的時候,她父母搬家到了市府,在那邊買了鋪面,開燈飾店。從家境來說,不能說是富貴,但也不窮。從將來承擔的責任看,她下面還有個弟弟,所以養老這個問題,不至於全部壓在她身上。
總而言之,我媽明知故問的這些問題,是站在戰略層面上,側重於形式。在我媽問話時,葉子薇全程保持着港姐般的微笑,從容作答,絲毫看不出剛跟我吵了一架,還差點就要分手。
我一邊給她們添茶,一邊自嘆弗如。無論在任何時候,都不要低估了一個女人。
晚飯時間將至,我媽宣佈下廚,葉子薇執意要去幫忙。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廚房裏飯菜飄香的時候,我爸也下完棋回來了。
接下來,老少兩代革命伴侶,共進晚餐,其樂融融。我爸平時吃飯都是一臉嚴肅,這次破天荒講了個官場笑話,是關於剛剛走馬上任的女副縣長,姓邱。
他老人家夾起一塊牛肉,笑眯眯地說,現在呀,最容易提拔的,就是像邱縣長這樣的無知少女。
葉子薇歪着頭,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我爸得意地眨眼道,無知少女嘛,就是無黨派人士,知識分子,少數民族,女同志,小邱除了不是少數民族,其它三樣全佔了,不提拔才怪。
葉子薇笑得春光明媚,誇獎道,難怪雲來那麼幽默,原來都是遺傳叔叔的。
我媽手拿飯碗,笑着說,一老一小,都沒個正型。
這個笑話,我一早聽南哥講過,此時笑得純屬捧場。同時,我心知肚明,這不過是一片虛假繁榮。我爸脾氣一向不好,家庭作風惡劣,如今這寬厚長者的樣子,不過是裝出來的。
不過,換個角度想,老人家肯花心機去演,至少說明這第一次的會面,他對準兒媳婦還是滿意的。
晚飯過後,我們又到客廳去沖茶,一邊看電視,一邊聊些不咸不淡,家長里短。到了八點多鐘,我跟葉子薇先後洗了澡,然後跟二老申請,說出去逛逛。
下了樓,我拖出那輛歷史悠久的的女式摩托,招呼葉子薇坐在後面,載着她四處兜風。她從後面緊緊摟着我,夜風微涼,暗香浮動,在這座我們共同生活過的小縣城裏。
雖然縣郊的樓房在不斷生長,被包圍着的老縣城本身,卻是變化甚少。就好像山坳環繞的這一個小鎮,已經被外面的時光所遺棄,幸好如此,才能停留在年少的記憶里。
摩托在大街小巷裏慢慢穿行,夜色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跟印象中差別不大。而葉子薇抱住我的姿勢,跟當年的何小璐相比,也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小腹和背的距離要大些。
物是人非,十年的光陰,像耳鬢邊的夜風,就這樣滑了過去。
自從讀大學以後,葉子薇回老家的次數比我還少,這時候重遊故鄉,也是感概良多。在哪個大院,哪幾棟宿舍樓里,住過追求她的男孩們,年少時爭強好勝,招數百變,現在是否都已為人父?
我們在縣城裏逛了一圈,又到老街口那間河粉店吃了宵夜,便準備回家睡覺。半路我卻心血來潮,轉了幾個彎,又來到葉子薇住過的那一棟樓前。
她家搬走之後,把房子賣給了個外地人,如今變成了一間文具店。我把摩托車停在鐵閘門前,葉子薇在後面捏了我一下,問道,來這裏幹嘛?
我回頭,笑而不語,神秘得像蒙娜麗薩。說出來她也不會相信,在我跟何小璐拍拖之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在晚自修之後,總是繞路經過她家,就是為了偶爾的,能看見她在陽台上晾衣服。
有時候我會鼓起勇氣,跟她打個招呼,更多的是反而低着頭,匆匆而過。那時候她在我眼裏,就好像小樓後面的那一輪月亮,可望而不可即。
而如今,前塵往事都已消散,驀然回首,她卻就在我身旁,可以一攬入懷。
說實在的,大城市裏美女如雲,比如說Cat,其實並不比葉子薇遜色。然而年少時候的夢,最讓人魂牽夢縈,有幸得到,更不甘心放手。
我突然跳下摩托車,她差點連車一起摔倒,我一把拉住了她,玩了命地吻。三分鐘后,她已經招架不住,嬌喘連連道,親愛的,我們回家吧。
感謝這麼多年的闖蕩,我不但成了個手藝人,還練就了一門獨步天下,橫行江湖的好口技。
這天晚上回家后,我們分房睡的,我睡自己房間,葉子薇睡客房。二老當然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麼回事,但能夠這樣做,起碼錶達出對老一輩觀念的尊重。
半夜一點半,我像做賊一樣溜到客房。之所以不在我房間搞,是怕想起一些不應該的回憶,讓自己間歇性地不舉,那就有負愛卿了,罪過罪過。
按照約定,她的房門沒有反鎖,我輕輕開門,進房,又把門關上。房間裏一片暖洋洋的黃,床頭燈還沒有熄。葉子薇和衣而卧,看見我來便支起身子,獻上軟軟的一個媚笑。
接下來,端的是好一番惡鬥。在最後衝刺的時候,我貼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子薇,我愛你。她馬上就僵直了身子,一秒鐘后,渾身都開始抽搐。我料到她會有反應,但沒想到會那麼劇烈。
女人永遠不懂的是,對你說的那三個字,就好像是男人的貞操,只有第一次是值錢的。而之後的那些,就是稀鬆平常,信手拈來了。
雲雨過後,兩個人摟得緊緊地入睡,忘了我還要偷溜回房間。第二天早上,我們被敲門聲叫醒,然後是我媽喊道,起床吃飯啦。
我和葉子薇面面相覷,然後又相視而笑,她卻嫌我笑得討厭,又狠狠捏了一下我的腰。
女人。
午飯過後,我們簡單收拾了下行李,又把車尾箱塞滿我媽買的土特產,便告別二老,準備回程。
爸媽揮手道別,在倒後鏡里慢慢變小,我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漸漸膨脹。看來小川說得對,畢業不會讓你成長,工作不會讓你成長,賺再多的錢,泡再多的馬子,一樣不會讓你成長。
只有當你結婚生子,肩挑起家庭的責任,你才從父母膝下站起身來,從此長大成人。
車快到高速路口,葉子薇捂着胸口,誇張地舒了一口氣,喊道,好緊張,好緊張。
然後她又轉過身來,期期艾艾地問,你說,我表現得怎麼樣?
我咳嗽了兩聲,裝作一本正經道,經過組委會討論,一致決定,葉子薇同志,咳咳,順利通過本次政審。我代表最高人民法院宣佈,就地正法,擇日成親。
普桑在深汕高速上跑着,車窗外的風景,光點斑雜,模糊成一片。經過昨晚一場惡戰,如今我是人困馬乏,在接連不斷的哈欠聲中,回去的路被越扯越長。
來的時候已經是這樣,我卻沒有吸取歷史教訓。知錯就改的好孩子,畢竟還是少數,我們大多數人都是承認錯誤,堅決不改。
車子經過一條漫長的隧道,照明燈懸在頭頂,一盞盞地經過,有節奏的明暗和路噪,催眠得我昏昏欲睡。正在這時,手機傳來一陣尖叫聲,讓我從瞌睡中清醒過來。
葉子薇估計也睡著了,這時候模模糊糊地問,電話,我幫你接吧?
我點頭說好,她幫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拿起來看了一眼,卻又放下了。
我視線不敢離開前面的路,奇怪道,咦?
她似乎想了一想,還是幫我按下了接聽鍵,卻把手機放到我右耳旁。我笑着打招呼道,喂?
那邊說,雲來,還以為你不接我電話呢。
我的心一下就懸了起來——這是何小璐的聲音。我等了她多久的電話,好死不死的,偏偏葉子薇在我身邊時,她才打了過來。不單隻這樣,還讓葉子薇看到了來電姓名,一點緩衝都沒給我留下。
而我之前對她的說法是,自從分手以後,我跟何小璐就再沒聯繫過。她在我電話號碼簿里,是一個明目張胆的“璐”字。怪只怪我自己腦殘,捨不得把一些五大三粗的男性名字,套在她的電話號碼上。
事到如今,掩飾只會越抹越黑,我暗暗叫苦,也只好裝作若無其事,跟何小璐在電話里周旋。
我打哈哈道,怎麼會呢?你最近怎麼樣?
何小璐輕輕一笑說,呵呵,說不上太好,不過總算出院了,在家裏休養。打這個電話給你,是想和你見上你。
我的心往下一沉,勉強止住偷瞄葉子薇的慾望,在電話里斟酌道,沒問題,早就想要去拜訪你們伉儷了。我現在正送子薇回廣州呢,你要跟她聊聊嗎?
何小璐馬上弄清了狀況,提高音量道,不用了,到時你過來看我,一定要帶上她,我們也好久沒見了。
我鬆了一口氣,連連答應,又客套了幾句,掛了電話。這時才發現後背涼涼的,原來已是半身的冷汗。
我心裏繃著那一根弦,準備迎接葉子薇的質問,左等右等,她卻遲遲沒有開口。我忍了一會,還是決定主動迎戰,於是笑了一下,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何小璐她……
葉子薇打斷道,她結婚了吧?
我皺眉道,嗯,結了,我和她是……
她轉過頭來,微笑道,那就好啦。傻瓜,這些事情,你不用跟我交代的。
我剛才打了滿肚子腹稿,一下子被堵在喉嚨,沒了用武之地。照我想來,她並非真的不介意,而是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故意顯示自己的大度。這樣一來,下次我有類似的懷疑,就不好再開口問她了。
話雖如此,這時我除了感謝她的大度,還有什麼好講?
車子早已出了隧道,眼前大放光明,重見天日,一對男女心裏,卻是各懷鬼胎。
何小璐,你到底怎麼樣了?
回到廣州,已經快要五點。我在葉子薇家裏吃過晚飯,又分配好了土特產。華燈初上的時候,我跟她吻別,打道回府。明天還得上班呢。
到了許多年之後,無論我有沒有跟葉子薇在一起,或許都淡忘了這幾個月的經歷。但這一段機械性的、不斷重複的高速公路,一定會始終銘刻在心裏。
一首歌一個故事,一段路又何嘗不是?
路上夜色漸濃,我其實已困到極點,只好扯開喉嚨,聲嘶力竭地唱歌,這樣來驅走睡意。車到虎門附近,手機里傳來一聲短訊。我卻不敢拿起來看,只好在心裏猜測,這會是葉子薇,還是何小璐?
還是……
普桑的輪胎有些不平整,底盤傳來不規則的律動。黑灰的柏油路在前面鋪開,無窮無盡,無法回頭。
我手握方向盤,懷揣着終究失望的猜測,開赴那變幻莫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