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爭鬥
“慢!”談端午突然大喝了一聲,刺客的手豁然一頓,竟在他的咽喉前生生的停住。小半刻后他略略收劍,那張僵硬的臉上也起了波動,似是失望又似是遺憾:“怎麼,知州大人,你到底還是怕了。”
陰冷嘲諷的話音漂浮在書房裏,磣得人心頭髮慌,談端午眉角一揚,發須俱張,幾乎就要怒斥起來。他怒氣沖沖的拾起地上管筆,撲到案前文書上書下自己的名字,旋即轉身沉聲道:“生死有命,談某何曾懼之,若非是文書上少了簽名做不得數,我又何必多此一舉。來吧!”
那刺客握劍的手臂微微抖了幾抖,到底還是一咬牙,再次遞了過來。就在談端午閉目等死的瞬間,一個黑影自樑上躍下,,半空中舞動手中的鐵鏈,直擊向刺客的劍鋒。只聽見"叮"的一聲巨響,那刺客渾身巨震,跌跌撞撞的向後踉蹌了幾步,竟是被逼了回去。
刺客斜劍側身,半轉着臉避開刺目的陽光,目光如錐子一樣盯死那站在談端午身前的黑衣男子。
“一條鞭袁明?”
樑上躍下的黑衣男子衛在談端午身前,一抖手中鐵鏈,點頭應道:“不錯,在下正是袁明。”
“好,好,久聞袁兄手中一條鐵鏈招數精妙出神入化,能常人所不能,堪稱東三家奇門兵器第一人。今日有幸得以一窺奧妙,真乃人生快事。”那刺客低頭看了看手中利劍,隨即抬起頭來,眼中爆出興奮的神采。
袁明輕輕吁了口氣,神色卻十分凝重。剛才他挾着自上而下的衝力外加出其不意,也不過佔了點小小的上風,接下來的正面惡戰,絕不可能輕而易舉。雙手向外一分,那條鐵練被他震的嘩啦啦一陣亂響。“好,閣下劍法不俗,袁某也正有領教之意。”
那刺客稍點頭,身形隨即虛虛提了起來。手中長劍自下而上,緩緩指向了袁明的咽喉。覺得一股寒氣直衝頭腦,袁明忽地主動退開了兩步,幾乎靠到了談端午的身上方才收住步伐。兩人的距離一拉開,那刺客手中劍意不由被氣機牽動,尚未蓄到極致便吐了出去。
眼瞅着一道白光疾如夜晚流星,袁明吐氣開聲,展開手中鐵鏈,竟是想藉著橫掃的威力生生砸斷那柄利劍。嘴角夷然一笑,那刺客手肘微縮,劍鋒稍轉,已奔着袁明的小腹而去。
虎地一個半轉身,袁明左手鬆右手送,那鐵鏈呼呼作響,化作一條毒蛇向刺客面部射去。像是沒料到交手不過兩個回合,袁明就擺出付不惜同歸於盡的架勢。那刺客驚詫莫名之下,不得不收身急退,回劍封住來路。袁明冒險搶得了先手,越發將一條鐵鏈舞的風雨不透,隨着身子不斷向前逼近,記記都是捨身猛撲,招招俱如雷霆貫頂。那刺客一退再退,連出了十幾劍,這才堪堪在書房的門口止住了頹勢。
這一輪交鋒過後,兩人各自駐足回氣,心中卻都有些失去了信心。嘿嘿的笑了一聲,那刺客開口道:“好剛猛的招數,好凌厲的霸氣。只不知在袁兄看來,能奈我何?”
將嘴角牙關緊咬,袁明直指那刺客,豪氣衝天道:“若是想勝你確實極難,可要是袁某拿這條命來換你,卻少說也有九分把握。”
眼中目光一冷,刺客的瞳孔瞬間縮小了一半。他當然知道,要是袁明不顧惜性命只想留下他來,的確不難做到。仰頭忽然一陣大笑,他挺劍指着袁明道:“我倒糊塗了,既然我刺殺事敗,談大人毫髮無傷,袁兄又何必要拼着性命將我留下?”
“你當真不明白嗎?”袁明死盯着那刺客,神色間不見絲毫放鬆。
“確實不知。”
輕輕硒笑一聲,袁明舉起鐵鏈遙遙封住刺客的身形,沉聲道:“你莫要將我當成傻子,命你前來之人原本以為談大人手無縛雞之力,派出你這麼個高手,自然是不落痕迹。可要是讓你活着回去,那人情急之下,難保不會撕下臉皮,無所不用,那樣豈不是依然沒有救成談大人。”
徐徐嘆口氣,刺客無奈的搖搖頭:“既然袁兄想通了這一點,只怕在下再怎麼保證,也逃不過這場搏命廝殺。既如此,我便陪着袁兄走一走那奈何橋,看看到底是誰能在橋邊停住腳步。”他身子一躬,劍鋒自額頭探出,隱在劍后的兩隻眼中更是忽然充滿了死亡氣息。
兩人對峙良久,誰也不敢貿然先動一步,半晌過後,才像是被股不知名的力量撥動,斗室內風聲大作,一道寒光和一片黑影已攪在了一處。談端午站在袁明背後,居然也被那陣陣發散的氣機衝擊的搖搖欲墜。只是轉眼的功夫,兩人又交換了數招,那刺客劍劍不離袁明的要害,可總是在只差毫釐之間被袁明悍不畏死的招數逼得回劍自救。
袁明像是對自己這般招數及其自信,任憑那刺客的劍峰在自己周身打轉,他卻大開大闔全力揮舞鐵鏈。一個一心想保住平安,一個根本不在乎兩敗俱傷,此消彼長間,那刺客出手越來越被動,幾乎被袁明的鐵鏈砸在了方寸之地,絲毫不能動彈。
約摸交手十餘回合,那刺客劍下稍慢了半分,便已被袁明的鐵鏈掃在了左肩上。縱是他勉力閃躲,這一鏈依然有兩三分力落在了實處,頓時把他的衣裳撕開了大片缺口。只聽那刺客悶哼了一聲,肩頭上有鮮血緩緩流出。
正當談端午看的欣喜之際,那刺客手中劍勢一變,挑抹鑽刺,出手儘是些陰狠凌厲的招數。想來是他見着袁明的架勢,知道今日再想全身而退難於登天,便豁了出去,劍勢也不再像方才那樣縮手縮腳。此番變化一出,斗室內的戰局又變,兩人的招數雖然比不上一開始那麼快速,卻是每每兇險異常,只要誰一個不小心,難免就要倒在對手腳下。
談端午依着桌台,只覺得眼前二人時而如同走馬燈龍般不停交錯,時而又如怒目金剛站在原地瞪目相望。此時兩人斗的急了,再也顧不得他,既令是那刺客轉向了談端午這邊,也無法在袁明的威逼下抽空刺出一劍。又過了不到半支香的功夫,談端午已是眼花繚亂頭暈目眩,禁不住閉上了雙目,耳邊充滿了滿室嗤嗤的劍氣和呼呼的鐵鏈掠空聲。忽然,一聲“撲通”傳來,似有人身體墜地,談端午急睜雙目,卻是那刺客為了躲避袁明橫掃而來的鐵鏈,和身向地上一滾,躲得雖然狼狽,手中劍絲毫不見停頓,伴着魚躍之勢刺向了袁明的下腹。
那一鏈走空,袁明已知道不好,待到眼角瞄見那自下掩來的一劍,更是無從躲避。那刺客眼看一劍就要建功,嘴角邊剛要露出笑來,隨即就在唇邊凝結。原來袁明眼見避無可避,索性伸出左臂擋向劍鋒,那柄利劍刺進了肘間,卻被袁明用力一扭臂膀,竟然被他用自己的肌肉和骨骼鎖住了劍尖。饒是那刺客一抽一送見機極快,依然被袁明搶着時機兜回了鐵鏈,狠狠的砸了下去。
知道這一鏈再也無法避開,那刺客一咬牙,手中加力,就在袁明的鐵鏈砸在他胸膛之時,劍鋒也已突破了阻礙,沒入了袁明的胸腹間。
霎那間便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室內仍能走動的,竟然只剩下了談端午一人。那刺客連聲咳嗽,倒在地上斷斷續續的贊道:“果然好魄力,若非……你如此堅忍,今日就是我笑到最後了。”
袁明捂着創口,全然無視指縫間滲出的血跡,匹自想要提起鐵鏈,再到他頭上補上一鏈。
“且慢。”談端午瞧見他的舉動,忽然出聲阻止道:“此人雖是刺客,也還本性未泯,既然他已無法動彈,就饒他一命也無妨。”
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沒等袁明作出決定,那刺客卻一邊咳着一邊嘿嘿冷笑了兩聲。只見他奮起餘力,一分一分的將利劍引向自己的咽喉:“不勞二位操心,在下自會了斷。”
此時袁明倒也有些奇怪,還沒交手之際,那刺客極力避戰,分明是愛惜性命之人,怎麼如今談端午開口放過了他,卻忽然有了一死之心。他受傷本重,靠的就是股殺氣才支撐到現在,這一猶豫,只覺得提在手中的鐵鏈好似有千斤之重,不由自主的落回了腰側:“你當真不想活了嗎?”
那刺客瞧見了他神色古怪,哇的一聲吐了口鮮血,隨即苦笑着強振精神道:“袁兄武技高明,勇毅堅忍,卻也莫要就此小看了我。須知便是刺客,也有刺客的驕傲!”
“那你當初為何要逃?”
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跡,那刺客灰暗的臉上漸漸浮起一層艷麗的暈紅:“你……你們當真以為我傻嗎?既然未能得手回去必是死罪,若不能全身而退,我又怎麼逃的過接踵而來的追殺?刻下落到這般地步,更是不死在你們手裏,也要……也要死在他們手裏,還不如我自行了斷。我……我只是……奇怪,袁兄這般拚命,又怎能……又怎能護得談知州今後的安全?”
瞧出他已是餘光返照的模樣,袁明竟也嘆了口氣,低聲道:“我躍下之際,已放出求救信鴿,不消一個時辰,自有人前來相救,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把你留在這裏。”
那刺客恍然大悟,臉上的血色更是飛快褪去:“看來就算是……在路州,他……也無法……隻手遮天。”談袁兩人瞪目而視,眼睜睜的看着他慢慢將劍尖刺入了自己的咽喉,一縷殷紅自頸間標出,把斗室青磚染得斑斑駁駁。
“六妹,我總覺得父親大人這次太冒失。”路州城南二十裡外,一青衣男子手搭涼棚,焦躁的看着北方,口中向著旁邊女子抱怨。那女子身材豐盈,容貌淡麗,正是江左李家的六小姐李文秀。聽着這番抱怨,他眉頭微皺,隨口應道:“二哥常自詡為天下英雄,當然知道李家若想出人頭地,早晚要和這雄霸一方的管捷衝突起來。怎麼遇上這麼一個打擊他的好機會,卻反而推三阻四,屢屢認為不妥。”她聲音雖低,卻十分堅決。那被他稱作二哥的男子臉上一紅,忙不迭又道:“二哥當然不是怕他,只是覺着這次柳江風一封飛書,我李家便盡起潛伏了十餘年暗線,而今更是全部暴露,不免有為他人做嫁衣的味道。一點好處也沒有的事情,行之何益?”
李文秀眉頭簇的越發緊密,自己這驕狂異常的二哥,真到了要緊關口,還是顯得見識淺薄。李家根基,盡在江左一帶,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管捷的陰影。古來兩雄不並立,不管順水摸魚還是火中取栗,李家只有搞垮了管捷才有窺測外界的可能。難得柳江風修書前來結好,自然應該藉著此次機會順理成章的擴大勢力,進而制定對付管捷的行動。可是,自己這個被族人寄予無限希望,號稱江左一傑的二哥李文雄,竟然看不透其中奧妙。
“二哥,父親大人既然下了決定,你我照做才是。他老人家數十年的經驗,不會看錯的。”知道自己一時無法點醒他,李文秀索性抬出父親的意見,先封住李文雄的嘴巴。
“那是自然,都走到了這一步,也只有繼續了。”雖是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但他那不以為然的口氣依然讓李文秀心中一陣失望。也許,那是因為自己看見過一個更加出色的男子吧。所謂風從龍雲從虎,只有在這種前途變幻莫測之際,方能看出一個人的本色。然而現在,那人還好嗎?
目光剛想轉向西北,視線的盡頭忽然跳出了幾個人影。李文秀的身軀一凜,隨即把有些恍惚的精神拉了回來。“二哥,來了。”
幾個人影奔走極快,直到近了身前,李文秀才注意到有人背着傷者。“怎麼樣,傷重不重?”她趕前幾步,正要俯身慰問。李文雄卻在旁邊連聲催促道:“快走,快走!”想着這次是一接到輾轉傳來的消息就匆匆出發,萬一管捷隨後追殺而來,這一行人確實抵擋不住。李文秀只好隨口問了幾句,便對着人群中的談端午道:“談大人,此地尚未脫離險境,還請大人再堅持一會,隨我們共同趕上一程。”
談端午落在人群護衛中,模樣雖然有些狼狽,神色倒還從容。他見李文秀說的認真,便點頭道:“這次多虧了李家相救,談某才得以保住性命,自當聽從吩咐。”
輕輕的笑了笑,李文秀轉到隊伍前列,低聲叫道:“再趕上十幾里,我爹爹便帶着族中好手前來接應,各位就再多辛苦一會,脫離了險境再說。”
“六小姐太客氣了,咱們十幾年都挨過來了,如今只要不過區區十幾里地,哪裏還在乎。”一想着就要能重回李家,那些人心情早已十分激動。也不消她再多說,已各自展開身形,向著遠處投去。
管捷負手站在內堂,臉色鐵青的聽着手下報告:“回稟將軍,暗刃所部今天早晨發現聶振沒有及時回來,趕去知州衙門探查,發現聶振已伏劍而亡,談端午不知所蹤。四散追蹤之下,探明談端午向南面逃逸,身旁似有不少人保護。”
“南面?”
“是,大人,蹤跡正是向南面而去,直到三十多裡外,才消失不見。以下官之見,恐怕和……”
“恐怕和江左李家脫不了干係。”不等手下說完,管捷一個轉身,臉上更是震怒異常。“好你個李宏道,我不來惹你,你竟敢惹我,哼哼,小小富豪之門,也敢和我爭鋒。”
見他神態猙獰,那手下只得畏畏縮縮的退到了一旁,只準備等他一聲令下,便出去點起人馬,去尋那李家的晦氣。沒料到半晌過後,管捷面色一松,忽然道:“區區跳樑小丑,與之糾纏反要壞我大事,姑且讓他們再活幾天。”
“那……,跑掉的談端午怎麼辦?”
毫不在意的一揮手,管捷道:“我這裏給朝廷上個密函,就說他貪贓枉法被我發現,於是棄官潛逃。他就是再有能耐,也不過就一張嘴。想要給我定罪,起碼也要調查個一年半載。更何況,當此用兵西北之際,朝廷哪有空來管我?只要拖過一年,你說,我還怕他嗎?”
哈哈的大笑聲里,兩人會心的交換了一個詭秘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