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抉擇
星星點點的篝火在夜空下無聲搖弋,草原的野風帶着幾分料峭春寒,輕輕拂動着荒草胡楊。淺綠色的嫩芽,在皎潔月光下映射出幽淡的光澤。
喀羅汗帳內,燭火如炬暖意洋洋。喀羅族長密查滿臉笑容,左手高擎牛角杯,面朝章揚等人熱情地說道:“來來來,尊貴的客人們,請嘗嘗我們喀羅人釀造的青苗酒,它雖然沒有帝國的十里香、醉花陰來的濃郁,但此酒滿齒留芳餘味悠長,更能舒筋活血,諸位可千萬莫要小看啊。”
沒奈何的苦笑了一下,章揚等人只得各自舉起了酒杯。那日在昌樓國與商隊分手后,他們逕自直奔喀羅。急行十餘天後,終於順利進入了喀羅的腹地。由於密丹的存在,使團很容易就見到了執掌大權的現任族長喀羅汗密查。然而減免輕鬆並不意味着此行的使命就會因此而簡化,面對可能影響整個族群生死存亡的抉擇,密查充分顯露出他的老辣和堅忍。連續七八天來,他每日大宴小宴不斷,卻絕口不提自己對於帝國提議的態度。雖然章揚等人早知道這件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但隨着時間不斷的推移,也漸漸生出些許焦躁。
“喀羅汗,美酒雖好,我等卻無暇品嘗滋味,不知今日能否給在下一個明確的答覆?”和他連續對了三杯后,章揚終於按捺不住,起身向他發問。
抬手洒脫的揮了揮袖子,密查舉杯的手臂在空中劃出一個優雅的半圓,他從容道:“將軍好性急,現在正是酒酣人醉之時,提那敗興的話題作甚。”他見章揚還要說話,搶先作出一副恍然的模樣:“噢,是了,既有美酒,焉能不見佳人。將軍無趣,罪在密查啊。來人,歌舞助興,今日我與諸位不醉無歸!”
他放下酒杯,雙手高舉過頭,重重的合擊了三下。不多時,帳外已奔進十餘妙齡女子。密查袍袖微揚,剛剛進入汗帳的琴師連忙識機奏起曲來。幾聲牙板輕響后,胡茄聲聲而起,正是那急旋急舞的漠北民謠。這曲聲一起,在座的喀羅勇士俱都神情振奮,齊齊將目光投向了大帳中央。此時那些女子已疾步舞入場中,一時間只見輕紗飛揚髮辮翻飛,幾如彩蝶撲花又似雲霞變幻。眾人迭聲叫好,生恐自己的聲音被他人蓋過。密查眼角餘光過處,望見章揚臉上依舊不為所動,右手便朝着琴師方向作了個極隱蔽的手勢。幾息過後,胡茄稍稍一緩慢拍數聲,正當眾人以為這一場表演就要結束時,調子突俄再起更急更烈。那些剛剛放慢節奏的女子眉角聳動,動作卻絲毫沒有遲疑半分,十餘人隨着胡茄聲反身弓背,足尖點地玉臂為軸,瞬時旋舞起來。這一舞,帳內是燭影搖動,帳外是星月黯然。落在眾人眼裏,疑見繁花朵朵時高時低,忽而如蓓蕾含苞,忽而若優曇綻放,更有那幽幽體香徐徐淡淡,不知不覺便佔滿了帳內氣息。只可惜任你如何眼尖,再也無法看清那些女子的容顏。
瞳瞳人影中,密查終於看見章揚露出了驚艷的神色,就在他自豪滿意的笑容里,胡茄嘎然而止。那些女子一個急停,微微泛紅的面頰稍稍急促的呼吸,越發襯出她們膚色白皙體態曼妙,忽閃忽閃的眼眸中,艷光似水明波蕩漾,豈不正是察爾扈草原上最具盛名的喀羅美女。
仰頭痛快地飲下一杯美酒,密查微斜頭顱,帶着幾分得意向章揚問道:“以將軍看來,這些女子算得上美人否?”
“牡丹嬌矣,比之猶失豐腴;幽蘭潔矣,較之稍遜婉約。”章揚一眼便看出這些女子定是喀羅族中拔尖的人物,密查能讓她們出來獻藝,一來是自誇,二來倒也擺出了尊重自己的姿態。所謂投之與桃報之與李,自己又何必吝嗇幾句好話。
汗帳中一片歡笑,將領勇士們固然得意非凡,就連密查也是笑容滿面。喀羅男子,素來為族中婦女天生嬌媚而驕傲,如今能得到帝國使節的讚賞,至少證明喀羅人並不是把野草當鮮花的井底之蛙。
章揚突然也笑了一下,只不過並非為了眼前女子而笑,只聽他聲音洪亮,壓過了眾人的嘈雜:“我在軍中,曾聽傳言道喀羅女子歷來是鐵勒戰士最喜歡的賞賜,今日觀之,此誠非虛言。”
臉色驀地一沉,密查立刻明白他是暗諷喀羅久為鐵勒欺凌而不敢徹底決裂。任憑他如何老奸巨滑,如此嘲諷之下,終不免為之色變。眼見場中氣氛忽然變得尷尬,那些聽不懂帝國官話的勇士紛紛交頭接耳詢問原因,沒過多久,等到眾人弄清了原委,章揚等人頓時處在無數雙眼睛怒視之下。這激將之計用的雖然正是時候,但座中賢人莽夫不一而足,又有幾人能知他的用心,大多數人只當他藐視喀羅語氣驕狂,若非密丹一邊勸說一邊全力阻止,怕是早有人一躍而起向他挑戰。饒是如此,密查身後的侍衛也已手握刀柄殺氣騰騰,只等他一聲令下,便要喋血五步。
緊盯章揚的雙眼眨也不眨,密查看見的是一張面帶微笑毫不畏懼的臉龐,那眼神中沒有取笑沒有蔑視,有的只是事實如此的堅決。他閉目玩弄了幾下酒杯,忽然嘆了口氣道:“將軍說得不錯,我喀羅壯士卻是愧對族中婦女啊。”
“既然知道有愧,如今一雪前恥的機會就在手邊,為何又遲遲不決。”起身逼近一步,章揚毫不客氣的追問下去,竟是絲毫也不打算放鬆。
此刻帳內已有人品出味來,一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方才還足以燃起大火的憤慨彷彿被水澆了個冰涼,再也無人持刀相向。密查嘴帶苦澀,望着滿帳垂頭喪氣的族人,心中內疚委屈份沓而來:“讓不畏死亡的勇士忍辱負重,藏起他復仇的鋼刀,有時候只需要一個小小的理由。”他抬頭望向帳頂,略帶花白的鬍鬚隨着話音微微抖動:“將軍,密查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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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喀羅族汗帳不足兩里的一頂帳篷里,一名鐵勒男子正在依榻沉思。北諒帝國使節的突然出現,對他是一個巨大的震動。自從數月前奉吁利碣之命前來監督喀羅是否遵守盟約起,期間反反覆復波瀾重生,可即使是在得知密查私下退兵的那一瞬間,他也沒有像此刻這般心神不安。
那瀚與喀羅,就是懸於鐵勒背後的兩柄短劍,用得好了,可以借之以殺敵,用得不好,那將會反噬傷己。可惜的是,兩族與鐵勒之間的仇恨綿延千年,根本就不存在把臂言歡親密無間的可能。而這,也正是吁利碣扣留人質逼迫他們同意會盟的起因。只是現在人質已經脫困,鐵勒喪失了手中最強有力的工具。那麼,還能繼續把喀羅捆綁在滾滾向南的戰車上嗎?
“宗令大人,北諒帝國的特使又去了密查的汗帳。”帳篷口,身着喀羅服飾的密探匆匆趕回來報告。那男子聞言點了點頭,道:“喀羅各部可有異動?”
“沒有,所有的萬夫長都去了汗帳赴宴,軍營中和以前一樣平靜。”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那男子揮了揮手,便又陷入沉默之中。帳篷口的空地上,散落着明暗不定的光線。早春二月的陽光,一如他的心情,有點暖又有點涼。他思索了良久,終是難以得出對策,最後只能喚了幾人進帳,吩咐道:“這幾日給我提精神,沒事不要胡亂走動。如今喀羅人質脫困,咱們手中的這些東西就是最後的法寶了,萬萬不可再出差錯。”
吁利忽沒有想到,在他為帝國使節的出現而煩惱時,有人也同樣為他的存在而焦躁。望着一早便來到營地,吱吱艾艾說出個中情況的密丹,章揚皺着眉頭問道:“你是說有鐵勒人在喀羅?而且還是正大光明引為上賓?”自從昨晚夜宴密查自言有苦衷開始,他心中一直鬱悶難消,語氣難免顯得惡劣。想想也是,喀羅與鐵勒前有世仇今有新恨,居然還讓鐵勒人堂而皇之的呆在喀羅的土地上,未免太過離譜。
伸腳在地上不安的碾了幾下,密丹臉上泛起一絲佗紅,和老奸巨滑的密查相比,他究竟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恩便是恩仇便是仇,在他的眼裏,一切本該黑白分明,容不得半點馬虎。“將軍……我、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可是確實沒有辦法說服父親大人動手,因為族寶還在鐵勒人的手中。”
“族寶?”
“是,就是察爾扈草原鷹神的翅膀。當年草原大亂,鷹神的雕像碎成了十幾片,我們喀羅和鐵勒那瀚等各個部族分別持有其中的一部分。這一次我被鐵勒羈留時,父親不得不同意與之同盟。而按照草原的規矩,雙方各自將族中的寶物交由對方派人保管。如今我人雖回來了,但族寶還在鐵勒派來的人手中,我父親也難以下定決心就此與鐵勒人翻臉。”密丹滿臉無奈,有些不甘心地說道。
章揚轉頭望了望隨從,見他點頭示意確有鷹神之事,一時也不知如何處置。兩人獃獃的怔了半天,他才問道:“這麼說來,現在留在你族中的鐵勒人就是專門來控制族寶的?”
這一次密丹答得飛快:“不錯,為首的是執掌家族內務的宗令吁利忽,他是鐵勒大汗的族兄,向來以穩重著稱。隨他前來的有鐵勒勇士一百餘人,防範甚是嚴密。父親曾幾次易裝探查,均覺得沒有把握奪回寶物。”
聽他話里的意思,分明是說密查也早有一旦奪回族寶便立刻翻臉的準備,如此一來,章揚倒也不好再發牢騷。兩人又交談了一會,密丹指天發誓喀羅絕無再與鐵勒同盟的準備,同時也反覆向章揚訴說族寶未歸,難以抉擇。兩人你來我往各抒己見,從午後直到傍晚,章揚終於得出一個結論:鷹神之寶一日不歸,喀羅人就一日難以下定和帝國合作的決心。
等到夜色蔥蘢,密丹垂頭喪氣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黑暗中,章揚立刻召集了所有隨行的人員。他端坐在椅上,雙手成拳放於腰間,錚亮的眼睛裏散發出一股堅毅。“諸位,你我身負重任,不遠千里來到這裏,為的就是讓喀羅那瀚能在帝國用兵時於側后呼應。如今情勢分明,不消滅在喀羅的鐵勒人,不搶回那個所謂的鷹神族寶,咱們就絕不可能完成使命。所以我決定,就在明后兩天中,突襲鐵勒駐地,把這個害人的累贅徹底解決掉。”緩了緩語氣,他逐一注視的每個人的面孔,慢慢道:“根據喀羅人的消息,鐵勒有一百餘人,且號稱勇士。而我們人不過五十,其中還有一些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跟不跟我冒險,任由諸位自己選擇,在下絕不勉強。”
立在他對面的文職隨從驚訝之餘舉目望去,簡直要懷疑自己看見的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瘋子。只不過他也暗自承認,即便是瘋子,這也是個足以讓人心生敬佩的傢伙。
從一開始就放棄了那些文官,章揚慢慢地將視線從其他人的臉上掃過,當他確定沒有人露出畏懼,也沒有人表示反對后,他虎地從椅上站起,斬釘截鐵的說道:“既然沒人反對,現在就派人調查地形,明天晚上咱們就動手!”
草原的春天,一到晚上便格外的寒冷。枯黃的野草剛剛泛起的點點綠色,被寒風一襲,瞬忽湮沒在飄搖的亂草之中。吁利忽睡在榻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眠。鐵勒的小營背靠大山,左側為湖泊,只有前方和右側是一望無際的原野。自從得知密查和北諒帝國過從緊密,他就叮囑手下嚴密防範,尤其是護衛鷹神遺寶的那些勇士不得擅離職守。然而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吁利忽的心中卻總是惴惴不安。
翻身披上一件外衣,他剛剛掀開帳篷,眼角的餘光就被遠處光線刺的一縮。火?哪裏來的野火?
“前方火起,有敵來襲!”十幾個值夜的鐵勒勇士奔走呼號,督促着還在夢鄉的人們快點起來準備。出乎吁利忽的意料,他非但沒有大難臨頭的感覺,反而覺得身子沒來由的一松,彷彿慶幸折磨自己的擔憂終於就此結束。早來早好,那種提心弔膽的日子不過也罷!暗暗說了一句,他急急衝出幾步,凝神觀望,只見營地前方火勢兇猛人影朦朧,一時也分不清究竟來了多少敵人。過了片刻,等到帳中勇士紛紛持刀而出,正欲奔向前方時,吁利忽心中一動,喝住了眾人。他轉頭望向營地右側奇怪的發現,和火光衝天的前方相比,右側依然沉浸在黑壓壓的天幕下,看不見絲毫動靜。
吁利忽站在原地,腦海中轉了幾轉,咬牙斷然下令道:“一半人向前,一半人向右。看管鷹神遺寶的退往後方不許妄動,一旦情形不妙,立刻下手毀了寶物。”
毀了寶物?眾人面面相窺,鷹神的翅膀雖然不是鐵勒的族寶,但鷹神就是鷹神,自己怎麼能夠破壞心中的聖物?
“我再說一遍!一旦形勢有變,就算是聖物也要毀掉。喀羅人要與鐵勒為敵,我們要讓他們明白,這是違背鷹神意願的。毀掉寶物的不是我們,是喀羅人!”眼看眾人猶猶豫豫,吁利忽情急生智,索性把罪名先栽到喀羅人的頭上。
眾人半是迷惑半是服從的各自散去,營地中央轉眼只剩下吁利忽一人獨立,他望着熱鬧非凡的前方和一片沉靜的右側,握緊了拳頭自語道:“密查!我要叫你知道和鐵勒為敵的痛苦!”